杨四丫的春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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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十二点半。

杨思雅刚下台阶,迎面碰上提着头盔挎着简易小包的同事小陈。两人一上一下错身之际,杨思雅感觉这年轻女人看自己的眼神很有些不自然。这也难怪,临出门,杨思雅对着镜中的自己竟也打量了足足有三分钟。

上午时还是个极摩登的女子,华丽过后,一转身,竟成了这样的面目。这还是昔日风靡整条步行街叱咤半个宁城的杨思雅吗?尽管眉眼里透出的还是那般妩媚和精睿,只是这周身的服饰,尤其是脚上的一双极显陈旧的浅蓝色居家布鞋更是令杨思雅极不情愿而又不得不穿的土得掉渣的象征。

走进卖场,杨思雅看到了好像在等她的马经理。

“小杨,你今天迟到了。”马经理看看表:“二分钟。”

“那个马……马经理,我在家忙着找我……找我这双鞋了……”杨思雅看看马经理不很严肃的脸,又指指脚下的布鞋。

“嗯,穿了一上午的高跟鞋,是挺累的。”马经理仔细看着这新来的女员工,眉眼周正,甚至还有几分俏丽,只是这说话口齿不怎么利索,不知会不会影响靠嘴皮子吃饭的销售工作。看出了对方的不自在,马经理忙移开上下打量杨思雅的目光,不露声色地继续道:“你今天是第一天上班,下不为例吧。”

“谢谢,谢谢马……姐。”杨思雅一面弯腰致歉,一面在心底唏嘘:这便是上班族的开始了么?两点一线,还要遵章守纪。杨思雅轻叹一声,再做一个长长的深呼吸,然后走进商场的其中一个定点站位。

不到一个上午,几乎所有的员工都知道了这个叫杨思雅的女人是个非常有故事的人。年近四十,未婚,现在和她同居的男子比她大了五岁,十几年前离异。杨思雅在二十岁上就认识了这个叫邢伟的光头男人,而且和邢伟的前妻曾经是无话不说的密友,至于两人怎么会成为今天的这种关系,用杨思雅自己的话说打死她也不信,打不死还是不信。

   黑色星期二,卖场里没有一个顾客。许婷婷走过来,凑到杨思雅的近旁,一脸的惊诧:“杨姐,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我……我真的没有在单位上班穿的……衣服和……鞋子。”杨思雅略显窘迫地拉扯了几下上身的蝙蝠衫,“主要是鞋……鞋子,你知道吧,同样的一件衣服配……配上不同的鞋子效果是截然……截然不同的……我以前出入的场所都是穿着这么……这么高的高跟鞋……”

别看杨思雅说话有些口吃,语速却是快得很,只见她一面连珠炮似的说着一面比划着鞋跟的高度,许婷婷见了不迭地咂舌摇头:“那怎么走路啊杨姐?我……我可穿不了。”

“习……习惯了一样,我穿惯了高跟鞋,冷不丁地换……换上这平底布鞋还不会……不会走了呢。”

“是呢,落差太大,落差太大哈。”许婷婷看看眼前这张和刘嘉玲颇有几分相像的脸,好奇地问了一句:“杨姐,你以前做什么工作啊?”

“我……我没做过什么正式工作,就天天和朋友……和朋友们一起玩,什么都玩。那时候多……多好啊,众……众泉宾馆……众泉宾馆你知道吗小……小丁?”

“我不是小丁,我叫许婷婷,呶,”许婷婷一扭头,“那个才是丁丽。丁丽,你过来让杨姐认识一下。听见没?别聊了,再聊我真跟你们家大刘告密了啊。”

“找事儿是吧?”丁丽对着手机又划拉了几下,这才大步流星地奔过来:“许大婷,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当着刘汉兴的面照样聊你信不?我们家大刘说了,就我这样的女汉子,怎么聊都不会有事的,你就别瞎操心了!”

“行了,丁汉子,没人管得了你,你就天天胡聊吧,等哪一天让你的风啊原啊把你拐跑了看你们大刘信不信!”许婷婷话音没落就往杨思雅身后藏,惹得丁丽把手机往屁股后面的兜里一插就开始挽袖子捋胳膊,白白胖胖的一张脸泛上了一层红晕,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丁……丁丽,许婷婷跟你开……开玩笑呢。”杨思雅赶紧张开手臂拦截着打圆场。

“哈哈,就是,跟你开玩笑呢,还当真了?让你过来听杨姐说故事呢。哎,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说到……哦,说到众泉了。众泉可是咱们宁城最……最高档的宾馆啊,那时我们常年在众泉包房,每次都是半……半年以上。那些男人都……是有钱人,几个人一台电脑,玩的人上……上瘾,看得人手痒,玩上几天几宿不睡……不睡觉,输了哈哈一笑,赢了就分给我们这……这些陪他们玩的人,少了拿不出手,都是几……几千几千块地往外掏。”

看着杨思雅熠熠生辉的两眼和手舞足蹈的依旧是连珠炮似的述说,丁丽也不由自主地听上了瘾:“那你存了不少钱了吧?咋还跑到这里上班了呢?”

“手上有了钱就……就想玩两把,结果赢的没……有输的多,三……三五把就都输回去了,输了,都……都输进去了。”说到这里,杨思雅的眼神随即黯淡下来:“临了还倒欠了上……万元的债,还不上,也借……借不出来了……”

“哦,这样啊。邢哥知道吗?”许婷婷问。

“知道,我们一直很熟,我的事情他……他都知道。等我房租也交不上了,吃饭也没……没钱了,这才和邢伟好上了。没办法,挣了工资先还上这些……这些账再说。”

“那……那邢哥还……还玩吗?”问出这句,许婷婷心想自己怎么也说话不利索了,口吃这毛病还真是不用人教就能学会呢。

“你邢哥……他……”

“嘘……”丁丽眼尖,看到马经理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忙示意两人散开。恰好从北门进来一男一女俩顾客,许婷婷忙迎上去,杨思雅也赶紧跟在后面学习销售家具的说辞。而丁丽在马经理迈进卖场的瞬间也刚好煞有介事地摆好了迎接上帝的姿势。

和所有的家居商场一样,除了周末光顾的人多些,素常的时间里就显得很是萧条,冷冷清清地半天没个人影,偌大的卖场,除了摆放有序的家居套房,剩下的就是这十几个服务员了。

杨思雅没来的时候,大家总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凑乐子,自从这女人来到以后,一有闲暇,大家伙儿就凑到她跟前听她讲些像是电视上演的那些不像真事的真事儿。

罗云是杨思雅常提到的一个女人。据杨思雅讲,这是个走在街面上让男人们的回头率达到99%的女人。眉眼鼻口如刀削剑刻般标致有型,长发飘摇,婀娜多姿,那叫一个气质,一米七几的个头,体重不足八十斤。讲到这里的时候,快人快语的丁汉子边比划边插嘴道,这么高,这么瘦,那……那还有个人样啊!杨思雅忙改口说连毛带皮也就八十来斤,真不到九十。又说这女人穿了衣服是养眼的美女,脱了衣服是吓死人的骷髅,不信?连那尾骨都像是要从皮里裂开来你说吓人不吓人!

杨思雅说这罗云本是有儿子有家庭的,那时也不像现在这么骨感,比如今的她不知好看了多少倍,所以她老公一直非常喜欢她,而且现在还是忘不了她。杨思雅说罗云在结婚后甚至儿子刚出生时她都准备安安稳稳做商人妇了,可是到底没经得住杨思雅的诱惑,当然,主要还是她自己的意志不坚定,杨思雅这样跟同事们解释说。终于在儿子还不到一周岁的时候,又跟着杨思雅重操旧业了。杨思雅说有段时间她一直躲着罗云的老公,那看上去极斯文的男人硬说是她杨思雅破坏了他们的家庭,气得杨思雅辩解说又不是我拿着刀逼着罗云玩的,不过是打个电话让她出来放松放松,谁知道她会把儿子锁在屋里一天一宿没人管啊?这么大个人了不会提前把孩子交给爷爷奶奶照看啊!再说了,当年罗云能为你戒赌,现在又开了戒,还是说明你在罗云心目中失去了先前的魅力了,这能怪我嘛!当那成功男士听完了杨思雅极磕巴又不无道理的话之后,呆呆地停了半晌,最后无言离去。望着男人的背影,杨思雅问自己,假如嫁给这个男人的是她,那她会不会也像罗云那样重返赌场。结果,思虑半天,答案还是没有结果的答案,她知道自己身上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就像她自身胎里带来的顽疾一样难以根除。

最后罗云自己提出离婚,离婚的要求很简单,给她两套房。她公婆都是离休干部,除了自己的房子,在儿子结婚时买了一套,孙子出生后在闹市区又买了一套。罗云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再买个三两套住房照样不伤筋不动骨,所以硬是逼着老公说服父母把这两套房让给了她。拿到手后没出三年就都卖掉了,卖房的钱也都一把一把的在小小的鼠标点击下输光了。

听到这里,同事们都感慨说真是怪你啊杨姐,你不招惹人家,罗云也不会二番下水,你不是小三儿却拆散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杨思雅就摆出舌战群儒的架势来炒豆子一样磕磕巴巴地说就算我不给她打电话也会有别人约她,即便没有人招惹她她闷得久了也会自己找上我们。你们不知道,玩这个太上瘾了,太上瘾了。看着她两眼放光的样子大家伙儿又问,那你以后还玩不?杨思雅就又结结巴巴地说我又没有钱,没钱谁让你玩啊?等以后有了钱再说有了钱再说……

就这样,开始的时候杨思雅还只是讲些以前她的朋友圈里的新鲜事,到后来,荤段子也冒出来了,零星半句的脏话也吐噜出口了,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同事们由起先的不好意思到后来的听上瘾,渐渐地听杨思雅拉呱都快成上班第一要务了,就连马经理也有事没事地过来听上几出,大家捧腹捂嘴,倒也乐呵。

转眼就快到国庆节了,这可是家具销售市场中一次较大的促销活动。所有的员工们都忙着跑小区做宣传,还要装饰卖场,烘托出浓浓的过节气氛。几个月下来,杨思雅早已经很熟练地掌握了家具销售技巧,就连马经理也在会上说“别看小杨说话不怎么利索,可是比起有些说话流利的同志卖的还多。”杨思雅知道这是说给丁丽听的。有时杨思雅也纳闷,像丁丽这样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女人来说,整天泡在网上的QQ群里微信圈里和一帮不认识的男男女女有什么好说的啊。可是,反过来,一家人也羡慕这位丁汉子,俩孩子由能干的婆婆照管着,家里楼房好几套,老公对她是一百个放心,就觉得天下的女人都被人包养了也轮不到他老婆。所以丁丽在卖场里也就是顶着个人头帮着看看家,每个月的销售都少的可怜。杨思雅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比她多了好几百,她竟是一点不急,还是隔三差五地和网友们出去聚餐。一人一个活法,像她这样倒也自得其乐,不愁不忧。反倒是她杨思雅,每个月的15号,同事们都因为发工资而开开心心,只有她,发到手的钱还没捂热乎就只能拿去还账了,每还一笔债杨思雅都觉得像割她身上的肉,心疼,生生的心疼。以前挥霍的那些钱比这海了去了,可是从没有过这感觉,银行里的钱和那些男人们给的钱花起来就是顺溜,杨思雅这样想着,眉头松动一忽儿,又紧拧起来,千般纠结,万般无奈。

她和邢伟同居前,光头男人就跟她挑明了,吃喝穿用他都包着,可是杨思雅欠下的赌债他不管。而且,一住进来这男人就把杨思雅先前的电话卡给换掉了,她知道他这是怕她再出去玩,可是,想彻彻底底地断了这念头太难了,玩了这十几年,真要金盆洗手,怎么也要给她点时间吧。她这样跟邢伟解释,可那光头男人不置可否:随便,反正我不会给你一分钱。

杨思雅每每看到邢伟的这种态度就会恨恨地赌气:五百,只要攒够了五百块,我就可以再去约朋友去网吧玩上几把了。至于电话号码,只要想知道怎么也能知道的。

其实杨思雅很佩服邢伟,原先这男人也玩这个,而且迷得失魂落魄的,可是,输了十几万后,和朋友到外面闯荡了几年再回到这个小城,还真就戒了。杨思雅就想,这人跟人还真是不一样,她当年把两套房子的钱都输进去了,照样还是手痒心痒。不止她,圈子里的那些个男男女女也是一样,刚输了的时候也起誓发恨再也不玩了,可是一有朋友招呼,就立马好了伤疤忘了疼。把输掉的钱再捞回来的念头就像被春风吹过的野草一样,疯长。

宁城这几年的变化很大。不只人多出了几倍,楼房也是越盖越高了。围着城心公园新建的那些座高层楼房耀眼地矗立在小湖四周,挠得宁城人心里痒痒的,看看那开盘价,四个吉利的数字“8”让工薪阶层的市民们望而却步。

在杨思雅眼里,能住到这里面的人才算是没有白活过的人,虽然她也隐隐地听说了有几个以前交好的朋友在这里买了房,但是那些人似乎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朋友了。在单位,同事们问起给她打电话的好多人,她都一概冠以“朋友”的头衔,其实只有她自己清楚,这些所谓的“朋友”不过是一个名头而已,都是不能推心置腹的赌友。年轻时,凭着几分姿色还可以让他们大方阔绰地为她花费开销甚至甩给她几千上万,但是现在,走个对头也只有打个哈哈的一言半句的面子话了。当然,也有几个还算重情重义的男人对她还有那么点意思,可是杨思雅自己却觉得没了多少兴致,人老珠黄只是其一,主要还是他们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的玩玩罢了,又有几个是真心实意地想和她好呢。再说了,就是男人有这心,家里的女人呢,邢伟的老婆梅红不就是例子嘛,两人十几年前就离了,可是知道了杨思雅和邢伟同居一室以后还是见她一次骂她一次,竟是比仇人还仇人,以前的姊妹情分是彻彻底底地荡然无存了。真枉了那些年月她杨思雅对她和她的孩子的百般照顾。

说到这女人和邢伟的儿子,杨思雅更是来气。这简直就是标准的有人生没人教的东西,自打他刚出生时杨思雅就常抱着他逗弄他,可是从他记事儿起就好像排斥除了他爹妈以外的所有男男女女,当然包括她杨思雅。那时每次她去梅红家,总能听到他在悄悄地骂人,你若搭腔,他便直接将矛头对准你,骂出的话熟稔得像是家常便饭,饶是杨思雅如此泼辣的场面女人都觉得臊得慌,可他那个天天哭丧着脸的妈却不以为然,像听绕口令似的面无表情且不置一词。现如今都长到十五了,还是那样的德行,不骂人不说话。杨思雅也觉得这与邢伟和梅红的婚姻有脱不了的干系。单亲孩子的性格总会有些畸形,更何况他还是奉子成婚的典范。那时,邢伟身边的女孩子多了不好说,三五个还是有的。论长相,梅红也不比那几个差到哪里,可是邢伟就是看不上她。要不怎么说情浅缘深一辈子怨偶呢,偏偏就是这不招邢伟待见的梅红怀上了他的种,邢伟软硬兼施也说服不了梅红去医院打胎,眼看着肚子一天一天大得包不住了,这才潦潦草草地领证结婚。孩子还没出生,邢伟就时常夜不归宿,气得梅红还割腕自杀过,结果梅红没死成,孩子提前出生了。满心满意地以为有了儿子邢立斌就有了指靠的梅红做梦也没想到,斌斌刚断奶邢伟就到法院正式起诉离婚了。杨思雅知道那时候的邢伟喜欢上了一个在商场卖品牌男装的漂亮女孩子,那女孩比邢伟小了整整十岁,家里的条件也还好,邢伟很清楚他们两人是没有结果的,可他还是觉得要和从来没爱过的梅红断得彻底干净才配得上和小姑娘的感情,所以不管梅红哭闹上吊,毅然决然地将房子和儿子都留给梅红,然后净身出户了。所以,单从这点上来说,尽管那时的杨思雅是站在梅红一边的,却还是暗地里很欣赏邢伟坚决不脚踩两只船的还算好男人的作派的。

周五是例行卫生大检查的日子,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清扫着自己的卫生区,从大件的家具到摆放的饰品都要逐一擦拭一遍,很费时,也很费事。杨思雅在家里也是这样做家务,尽管是租来的房子,她也是坚持每天早晨刷马桶,每做完一顿饭都把炉灶锅盆擦得干干净净。她的三个姐姐两个妹妹都不像她,个个邋邋遢遢的,却是都有儿有女,过得一家像模像样的人家。有时她打心眼里看不起她的这些个生活的清汤寡水的姐妹们,可是她更知道,那姊妹五个包括早逝的爸爸和她们健在的妈都瞧不起他们这个四丫头。你们怎么看我是你们的事,我能活下来就是老天爷对我的眷顾,不好好享受生活枉费了来这世间一遭。

尽管多年来杨思雅的心里对她的家人们始终有个结,但她还是觉得应该对老妈尽些孝道,尤其是看到电视上女人们生孩子的镜头时,杨思雅就想象着当年她从母体上分娩出来的景况。虽然一出生妈妈就嫌她又是个丫头要让爸爸当个物件把她给扔出去,而且从小到大没喂过她一口奶,但是毕竟自己的命是她给的,所以在爸爸去世后的这些年里,杨思雅隔三差五地就要回去一趟,买双鞋子或是一件衣服,然后扔下几百块钱,再同样到奶奶那边留下些吃的穿的,偶尔还会在奶奶家里住一宿,回来后的好多日子里都会觉得心里特别安宁。而那份安宁中所蕴含的亲情的成分少之又少,感恩的情愫反而更多一些。

杨思雅很喜欢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她常在邢伟面前叨叨着要给他生个儿子,而且是和邢立斌不一样的儿子。和她妈妈一样,杨思雅做梦都想要个儿子,可惜杨妈妈一辈子生了六个丫头一个儿子,六个丫头中像她这样先天患病的半残儿都活了下来,唯独这最金贵的小子却是没出满月就夭折了。听奶奶说这儿子就在杨思雅的上一胎,若是能活下来兴许也就没有她和下面的两个妹妹了,命啊,奶奶说,都是命啊。

当年杨思雅满身珠光宝气大包小提地回到家时,左邻右舍都对了她妈夸奖说这可比儿子强多了。她妈听了就嗤鼻说,要是有个儿子,一天打俺八顿俺也情愿,这六个丫头也不顶俺那一个儿子,一儿顶九女,一儿顶九女啊。所以,在杨思雅的意识里,男孩子的命是极其金贵的。也正因如此,她十八岁那年跟陆亮同居后引产的那个男胎一直是她所痛心的,她甚至想,如果早知道那是个男孩,她可以不和陆亮的妈妈计较,随便给她一间什么屋子都好,那样,她的生活就是另一番样子了。

丁丽的卫生区和杨思雅的正对着。杨思雅忙活了半天也没听见对面的货区里有一点动静,就悄悄地猫过去,只见那丁汉子正对着手机聚精会神地忙个不停,她便故意粗着嗓子干咳了一声,吓得那丁丽忙不迭地掖藏手机,回头见是杨思雅,随手把电视柜上的一块抹布扔过来,然后捂着胸口骂个不停。

杨思雅一边乐一边凑上去问:“丁丽,你咋这……这么迷呢?是不是有啥想法啊?这阵子又……又和……又和谁吃饭聚……聚会呢?”

“去去去,一边去!”丁丽重又拿出手机,“话还说不利索还管别人闲事!”

“小丁,打……打人……不……不打脸……”

“骂人不揭短,对不?我就揭你短了怎么的吧?”

“你……你这人……”看着丁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杨思雅没再继续结巴下去,转身走回自己的卫生区,心里恨恨地骂着,真是翻脸不认人的玩意儿,怪不得她老公天天不待见她,活该!

一大早平白无故地生了一肚子气,杨思雅这心里正老大的不痛快呢,手机却不识时务地在这个当口响起来。

杨思雅一看又是三姐打来的,啪叽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自顾自地继续打扫她的卫生,直到一曲《风吹麦浪》响了大半才没了动静。今早一开手机,全是杨萍的未接来电提示,她打来的电话除了银行催贷款就没别的事。杨思雅恨恨地想。

可是没隔上半分钟,铃声又响起来了,杨思雅没好气地抓过手机:

“喂,你干嘛杨……萍?不知道我正……正忙着吗!”

在她们家每个人都是直呼对方姓名,不知道的看不出也听不出哪个是姐哪个是妹,打小就这样都习惯了,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有不当着面的时候才偶尔对了另一人说我大姐怎样怎样我二姐如何如何,平日里就都习以为常了。

“你个死丫头,没事谁稀搭理你!从昨晚上就给你打电话你手机总是关机关机,你快滚回来吧,你自己犯的事你自己顶,别连累咱妈和俺一家!我当初咋就瞎了眼听了你三姐夫的话给你……”

“你急个啥!跟他们说我的电话,让他们来抓我!”破天荒利落地说完这句话,杨思雅又关了手机,回身往沙发上一躺,看着茶几上的一个饰品出神。

杨思雅知道派出所的人知道她杨思雅软硬不吃,就只好拿她的姐妹们开刀了,隔上一两年就上门闹腾一回。嫁在本村的三姐和娘家隔了一条街,有什么事老妈都是先找到她,而且当年贷款时她和三姐夫给她做了担保人,就连预留电话也是她家的。

想当年那些警察们把她抓到派出所里关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决定把她放出来让她想办法先还上一部分。她那时因为受不了家里的那几个老少女人们的絮叨,又不想连累她们,所以只好转借了三万块还上了,剩下的七万到现在连本带息又得有个八九万了吧,欠个人的帐还没还完呢,哪有闲钱还银行的!抓我去还是那话:要钱没钱,要命一条。

九点钟,商场的迎宾音乐响起,杨思雅起身走出卫生区,走到一个定点站位,刚打开手机,三姐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你再不回来他们要把我家的房子抵押了,你说到底咋办呀……”

杨思雅把手机塞到口袋里,任凭杨萍在那头连哭带嚎地骂个不停,然后走进办公室跟马经理说家里出了点事要请一天假。马经理看出了杨思雅的脸色不好看,也没细问,就准了。

临走,丁丽正好迎面走过来,一把揽住杨思雅的肩膀头歪着脸看:

“哟,杨姐,咋了,还生我的气呢?”

杨思雅一把甩下她的胳膊,没好气地应了一声:“没有,是家里有……有事。”走上台阶,心里嘀咕着,这女人,真是小孩子脸,忽冷忽热的,受不了。

东洼村是双杨镇的一个大村。村里地势平整,交通便利,印花厂,陶瓷厂,酒楼饭店啥都有,是全镇数一数二的富裕村。村里几百户人家,几千口人,家家都是两层以上的将军楼。近几年时兴盖居民楼,村委会规划了几处宅基地,建了十几座六层楼房。杨思雅的三姐也给才六岁的宝贝儿子买下了一幢一百二十平米的住房。两口子没白没黑的靠给人家铺地砖辛辛苦苦挣的这些年血汗钱就都搭进这房子里了。

快进村的时候,杨思雅就听到后面汽车喇叭声,她把电动车往路边靠了靠,那喇叭还响。杨思雅一肚子气正没处撒呢,停下车子侧过头刚要开骂,却见从一辆宝来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来:

“四姐,老远就看着像你,还真是没看错呢。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么靓啊。”

“哎哟,是你呀青……青头!你不是又进去了吗?啥时……啥时候出来的?”

“瞧四姐说的,咱啥时候想出来还不是剑哥一句话嘛。对了,四姐,你怎么离开剑哥了?当年剑哥怎么待你我们这些小弟兄们可都瞧见了,那可是真把你当宝贝供着呀……”

“是你剑哥有了更水……更水灵的不要我了行了吧!你走吧,别耽误你发……发财!”

“四姐,气不大顺啊?谁惹你了跟小弟说声,宁城这地界儿还没翻出剑哥的手掌心呢。”

“公安局!你剑哥敢……敢管吗?我欠银行十几万……万块钱没还上,找家里去了,我回……回来看看。”

“银行的钱那还用还!雅姐,你还是借的少,要是贷上个百儿八十万的他们就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了,那银行得给您送礼,求着您还。”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快走吧,别整一四轮的跟我眼前晃……晃悠!”

“四姐,你把车搁后备箱里我开车送你回家多好?”

“都到村……村口了,还拽什么拽!走你的吧……”

“那行,中午我约上几个哥们咱聚聚,说好了啊。”

杨思雅没搭腔,等那宝来车走远了才慢慢悠悠地骑车拐进村子。

要说起能走进杨思雅心底的男人,还就只有陆亮和窦剑。自打十七岁从苏州回来跟了陆亮,俩人一好就是五年,要不是那个死老婆子横竖挡着不把那五间大堂屋让给他们结婚,她杨思雅跟陆亮早就是有儿有女的恩爱夫妻了。陆亮对她那是真心的好,吃的用的,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多贵的东西只要杨思雅张开口,那陆亮眉头都不带皱一皱的,可唯独这房子,陆亮当不了他妈的家。陆亮跟杨思雅商量,他不想难为他妈,实在不行两人就先在外面租房子住,等老太太转过弯来了再搬回来。再说了,俩人住三间偏房也不是住不开,将来这所有的屋子还不都是他们俩的。可是,杨思雅偏偏就上来那股拧巴劲儿了,放出狠话:不让在正房结婚就分手。那老太太没想到杨思雅会真忍心跟她儿子分开,也扬言:你都跟我儿子睡了好几年了,再不跟我儿子,也没人会要你了。也巧,偏就在这档口杨思雅认识了宁城的老大窦剑,一赌气就跟窦老大混上了,这一混就是十几年。

杨思雅知道她这半辈子吃亏就是因为她的犟脾气,离开窦剑也是一样。杨思雅当初明知道窦剑的身边有很多女人,可是跟了她以后还是任性地要求窦剑跟那些女人都断了。窦剑为了哄她表面上答应了,可是杨思雅偏偏眼里容不下沙子,接二连三地跟踪窦剑和他的那些女人,而且当着弟兄们的面和他们的剑哥大打出手,让窦剑很没面子,渐渐地也就失了宠,一气之下杨思雅就又选择了离开。

有时想想人的好运气也就是那么几年,过去了,就再也寻不回来了,杨思雅就是这样。

每次走进这条长而宽的胡同,杨思雅就变回了杨四丫。

一直到初中二年级,每年的冬天,每天上学都是由二丫或三丫轮换着用小推车推着四丫走出这条胡同,下午放了学再把她推回来。姐妹六人在入学前都没有像样的比较正式的名字,从杨大丫到杨小丫,就这样叫来叫去,似乎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随着年龄的长大,姐妹们才陆续为自己取了不同的名字,花呀叶呀萍啊霞啊等等,而杨四丫是在读初中的时候,因为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叫文雅,她便灵机一动借四丫的谐音把名字改成思雅了。可是因为名字改得晚,不只家里人叫不惯,就连村里人也还是叫她四丫,多年后有几个同学见了她的面依旧喊她“杨四丫。”

对于杨思雅来说,十六岁以前的每个冬天都像是一场噩梦。夜里,她蜷缩在床角,倚靠着一床被子,伸长了脖子,艰难地喘气,这对于正常人来说算不得事情的事情,在杨思雅这里成了一种战争。嗓子里发出的嘶鸣声聒噪着她,也聒噪着家里的其他人。杨思雅的妈妈,那个身材矮小脚板却很大的女人被这聒噪声搅得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很大声地诅咒她:你快点死了吧!你怎么不去死呢!你去死呀,去死呀!杨思雅没有分辩的力气,只是大口地喘着咳着,但是死亡的阴影却从那时起就在她幼小的脑海里烙下了印记。

应该说杨思雅似乎比身边的每个人更惧怕死亡。有一次大伙儿正凑在商场里一起闲聊,陈芹芹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她的一个表姐夫突然暴病去世了。挂掉电话,陈芹芹伤心地说她的表姐夫还不到五十岁就死了,真让人接受不了。大家只顾替那早逝的表姐夫惋惜,谁也没想到刚才还好好的杨思雅突然捂着胸口蹲下身子嘴里直喊闷得难受,吓得大家连捶带捋,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缓过劲儿来的杨思雅第一句话就愤愤地抱怨着,人为什么要死啊?为什么不能只生不死啊?还是快嘴的丁丽说要是只生不死这个地球就装不下,就会爆炸了。杨思雅就反问说那只能怪这个地球不科学,为什么不能无限大,容纳所有一出生就不死的人?对于杨思雅这种近乎荒谬的想法同事们开始都不理解,等到她把她患有先天性哮喘病的事实说出来,大家才满是同情的不再反驳她了。

杨思雅说那时在学校,没有人愿意和她同桌,她一个人被老师安排在教室最后面的某个墙角,腿边永远都是一只塑料小桶,一天下来,她的痰液会吐满半桶。老师们劝她不要再上学了,她固执地不予理睬;姐姐们有时赌气不推她去学校,她便故意让她们难堪似的走两步歇三步地往学校挨。就这样挨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她真的想过一死了之,是那个常年给她治病的老大夫半是看病半是算命地跟她说,再熬一年,到她十六岁的时候病就会好了。听了这话,杨思雅高兴得比过年穿上新衣服还要开心一百倍,但是老大夫同时也告诉她她的好日子也就是到五十岁,五十岁以后随着她身体素质和抗病能力的减弱,哮喘还会如期而至,继续折磨她,直至死去。正如那大夫所言,过了十六岁,杨思雅的哮喘病除了冬天感冒的时候偶尔会加重,不过几次吊瓶就没事了,其余的季节里没人看出她曾经有过如此严重的病史。然而也正因如此,那句五十岁以后病魔还会找上她的预言就像一道无形的绳索一样会突然因为某件本不相关的事情而引发她的恐惧从而紧紧地箍住她的身体她的脖颈让她几近窒息——就如这次陈芹芹接到表姐夫突然死去的电话一样,同事们大都不以为然,虽然年纪不大让人惋惜,可是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可是到了杨思雅这里却需要转个好大的弯。

院门大开着。

楼上楼下静悄悄的,妈没在家。

院子里的那颗大枣树枝桠还算茂盛,叶子有一半已经泛黄。北墙根下铺了块很大的塑料布,上面晒着很多大红枣,墙角旮旯里还有几个零星散落的半红半青的大枣。应该是前一天刚刚打过的样子,这些没有被捡拾的枣儿就这样孤零零的被遗忘在角落里。杨思雅走过去一一把它们捡起来,放到那铺展的布上,弯腰挑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枣子,一边吃一边从一楼的屋里搬了个凳子坐下来。

初秋的风暖暖的,不那么灼人,也不像冬日里那般无关痛痒的温,真好。杨思雅咀嚼着甜,感受着暖,索性闭了眼睛暂时享受这片刻的静好。母亲的大脚板在院门外发出的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杨思雅似乎还浸在陶醉中。但是马上她又听到了后面还有嘈杂而又凌乱的声音,不止母亲,应该还有三姐,当然还有三姐的第二个孩子,那个几乎和她妈妈形影不离的闫宝玉。

杨思雅睁开眼,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坐姿,她知道她又将面临一次暴风雨般的洗礼。

让杨思雅没想到的是同来的除了她猜中的妈和三姐娘俩,杨大丫也来了。大丫杨燕早年在宁城的一个陶瓷厂上班,后来厂子倒闭了,大姐看到家养宠物是个热门,就用领到的一部分失业金做起了养狗卖狗的生意。杨思雅前几年去过她家里一次,那时大姐已经赚到了第一桶金,而且还在离她们三十多里路的市府所在地买了一套三居室,小日子过得顺风顺水的。但是这不是杨思雅想要的生活,整个储藏室和楼上的一个卧室里全是大小不一品种各异的狗,进来个生人汪哧汪哧此起彼伏地叫成一团,让人受不了。可杨燕不觉得,哪只狗狗要卖出去了,她都要眼泪汪汪地看了再看,抱了又抱,好像每只都是她亲生的一样。

这些狗在杨燕的眼里已经不只是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就是她的孩子,至少杨思雅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杨燕吃什么她的狗们就跟着一起吃什么,看着,抱着,亲着,搂着,满眼里都是疼爱。大姐夫在一个公司做保安,闲来没事的时候就帮着杨燕去市场上卖狗。

杨思雅知道平日里没事杨燕从来不离开她的这些宝贝们,这回居然惊动她回到宁城了。只是不容杨思雅细想,率先踏进院门的杨妈妈已经开始骂上了:“你这个死祸害,小时候死不了大了还是祸害人……”

“妈,先别骂了,骂也没用,您先坐下歇歇吧。”杨燕扶住老母亲,把她摁到一个板凳上让她坐下,这才转身对了杨思雅说:“四丫,你总算回来了,都把一家人急坏了。自古以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这么老拖着也不是个事儿。”

“就你们胆小,银行的钱不花……不花白不花,你们是没见过从银行里几百万……几百万的贷款的,见了吓死你们!”

“听听,你们都听听,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是犟她的死理,早知道当初我一生下她……”

“你咋不一把把我掐……掐死呢,这话都说了多少遍了,有……有意思吗?”杨思雅一句话堵死了还想继续唠叨的老太太。

这时,一直被杨萍牵在手里的闫宝玉蹦跳着奔过来:“四姨四姨,你别和俺姥娘吵了,刚刚俺姥娘还说要把这屋子卖了帮你还账呢。”

“啥?”杨思雅瞪着眼前这个一大家人的宝贝疙瘩,不相信地问着:“你说啥?宝玉,你姥娘要……要卖房子?要卖这……这房子?”

“不卖房子哪来的钱给你还债啊!你个死祸害啊……”说着说着,老太太就哭上了,哭得杨萍也跟着抹眼泪。

这下子杨思雅强硬不起来了,她伸手把宝玉揽在腿上,望着这个相面先生说的“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的孩子直愣愣地出神。

“咱妈的意思是她一个人也住不了这么大的楼房,想借这个由头把房子卖了替你还上欠银行的钱,剩下的我们几个姊妹分了,以后妈就轮流住闺女家。不过这是大事,妈才刚满七十岁,还得好好打算打算才好。昨晚上小萍给你打不通电话,就给我打,我也是一大早赶过来才听说了妈的这个打算,你也回来了,等下再叫老二老五她们过来一起商量商量吧。”

杨思雅两眼无神地看着小外甥脚下的一双小皮鞋,那黑蓝相间的配色和上身的衣服很搭,应该是卖服装的小妹妹送给宝玉的,姐妹们中除了这个带把儿的其余都是生的丫头,所以,这闫宝玉真和那大观园里的贾宝玉有一比,尤其是老太太,更是宠得不得了。不过这些在此刻的杨思雅眼里都顾不上了,她满脑子里就只剩了一个词“卖房子。”

初秋的阳光在这个素常的晌午极和煦地照射着整个小院,二楼的每个窗户都照进了光束,玻璃窗在那光束的映照下反衬出枣树的影子,还有对面房屋的斑斑驳驳。

这座二层楼房是她们的爸爸在世时盖的,那时的杨思雅正和陆亮热乎着,隔三差五地回家一趟,总是看到爸爸抹得灰头土脸却又干劲十足的样子。房子连盖加装修历时整整一个秋天,等到全都收拾好了,爸爸黑瘦了一大圈,却仍是精神矍铄的给他的女儿们指划房间。其实那时候老大老二老三都已经嫁人了,剩下的几个也还要嫁出去的,但是爸爸还是给她们每个人都留下了一间屋子。

“这房子……坚决不能卖,你们都甭……都甭管了,我自己惹的事我自己想……想办法,放心吧,我能……能还上。你们都该干嘛干嘛去吧,我走了!”

说完这番话,杨思雅推开闫宝玉,抓起凳上的手提包就往车边走。

“说的轻巧,你拿啥还?卖了你也不值几个钱!”老太太仍是余怒未消。

“那我……我就卖多少还……还多少行了吧?”扔下这句话,杨思雅已经骑到了车子上。

“你先别急着走啊四丫!”大姐也急了,一把把电动车钥匙拔下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咱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道说道,我刚才说了那只是妈的意思,现在的房价噌噌涨,这个时候卖了会亏不少。我的意思是房子先不卖,我们姐妹几个先凑凑,给你还一部分再说。你觉着呢四丫?”

杨思雅抬头望向天空——她不想让大姐她们看到她的眼泪。她杨思雅从来都是一个不肯服输的人,包括十六岁那年因为爸爸骂了她一顿,她竟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投奔了远在镇江的一个同学的姐姐,后来才听说要不是同学及时跟她家里人说她爸爸差点就要报警了。杨思雅爸爸打听好了地址亲自去镇江接她她都不肯回来,直到在那里呆够了,不想再在那家服装厂干了才一身洋装的荣归东洼村。回来后爸爸再没骂过他这四丫头一句,包括其他的丫头,也都没再挨过爸爸的骂。反倒是她们的妈妈天天骂这个骂那个,除了杨思雅从十八岁就和陆亮住到了一起,听的骂少了些,其余的姐妹们都是在老妈的骂声里一直听到出嫁。

姐姐妹妹们嫁的都不是大款,都是靠着和姐夫妹夫们一起打拼挣几个辛苦钱过活,尤其是最小的老六,前个月刚生了第二胎,虽说还是个丫头,可是吃喝用度一样也不比男孩差。还有老五,姐妹中数她算个人尖儿,千挑万选偏偏嫁了个干中看不中用的啃老族,真是生瞎了那张人皮。爹娘都活着还好说,要是俩老的蹬了腿,估计那一家三口都难养得活。

“我说了,我自己想……想办法,你们都好好……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杨思雅抬手擦一把眼继续说:“大姐难得……回来一趟,你们多聊会,我……我先走了。”

这一天,杨思雅的手气出奇的好,还上了三哥的一万多块本息,还净余了一万二。

那天从娘家回来后,杨思雅把那一个月的工资还上了所有欠个人的债务,然后,她去找三哥借钱。三哥也是窦剑的三哥,一直都很照顾杨思雅,即便她离开了窦剑也还是一样地关照她。

可是行里有规矩,你借钱作赌资可以,还银行的贷款不行。没办法,偃旗息鼓了半年多的杨思雅只好硬着头皮拿着这借来的钱重新坐回到了电脑前,从早上一直玩到下午三点多。这一次杨思雅没有继续玩下去,尽管三哥和老黑他们一再劝杨思雅趁着手气好多赚几把,可是杨思雅理智地退出来了。她知道这鼠标一点下去要么再赢回几千,要么就有可能一点一击地全都输回去了。要是以前,杨思雅绝没有那么容易退出,那个时候,输了赢了都不肯下来,大家熬上几天几宿,终于罢手的时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的眼睛都深陷下去像鬼一样,可是过不了几天还是继续乐此不疲。但是今天,她真的不敢再有多余的贪欲,她必须想办法先还上些,要不然不只银行那边不好交代,妈妈姐姐们那里她也交不了差。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每日里除了接待进店顾客,就是凑在一起东扯西聊。终于拿到手的那个月的工资,杨思雅悄悄给自己买了一双棉鞋,天气马上就冷了,家里的靴子都是洋里洋气的,更要命的是鞋跟都高得吓人,上班穿不合适。她本想给邢伟买点什么的,一条裤子或者一双鞋子,可最终另一个自私的她还是劝住了自己。相处了大半年,杨思雅总觉得这男人和她始终是两个心眼儿。其实杨思雅也明白,不只邢伟,她自己也是另有打算的。对于结婚,俩人似乎很有默契,谁也不肯主动提起,邢伟有邢伟的想法,杨思雅有杨思雅的顾虑。

邢伟还有个女儿,比他儿子邢立斌大了七八岁,是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和一个与他同龄的女孩生的。用邢伟的话说本来就是闹着玩的,没想到闹大了。孩子生下来以后,邢伟的妈妈不认这个孩子,甚至扬言要和邢伟断绝家庭关系。对于这个老太太,自从杨思雅第一次见到时起,她就有点怕她,尤其是她的眼睛,陷在眼窝里,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而从那眼窝里投递出来的眼神更是让人看不透。那时的杨思雅是以梅红闺蜜的身份去邢伟家里的,每次出门进门见了老太太都是硬着头皮打声招呼,而每次得到的回音就只是一声冷哼。是的,在杨思雅和梅红听来那就是一声冷哼,从穿着高跟鞋,留着一只马尾的潮老太嘴里发出这样的声音似乎不合情理,因为在其他人看来这样一个一直保持着一种青春心态的极其乐观的社区医生来说,实在不应该对人如此冷漠,但事实上就是如此。或者她只是厌烦邢伟和梅红的这些朋友,杨思雅一直就有一种错觉,她觉得像邢伟的母亲这样的女人是不会生出像邢伟这样的孩子的,至少在严厉的家教下不会教育出像邢伟一样的儿子,可是,偏偏弟兄几个当中就有了这样一个另类。其实,邢伟也很惧怕她的母亲,所以在他的母亲拒绝承认这个孩子是她邢家的骨血时,也是打算狠下心来不去管那母女的。可是,那可怜的农村女孩很快就被家里人嫁出去了,嫁给了一个邻村的光棍汉。无奈,邢伟只好把抚养女儿的担子挑起来了。

每次邢伟说起他的女儿都是满脸的愧疚。他说有一次闺女夜里发烧,他从出租屋里抱着女儿去敲老太太的门,老太太硬是见死不救,没办法他只好把女儿揣在怀里骑着摩托车把闺女送到了区医院。可是邢伟并不恨他的母亲,他说他理解老太太的想法,这个丫头是她这辈子的耻辱,老太太从年轻时就在整个社区呼风唤雨,忽然让她的小儿子给弄回个私生女,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的。直到现在,邢嫚都二十四岁了,母亲还是不准她进家门。

几天前两人正一起吃着饭,邢伟忽然说邢嫚要买车,得给她准备几万。杨思雅一听立马就放下碗筷再也吃不下了——这男人要负的责任太多了,离婚后梅红一直没有像样的工作,娘俩的生活要邢伟负担一大部分,而且儿子上学要花钱,今天辅导班,明天山地车,月月都要给邢伟打电话要这要那。最要命的就是他这个宝贝女儿,要什么邢伟就给她买什么,对她杨思雅可没这么大方,不过是些平日里的吃吃喝喝罢了,几百块的衣服尚且有些舍不得给她买呢。

每逢这样的时候,邢伟就又搬出他那一套老话:杨思雅你这是干什么呀,只要不缺你吃不缺你喝,别的事你就别管了。你放心,将来有我吃的就少不了你吃的,但是儿子闺女我不管不行,尤其是小嫚,从小到大就没过几天安心日子,五六岁的时候我一忙起来就忘了给她做饭,三天倒有两天是满街上要着吃,所以我不能亏了她。

杨思雅当然知道邢嫚的苦,当年邢伟和梅红离婚后,房子让给了他们娘俩,老母亲那边回不去,他只有和邢嫚租房住。年纪轻轻的他一忙起来就忘了出租屋里的邢嫚,那可怜的小姑娘常常在锁着的屋里吆喝路人给她饭吃,有时偷跑出来沿街讨饭的时候也是有的。所以邢伟一这样说,杨思雅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但是她却知道,她在邢伟的心里远没有他的儿子女儿在他心里的分量重,至于结婚的事,还是走一步说一步吧。

作者简介:

薛华,原名孙俊华,喜好码字。欣赏“吃茶读闲书,听雨看花落”的情境,更崇尚“心中若有美,处处莲花开”的心态。希冀把素常的日子写进快乐中,已在省市级报纸期刊中发表文字逾10万,曾做过教师、幼师等职,现供职于山东新星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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