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霁月难逢

01.

“算了,我来嫁。”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恭恭敬敬站在太后身后为她捶肩。

外祖母年纪大了,一到阴雨天气,关节总是疼痛难当,太医院看了无数次,也提不出什么好办法,我便习惯为她捶捶肩揉揉腿,好让她松快一些。

伏在地上哭哭啼啼的是蓉贵妃和她的女儿齐清风。

虽然已年近四十,但蓉贵妃仍风姿绰约,绝色不减当年,满头珠翠轻颤,梨花带雨的模样,确是我见犹怜。

坐在一旁的大齐皇帝眼见自己的爱妃和唯一的女儿哭得双眼红肿,自是不舍,却又别无他法,一对浓眉拧出了花。

我内心实在厌烦,又觉得好笑。

果然,眼泪就是后宫女子最好的武器。

然后我开了口。


我能感受到太后的身子一僵,她转过头,拉下我为她捶肩的手,我蹲下身仰视她,一双手被她紧紧握着。

“霁月,莫要胡说,怎能委屈了你。”

我乖巧地将头放在她腿上蹭蹭,这是我私下里向外祖母撒娇最爱做的动作。

“霁月不委屈,身为大齐女儿,若能为家国效力,哪里来的委屈。”

我想去,纵使舍不得外祖母,也想离开这深宫后院,去看看他们,也看看他。


蓉贵妃自然不满我这套含沙射影的说辞,满嘴银牙咬碎,为了女儿却也不得不忍下这口气,拿起手绢细细擦了眼泪,抬眼怯怯看向皇帝。

皇帝见有了解决之法,自是满意,但碍于太后的面子,也只得仔细问了:“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看了看满眼殷切的儿子,不忍反驳,又低头望着我,末了,长叹一口气:“霁月,你想清楚了?”

“霁月心意已决,望太后成全。”

“那你便去吧。”她拍了拍我的手。

我起身,复又跪伏在她面前,深深地叩了一个头:“日后霁月不在身边,还望外祖母保重凤体,福寿绵延。”

我没有叫她太后,此刻,我只是一个满心不舍的晚辈而已。

一滴泪落在我面前的地上,很快洇开去。

“乖。”头顶是外祖母略带哭腔的声音。

我的眼睛也红了,偷偷拿绢子抹了抹眼角,不让她看出来。


大齐四十五年,已逝瑶姝长公主之女宋霁月被擢升为明玉公主,以北境九郡为嫁妆,前往北楚和亲。

这一年,我十六岁。

和亲队伍出城时,太子齐允谦亲自到城门口送行。

看着这个在宫中唯一还算亲近的兄长,我心内一时也是百感交集,不知此生还能否再见。

“父皇真是糊涂了,怎能如此轻易认降,将我大齐疆土连同一国公主拱手于人。”他文韬武略,心中自有丘壑,在与北楚的多年博弈中一向主战,对于自己父皇的讲和十分不满。

我抬手示意他噤声,虽说周围都是他的心腹,毕竟隔墙有耳。

“兄长慎言,往日多谢兄长照拂。如今妹妹一去,山长水远,不知他日能否再见。”

沉默须臾,我又补充道:“若有一日,两军交战,兄长不必在意我,该当如何,便是如何。”

“保重。”我转身,不再看他,毫无留恋地上了马车。

从此,我便再不属于这饶都了。


 

02.

一路披星戴月,终于在一个半月后到了与北楚接壤的泽郡,前来接应的是如今率领镇北军的广武将军张洋。

“霁月姑娘,委屈你了!”作为父亲曾经的副将,他跟随祖父和父亲戎马一生,可谓看着我长大,对于皇上割地求和,甚至将我发配来和亲的行为非常愤怒。

“末将无能,守不住这北境。”他的手紧紧握住腰间的佩刀,青筋毕露。

“可老将军和将军一生为国,甚至血染沙场,皇上如何能让你去和亲?”

“张叔叔,霁月知道您心疼我。”我劝下了他,“如今和亲已成定局,我想去看看父母和祖父。”

他还待说什么,看着我平静的眼神,又将话吞了回去,只点了点头,便给我带了路。

一抔黄土掩忠骨,忠魂无数,黄土几何。

平坦开阔的山脚,错落着大大小小的坟冢,一块简单的碑,有的刻了名字,有的却是无名碑,这便是为大齐拼了性命的万千将士们。

我站在父母和祖父的坟前,呼啸的风卷起尘土,冷得彻骨,我紧了紧衣襟。

祖父和父亲一生征战,死后也要将尸骨葬在他们守了一辈子的边疆。

母亲与父亲一生恩爱,去世后不愿入皇陵,偏要不远万里来这泽郡,践行二人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

只是这疆土,如今却守不住了。

我跪下,恭恭敬敬三叩首。

女儿来看你们了。


03.

若水城是北楚的都城,北楚常年少雨,土地多旱,若水是为数不多的绿洲腹地,因而在北楚从游牧民族改为定居后被选做了都城,取名若水城。

张将军将我一路护送至若水城门口,来接亲的是我未来的丈夫,北楚的大皇子宇文白。

身材魁梧的宇文白骑着一匹通体黝黑的高头大马,身着一件暗红色长袍,与随性绑在脑后的头发一样散乱,可见并未曾整装,脚上是同样颜色的高筒马靴。

或许是等了有些时候,他神色有些许不耐烦,烦躁地擒着马绳,马儿跟着他的动作在地上不断踱步。

“到了,那就走吧。”张将军刚见完礼,宇文白也不回礼,转身拍了马,便回城了。

张将军怒不可遏,却也只能强忍着不便发作,跟随北楚的接亲队伍入了城。

按照北楚惯例,前来和亲的他国公主需要坐嫁一年,也就是要等到满一年后才能正式举行仪式,以示服从。

虽然这风俗充满了羞辱的意味,但我也别无选择,反正我也没有多着急非要成婚嫁给他。

接亲当晚,北楚皇宫为我举办了声势浩大的接风家宴,皇室宗亲皆有出席。

张将军被安排在若水城中的客栈,明日便要启程回去,并领兵退出北境九郡了。


晚宴。

我被安排坐在左侧女眷的第二顺位。

首位是宇文白的母亲,北楚皇帝的宠妃蕊妃,人若其名,娇俏如花,比起蓉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丝毫看不出已经有宇文白这么大个儿子了。

上位则是皇后和北楚皇帝宇文拓,我偷偷抬眼,征伐半生使得他的双鬓已经生出了白发,脸庞爬上了皱纹,有种比年纪更甚的沧桑和乏力感。

我的祖父、我的父亲,都是在与他的交战中战死,我在桌下用右手的指甲狠狠掐住左手掌心,手心传来的刺痛得以让我在仇恨中保持着一丝清醒。

右侧座位依次是皇长子宇文白、三皇子宇文合、四皇子宇文容,及三个尚未成年的幼年皇子。

北楚尚武,又极为看重长幼之序,反而对嫡庶之别不甚在意,因而宇文白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了。

席间,宇文拓举杯,说敬我远道而来,众人闻言皆端起酒杯,我也不敢推辞,便谢了恩就着杯子浅啜了一口。

——好烈!

“咳咳咳咳咳——”我被呛得喉头发痛,不可自抑地咳嗽了起来。

“呵。”对侧的宇文白不屑地笑了:“竟不会喝酒,无趣。”

从前在饶都,我只尝过几次在女眷中颇为流行的桃花醉,入口纯顺,有着淡淡的桃花香味,哪似这般烧喉。

“大齐文人骚客无数,饮酒只为吟诗作对,明玉公主自然不习惯咱们北楚的烈酒。”

为我出言解围的是三皇子宇文合,一身靛青长袍,长身玉立,见我抬眼看他,冲我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浅笑,并遥遥轻举手中的酒杯。

——是他。

我还端着酒杯的手稍稍不稳,又撒了些酒水出来,泼到了衣襟上,心也漏了一拍。

紧了紧握杯的手,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大齐的人整日寻欢作乐,自然是只能割地求和的。”宇文白闻言冷语讥诮,态度嚣张,不可一世。

我恍若未闻,转向宇文拓福身作礼以示歉意,他摆摆手,此事就此作罢。

几曲歌舞演罢,老皇帝便兴趣缺缺叫了停,起身说要回后宫休息去了。

一众妃嫔自是应声附和,或三两结伴,或领着自己未成年的稚子跟着退下去了。

宇文白甩了袖子,不再多看我一眼,也径自离去了。

宇文合起身,朝我微微点头见了个礼,也带着下人回府了。

饮了些酒,头微有些重,脚下也虚浮,我慢慢走到宫门,却碰着了四皇子宇文容。

身着玄衣的他快要与殿外的夜色融为一体,见我走近,轻轻说了一句:“北楚夜间风大,公主多添些衣物,切莫着凉。”

语毕,还不等我反应,便又匆匆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我无暇多想,让婢女红莲扶着我回了宇文白的偏殿休息。


04.

因为这烈酒,我到北楚的第一夜倒是得了个好眠。

只是醒来时头疼欲裂。

好在红莲早早为我熬了一碗解酒汤,正在小火炉上温着,我接过一饮而尽,发了些汗,这才觉得舒爽了不少。

依制,北楚皇子甫一成年,便会在若水城中开府。

二皇子早夭,剩下三人都已有自己单独的府邸。

我因为还在坐嫁,但名义上也是宇文白未来的侧妃,便住在他的府中偏殿。

来了一月,与宇文白只见过寥寥数面,每次他见了我也是没有好脸色,可以预见我将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宇文白素好风流,府中姬妾众多,但也都不乐于和我这来和亲的别国公主交往。

我整日无所事事,只好将大把时光消磨在练字上,偶尔出门闲逛两圈,松松筋骨。

宇文白不限制我的行动,他给我了一个贴身丫鬟,我给她改了名叫绿槐,塞给我的时候甚至不屑于做表面文章,直说就是来监视我的,以免我生出异心。

我不置可否,如今我不过一只笼中鸟,哪有拒绝的权力。

这一日,我正在若水城最大的酒楼华盛轩用午膳,这里的糯米丸子软糯弹牙,甜度适中,我很是喜欢,不时就过来解解馋,或是让丫头来打包。

门口进来一个人,店小二热情地迎出去,我抬头,竟是三皇子宇文合。

自从接风宴后,我再没见过他。

比起宇文白,宇文合多了些书卷气,长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间点缀着几片金箔,少了些杀伐之感。

他也看见了我,径直走到桌边,落了座。

“公主,好巧。”他语气温和,笑意盈盈,比起从前,倒是爱笑了不少。

想起从前,我一时怔忡,不知道他,还记得我吗?

“公主?”见我发呆,他的手在我眼前轻轻晃过,将我从万千思绪中唤了回来。

我的脸微微发烫,为自己的失态窘迫不已,局促地站起身来,还不小心撞到条凳上:“三皇子见笑了,若无事,明玉便先告退了。”

他没说话,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我,我转身离开,那目光烫在我的背上,我的身体紧绷,丝毫不敢放松。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身后传来他慢慢悠悠的声音。

脚下乱了一步,心中半是苦涩半是甜。

甜的是,他的调笑之语,不论真情或是假意,我在他眼中总是有一席之地。

悲的是,他只当我是齐清风,不知是否还记得当初的宋霁月?


05.

回到偏殿后,我的心绪迟迟不能平静,便只好提起笔开始抄经,以求尽快静下心来。

我一边抄,红莲便在一旁替我研磨,那不断转动的磨条竟和当年的记忆重叠了起来。

大齐三十四年,晚秋。

饶都的树叶都泛了黄,风一吹过,便有几片黄叶悠悠地随风打着转儿落下。

五岁的我在书房里练字,趴在宽大的书桌上,椅子下的脚都够不到地。

刚刚高过书桌的红莲,用纤细的小手在替我研磨,手上都是墨汁点点。

我看着窗外的洒扫丫头正在清扫落叶,早上刚扫了一次,可秋日多风,叶子一落,一天要扫个两三次也是常事。

“红莲,我不想写。”我咬着笔头,皱皱眉:“要不,你帮我写吧。”

红莲瘪着嘴,应该是想到此前的悲惨遭遇了:“小姐,奴婢上次帮你写,被夫人发现了,打了我手心五个板子呢。”

我还待据理力争,威逼利诱一番,娘亲身旁的张嬷嬷便急匆匆地来了,神色凝重,对着我简单地福了福身:“小姐,夫人让您赶紧过去前厅。”

我乖巧地点点头,不敢耽误,跳下地来,领着红莲跟在张嬷嬷身后。

到了前厅,一位身披战甲的老人正坐在上座,他的头发已经初显花白,发丝也有些凌乱,应该是赶了很久的路吧。

娘亲站在下侧,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那小小的丝帕彷佛擦不尽她的泪。

另一侧是一个装束有些奇怪的小男孩,低着头,拧着手,看不清他的相貌。

我从未见过娘亲如此,也不敢多问,怯怯地叫了声:“娘亲。”

娘亲双目红肿,却还是恪守礼仪,让我向老人见礼:“霁月,叫祖父。”

我对祖父没有太多的印象,听娘亲说,我出生前他便常年驻守在北境,以防北楚来犯,被封为镇北公。

父亲跟着他戍守边境,一年也就回来一次。

这些我都听不太懂,只知道每次父亲回来,娘都会特别开心,一直笑。

我也喜欢父亲回来,因为不止能让娘开心,他还会抱着我,贴着我的脸,脸上浅浅的胡茬扎得我很痒,便咯咯咯地笑着躲。

然后他再用有力的双手将我举过头顶,或是让我坐在他肩上,看到以前从未见过的景色。

每年父亲在府里的日子,全府上下都洋溢着轻快的气息。

可是这一次,父亲没有回来,回来的是我素未谋面的祖父。

我还是乖乖地走上前:“霁月见过祖父,问祖父安。”

祖父“嗯”了一声,朝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他摸了摸我的头,然后便是一声我听不懂的叹息。

后来我才知道,祖父带回来的那个男孩子,是北楚来的质子,三皇子宇文合。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珍珠百斛,黄金千两,绸缎万匹,牛马十万。

北楚战败,为表议和诚意,谴皇后嫡子三皇子赴饶都三年。

这场胜仗,大齐付出的代价,是我的父亲,和五万将士的性命。

为表战功,皇上追封父亲为安远将军,可以天家女婿的身份入皇陵。


母亲悲伤过度,祖父留了下来,操持父亲的丧事。

父亲的骨骸早就葬在了他用命守护的北境,饶都只需置办一个衣冠冢。

出殡那天,已是初冬,我穿着素缟,跟在母亲身后,天上突然飘起了饶都的第一场雪。

我抬头,绵细的雪落在脸上,冰冰凉凉,我伸出舌尖,竟是咸的。

我连忙抬起袖子擦了擦,不能再惹娘亲哭了。


06.

料理完一切,祖父便又奔赴边境,只是宇文合却留在了镇北公府中。

母亲日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肉眼可见地清瘦了下去。

整个镇北候府愁云惨雾,往日的那些欢声笑语彷佛是梦一般。

宇文合也整日呆在他的小院中,连用膳也不和我们一起。

那时的我不喜欢他,对于发生的事懵懵懂懂,只知道他来了之后,家中一切都变了,父亲回不来了,母亲总是怏怏不乐,害得我在府中都不敢大声说话。

直至娘亲终究是郁结成疾,开始频繁地咳嗽,脸色一日白过一日,就连宫中的太医都上府好几次。

我从书房取下父亲生前送我的一柄小小的短剑——是他专门为我打造的,选用了百炼的精钢——冲进了宇文合的院落。

他坐在院中的石桌上,一动不动。

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瘦弱的身体彷佛一片薄薄的雪花。

我“噌”一声拔出短剑来,朝他刺去,剑尖很快没入他左侧的肩膀,我听见他闷哼一声。

可我力气太小,再也无法深入分毫。

红莲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一边大喊着“小姐”,一边跑过来将剑拔出来。

血从他白色的袍子渗出来,这一丝血色成了惨白的冬日里唯一的一抹红,艳丽夺目。

他起身回头,低着头看我,我被吓到了,丢了剑鞘连连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哭起来。

“都怪你,都怪你,父亲死了,娘亲也生病了。”眼泪鼻涕横飞,多日来的压抑如泄洪般宣泄出来。

看着他抬起的手,我以为他要打我,吓得脸色发白,心中害怕不已。

可他只是将我满脸的泪痕和鼻涕擦干净:“对不起。”

“可是至少,你的父母是爱你的。”如蚊吟般的呓语彷佛是我的错觉,很快便被冬日的冷风吹散了。

 

这件事,很快还是被娘亲知道了。

她将我叫去,宇文合早已站在一旁,换了一件天青色的外袍,颔首垂眸。

娘亲一向温婉,难得地板起脸训斥了我几句,要我给他道歉。

“宇文殿下远来是客,霁月,你要尊重他,莫要欺辱他。向宇文殿下道歉。”

娘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明明一脸哀色,我梗着脖子不愿意。

“我才不要,都是他,害得爹爹回不来,害得娘亲生病。”我还想再说,却见娘亲面色愈发悲恸,只得咬着唇闭了嘴。

良久,娘亲叹了一口气:“稚子何辜。”继而转向他:“宇文殿下,霁月还小,我这个做娘亲的代她向您道歉。”

宇文合神色不动,礼貌而疏离:“不敢。”

娘亲又开始拿出丝帕掩口咳嗽起来,颤抖的身体好似秋天风中的落叶,她抬抬手,示意我们退下。

我气呼呼地往外走,宇文合紧跟着我,待走到院门,他扯了扯我身上的兔裘披风。

“干嘛?”我恶狠狠地盯着他,双眼却因为委屈有些酸涩。

“你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对!你为什么要向娘亲告状?”

他的眼睛因为意外睁大了一些,眉头微蹙:“我没有告状。”

说着还从袖中掏出个东西递给我,仔细一看是一个小木雕,抱着弯月的小兔子。

说实话,有点丑,但是我还是很喜欢,扭扭捏捏地接下了。

这之后,我和宇文合的关系稍微缓和了些,他不时会到我的院子找我,但我理睬与否全凭心情。

他左后肩的伤,原本不严重,但因拖着没治,留了一道浅浅的疤,再也去不掉了。

他说,就当是对我的道歉,这样他永远都能记得。

我当时不懂,也不屑。

时间若白驹过隙,三年很快就过了,终于到了他回去的时候,一小队北楚兵马来到饶都接他。

我将他送到城门,黄叶凋零,彷佛回到三年前他来到家中的那一日。

他伸出手将我肩头的枯叶拿掉,当初只比我高半个头的少年,如今我抬手都摸不到他的头顶了。

“保重。”

眼前少年的脸随着远去的队伍,越来越模糊。

“公主?公主!”是红莲在叫我。

一滴墨从笔尖落到宣纸上,很快洇晕开去。

我放下笔,将桌案上的纸揉成一团。

“红莲,去将我的木雕兔子取出来,摆到桌上。”


07.

翌日晌午,华盛轩的小二送来一个食盒,里边是一碟糯米丸子并几份招牌点心。

我问了红莲,并不是她去买的,是谁送来的,不言而喻。

我吃了一颗,剩下的让三个丫头分了。

我身边除了红莲,宇文白塞给我的绿槐,还有齐允谦在出发和亲前安排在我身边照看的白杏。

红莲父亲也曾在镇北军中服役,位居副参领,与我父亲情同弟兄,却也死在同一场战役中。

她自小和我一起长大,因此我的日常起居都是交给她照看的。

比起另外两人,我俩的感情自是深厚非常。


北楚游牧多年,因与大齐连年交锋,受到尚文的大齐文化影响,若水城中风土人情处处都有大齐的影子。

但北楚国风终究更为粗犷,就连秦楼楚馆的姑娘们也比饶都城中的更为奔放。

我撞见宇文白,是在路过一家名为长莺馆的青楼门前时。

他应是喝了不少酒,粗糙的双颊泛着红光。

一个身着鹅黄抹胸薄裙的姑娘被他揽着腰,半倚半靠地挂在他的身上,裙裾开衩很高,一双凝脂般的腿若隐若现,娇俏的脸蛋上,嵌着一双痴迷与崇拜的眸子。

北楚尚武,宇文白这样出了名能征善战的勇士,自是最得美人亲睐,更何况,他还是个皇子。

显然,这样的目光让宇文白十分受用,他抬手捏住美人的下巴,热切地吻了下去。

绿槐仿佛习以为常,可红莲和白杏哪里见过如此放恣的画面,尤其是红莲,不自觉“呀”了一声,脸烧得通红,别过眼去不敢再看。

这一声,让宇文白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他没有放开身上的人,反而挑衅似地揽得更紧,看我的眼神满是不屑,彷佛在看一只最为卑贱的蝼蚁。

“见过大皇子。”我视若无睹,平静地见礼。

他恍若未闻,和美人有说有笑地从我身旁走过,我被他撞倒在长莺馆门口的台阶上,手擦破了皮,渗出一丝血色,有些狼狈。

“公主!”红莲和白杏惊呼,赶紧上前来查看。

而宇文白,已经走远了。

我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俩我没事,白杏帮我整理裙摆,红莲搀着我的手,将我扶起身来。

“公主,没事吧?”清亮的声音,宇文合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身边。

我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和他拉开距离:“多谢三皇子关心,不碍事的。”

“你的手掌出血了。”他的目光落在我擦破的手掌,满是担忧:“大哥惯于舞枪弄棍,属实不懂怜香惜玉,公主切勿见怪。不如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小伤而已,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我垂首不看他,“明玉先告退了。”

宇文合没有坚持,只是第二日,我又收到华盛轩小二送来的糯米丸子,食盒的隔层里还放了一瓶上好的金创药。

我吃了丸子,却没有用药,只让红莲把它收了起来。


08.

连着两次上街遇到了宇文合,我虽已极力克制,但心绪难免有所波动。在理清楚千头万绪前,我不再出门,日日窝在偏殿书房中抄经。

相比于神,北楚民族更相信自己的力量,因此绿槐对于我抄的经一无所知,看我日复一日地坚持,不禁生出些倾佩来:“公主真是好耐性,婢子看这些经文只觉着头大。”

我闻言莞尔,跟在太后身边久了,抄经静心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大齐三十九年,也就是宇文合质子期满,回到北楚两年后,心有不甘的北楚朝廷又举兵来犯,大齐在举国上下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征兵。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无数热血男儿在寒风中远赴边境保家卫国,剩下妻儿老小在纷飞的大雪中等待着一封报安的家书。

也是在这一年,娘亲终究没能熬过去,也离我而去了。

遵照娘亲的遗愿,她的遗体被送到千里之外的泽郡,和父亲同葬,只在皇陵里父亲的衣冠冢上加了瑶姝长公主的名号。

面对来势汹汹的北楚,外祖父无暇抽身回饶都。

而我一次次哭晕在母亲的灵前,等一切料理完毕时,我的眼泪已经落尽,再也流不出一滴来了。

外祖母不忍心,将年仅十岁的我接入宫中,养在自己身边。

宫里除了齐允谦,其他的皇子们,尤其是唯一的公主齐清风,对于太后对我的宠爱很是不满,总是背着太后对我冷嘲热讽,抱成一团排挤我。

而齐允谦早早被立为太子,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除了来向太后请安时,我们能闲聊几句,平日里的往来也不多。

对于这些,我通通不在意,没有朋友,我便每日跟着太后诵经礼佛,抄写佛经。

太后对此也很满意,总是摸着我的头夸我“性子温婉如水,和瑶姝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我的心里,一直在等着祖父凯旋归来,将我接出宫去。

可这一场仗打了太久,直到四年后,镇北公宋将远战死的消息传入宫中,我内心最后的一丝火苗,也彻底灭了。

那之后,无需太后督促,我开始日日抄经。

太后总说“佛渡世人”,我却一边抄,一边想着,或许佛祖早就将我遗忘了,否则,为何让我家破人亡呢?


两年后,北楚大皇子宇文白率兵将北境军逼得节节败退。

懦弱的大齐皇帝不顾太子和一众武将的苦劝,选择了议和,同意让出北境九郡,并以当朝公主和亲来换取一时的太平。

我不知道他将如何面对为这场战役失去生命的万千忠魂,我只看得到他在面对宠妃和唯一的女儿泪眼涟涟时紧皱的眉头。

我想到这深宫中如死水般的生活,想到太后为了我的亲事拿给我看的那些青年才俊的画像,想到我埋骨异乡的父母亲和祖父,还想到远在北楚的宇文合。

于是我说,我来嫁。

佛不渡我,我便自渡。


09.

即使再不想和宇文合相遇,有些场合,却也是避不开的。

流火九月,四皇子宇文容年满二十。

纵使母亲从前只是一个婢女,再不受宠,宇文容也是皇子身份,二十岁的生辰自然是要举办宴席,一众皇子公主们均会携眷出席。

一路上,宇文白并不多看我一眼,一直忙着和另一位侧妃调情。

下了马车,不由得感叹果真同人不同命。

都是皇子,宇文白的府邸在若水城最为繁华的街区,雕梁画栋,一派富丽堂皇。

而宇文容的府宅,不但位置偏僻,连门庭也逊色不少,暗淡无光。

宇文容站在府前迎客,即使是生辰宴,他也只是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衣衫,甚至不如前来祝贺的宇文白穿得张扬。

“大哥,嫂嫂,公主。”宇文容的见礼十分疏离,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掠过我的那一眼,目光反而更热切些。

宇文白敷衍地颔首,大步流星往里迈去,我紧跟在他身后。

入了府内,才发现女眷是单独安排坐席,宇文拓只派人从宫中送来了赏赐并未出席,几位皇子坐在主席。

我和另一位侧妃一同落座,同桌的还有几位皇子的妃嫔及三位北楚公主。

甫一入座,我便被桌上一道小菜吸引了注意。

这是一道鸡汁八宝豆腐,将嫩豆腐碾碎,加入香蕈屑、蘑菇屑、松仁屑、瓜子屑、鸡肉屑和火腿屑后,一同浸入熬制的鸡汁浓汤中,炒滚起锅,是大齐非常受欢迎的一道杂素菜肴。

自来至若水城后,度日如年,如今不过两个月,却彷佛已有数年。

乍一看见家乡菜肴,心中不免涌上一阵激流,似苦若甜,差一点红了眼眶。我赶紧举起袖子按了按眼角,只当是眼中误入了沙砾。

举箸尝过后,味道虽比起饶都城中吃过的相去甚远,但也足以慰藉我的思乡之情了。

这道鸡汁八宝豆腐除了我之外,无人问津,若不是碍于礼节,我几乎快让这白瓷玉盘见了底。

菜过五味,宇文容端杯起身开始敬酒,不多时便来到了我这桌。

他手中拎着一坛小小的酒,正要给我倒酒,却被一声“稍等”止住了动作。

原来是宇文合,笑嘻嘻地走过来:“明玉公主不胜酒力,饮不惯北楚的烈酒,不如便以茶代酒罢,不知四弟意下如何?”

宇文容拿着酒坛的手顿了顿,彷佛有话要说,最后还是放了下去:“三哥思虑周详,是臣弟疏忽了。”

一时间,满席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众人窃窃私语。

身旁宇文白的侧妃满脸不屑,主席上的宇文白没有起身,却是将脸朝向我这边,眼神意味深长,脸上挂着戏谑的讥笑。

我想起初来北楚的晚宴,目光又在三个皇子之间逡巡一圈,末了,端起桌上的酒坛,将手边的酒樽满上。

“多谢三皇子好意,不过今日既是四皇子生辰,理应客随主便,明玉先干为敬。”语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火辣的液体从舌尖一路滚入胃中,灼烧得生疼,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宇文白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宇文合与宇文容担忧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便隐了去。

后者也端起酒杯:“多谢公主。”而后便往下一桌去了。


筵席过后,我随着宇文白一同打道回府,他难得地没对我视而不见,反而来到了我住的偏殿。

一进院子,他便狠狠地捏起我的手腕,将我朝房间的方向扯,我的手骨彷佛快要被他捏碎了。

待我也踉踉跄跄地踏入房门后,他屏退了所有下人。

红莲和白杏一脸担忧地看着我,我使了个眼色,两人不甘地退了下去,一脸平静的绿槐拉上了房门。

我被甩到床上,脊椎砸在床板上,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宇文白踢掉脚上的长靴,将我平压在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孔武有力的左手将我的两个手腕紧紧钳制在头顶。

他不带一点感情地啃噬我的脖子,撕扯我的衣服,残暴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

好痛——!

冷汗冒得更加厉害,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一天终究要是要来的,无谓反抗。

“无趣。”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我的反应让他确实提不起兴趣,宇文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双眼如鹰般锐利:“背叛我之前,想清楚后果。”

他下了床,连靴子也不要,便跨步走了出去。

“盯紧她。”

“是。”是守在门口的绿槐。


10.

狼狈地躺在床上,风从宇文白打开的门灌进来拂过裸露的肌肤,即使是在九月的炎夏,我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公主。”红莲领着白杏急急地进来,替我盖上被子。

我让红莲烧了热水,抬了浴桶进屋,直到泡进水里,蒸腾的雾气才让我好受一些,我拿起帕子狠狠地搓拭着身体。

水果真很热,很快,我便浑身通红。

入夜,我收到了一张意想不到的请帖,来自金铃公主,约我两日后华盛轩一聚。

我仔细回想白天同桌的几位公主,想要在记忆里搜寻这位金铃公主的容貌,却始终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位。

终究不好拒绝,我便让下人回了话,会准时赴约。


两日后,午时,华盛轩。

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是明玉小姐吧?雅间的客人已经到了,您这边请。”

我将红莲三人留在大堂,随着他上了二楼,推开雅间的门,一位妙龄女子巧笑嫣然坐在桌旁。

她身旁还坐着一个人,宇文合。

小二懂事地带上了门,关门的声音明明很轻,却让我的心颤了一下。

“见过三皇子,见过公主。”

“公主无需客气,快请入座。”金铃公主热情地起身。

“不知公主约明玉前来,所为何事?”我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落座,距离二人一桌之隔。

金铃笑了,瞟了一眼宇文合:“还不是有人非要求着我,以我的名义约公主来这一趟。”

我心下了然,端坐着看向两人。

“公主莫怪,若贸然相邀,担心会给公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好假借了金铃的名义。”他起身来到我身边,斟了两杯茶,递了一杯过来。

我没接,他也不恼,将杯子轻放到桌上,举起手中剩下的一杯一饮而尽:“给公主赔个不是。”

然后,顺势坐在了我旁边。

“不打扰二位了。”金铃公主察言观色,退了下去,偌大的房间只剩下我和宇文合二人。

他不急不忙,夹了一颗糯米丸子到我碗中,又帮我盛了一碗鸡汁八宝豆腐。

“我看前几日你在四弟府上,很爱吃这道菜,便叫楼里的厨子做了一份。”

“三皇子若有事,不妨直言。”

“公主多虑了,我只是想和公主交个朋友。”他轻轻按住我搭在身前的手,语气诚恳,我差一点就松动了。

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

我喉头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将手抽了出来:“三皇子客气了,日后我与大皇子完婚,与三皇子便也算亲人了,岂不更甚于朋友之谊。”

他遗憾地看了一眼我抽回的手,复又抬头:“大哥如此欺辱公主,公主当真还想要嫁给大哥?”

面对着这灼灼的目光,我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不知三皇子此言何意?”

他拍了拍手,雅间的门被人推开又合上,有人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问了安:“见过三皇子。”

竟是绿槐!

既如此,我的一举一动,想来都在宇文合的眼皮子底下了。

恐怕,他知道的比宇文白还多。

我突然觉得口很干,愤怒,羞耻,悲哀,不堪,混杂着惊讶一起翻涌了上来。

颤着手喝了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我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三皇子端的是好手段。”

“公主谬赞,大哥定然也放了人在我身边。”

他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公主也出身于皇族,自然知道亲情,在天家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可此间种种,又与明玉何干?”

“自是有干系,我舍不得公主在大哥那里受苦。”

明知他这句话别有目的,我却还是觉得如裹了蜜的毒药,甘之如饴。

“明玉既来和亲,愿或不愿,苦与不苦,都已成定局。”

“非也。”

“哦?”

“公主聪慧,自然知道嫡庶有别的道理。”

原来他打的竟是这个主意,记忆中寡言恬淡的宇文合彷佛是我捏造出来的,刹那间变得如此的不真实。

“呵。”我笑了,蜜糖已化,只剩下毒药,苦涩和辛辣啃噬着我的心。

“三皇子在饶都的三年,果然没有白费。”

他的双眼微不可察眯了一下,神色恍惚了片刻。

我起身,不欲多言:“这毕竟是北楚,而非大齐,三皇子好自为之,明玉爱莫能助。”

绿槐却伸手拦住了我的去路。

“可若我能坐上那个位置,我便可以光明正大迎娶公主过门。”

我闭上了眼,将所有的动摇和脆弱都埋在黑暗中,待整理好心绪后,按下了绿槐的手,推开了门。

宇文合不再挽留,绿槐也静静跟在我身后,并未向他告退。

回到府内不过一刻钟,又有华盛轩的小二来送食盒,我让红莲直接叫他拎了回去。


11.

自那日之后,金铃每隔三五日便递上邀约帖,不是约我去茶会,便是听书。

我从未应允,帖子还是一封接着一封被摆在书案上。

“金铃公主和三皇子可是一母同胞?”我埋首专注于笔下,并未抬头看站在一旁的绿槐。

“自然不是,若是一母同胞,大皇子必然会起疑。”绿槐将新的帖子放下,“朝中只以为公主与三皇子素无交集。”

“那你作为宇文合的人,却潜伏在宇文白身边,就不怕他起疑,惹来杀身之祸吗?”

“公主说笑了,婢子只是个下人,无论是大皇子,抑或是三皇子,都是主子。而主子的话,总归都是要听的。”

我手中的笔顿了一下,宣纸上即刻晕开一团小小的墨渍。

果然,一心不能二用,否则被毁的,往往是更重要的那件事。

搁了笔,我抬起头:“这一次,金铃公主约我所谓何事?”

“约您去逛后日的夜市集会。”

“替我回了金铃公主,我去。”

“是。”绿槐颔首低眉,退下了。


炎尾夜市是若水城一年中最为重要的民间集会之一,一般会选在九月末十月初的时候,连续开市七日。

北楚不像大齐四季分明,春秋很短,夏冬偏长,夏季往往从五月一直持续到十月中旬。

作为曾经的游牧民族,秋冬季节物资匮乏,北楚百姓最初会在夏日将尽时以物易物,做好过冬储备。

后来便渐渐演化成了如今的炎尾夜市,作送夏迎秋之意。

用过晚膳,金铃已经等在府门,褪去了平日繁复的罗裙,换上一条裤腿宽阔的袴裤,将腰肢束得盈盈一握,配着一件素色短褂,轻便又爽利。

“公主,走吧。”她眉眼弯弯,上来亲热地拉住我的手。

我不好拒绝,便由着她去了。

夜市所在的若水河岸,与大皇子府不过数街之隔,很快便到了。

放眼望去,河道两岸是大大小小的各类摊贩,衣食住行一应俱全,还有不少小玩意儿和小摆件。

街道上熙熙攘攘堆满了人,间或有小孩子在人群中奔跑打闹,伴着小贩们的叫卖声,好不热闹。

我俩边走边看,金铃还不忘给我做介绍。

很快,我便被一阵食物的香气吸引,来到一个小摊前。

只见摊主将面粉加水后揉成小团,再舀入一勺肉馅后搓圆,裹上一层白芝麻丢入滚烫的油锅。

一边炸,一边用一双特制的极长的筷子翻动团子,使其受热均匀。

很快,团子便膨胀成两倍大小,待被炸至金黄后,摊主再用筷子将其捞出,置于油锅旁的一个铁架上,沥出多余油份。

架子上还有几个刚出锅没多久的团子,其中有两个裹的是黑色芝麻。

“这叫炸麻团,是咱们北楚常见的小食,白色芝麻里包的是肉糜,黑色芝麻里则是红豆沙。”

金铃一边解释,一边向摊主买了两个。

摊主高兴地收下了铜板,拿出两个油纸袋,各装了一个递了过来。

“明玉先选吧。”金铃接了过来,举到我眼前让我挑。

我选了红豆沙馅的,轻咬下去,油花迸了满口,口感外酥里糯,才知道那面粉原来是糯米粉。

只是刚出锅的团子,实在是烫,我张着嘴不断哈气,一缕热气从我的口中飘了出来。

金铃看我这狼狈的样子,笑了:“刚出锅呢,小心烫。”

我一面呼气,一面将口中的团子囫囵吞了下去,这一股热气就这么一路滚至胃里,暖得整个人浑身舒坦不少。

我也笑了,这是我来北楚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金铃看我如此开怀,也愣了片刻:“大齐女儿果真好姿色,明玉应当常笑才是。”


12.

我没有说话,但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形中近了不少。

放下了各自内心的小心思,至少在此刻,我和金铃彷佛真变成了无忧无虑的小姐妹。

片刻的欢乐,已是难寻。

我们又来到一个摊贩前,卖的是各式各样动物形状的帽子。

不同于大齐广受欢迎的兔子、小犬,北楚更青睐老虎、驼鹿这一类的大型兽类,或许与民族血液里流淌的狩猎激情有关。

金铃买了一顶虎头帽,戴在头上,配上她今日的装束,倒真是显得虎头虎脑,伶俐可爱。

她还想买一顶送给我,被我婉拒了。

一路上有不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但也有一些一看就是大齐传过来的,比如,文绉绉的花灯猜谜。

金铃非拉着我去猜,却一连遭遇了好几个看不懂的,不由得士气大跌,连笑容也垮了下来。

我于心不忍,围着一盏盏的花灯看了半晌,目光最终停留在一盏工艺简单的荷花灯上。

“这一个你一定会。”

她闻言,又喜笑颜开凑过来。

“一个小姑娘,生在水中央,身穿粉红衫,坐在绿船上。”

谁知她竟挠着头,一副为难的样子,我笑着指了指灯。

“啊,是荷花!”

摊主一边取下花灯,一边无奈说道:“姑娘真是厉害,这么多花灯竟把这最简单的一盏给挑了出来。”

“你可真有意思,谜底就是荷花,你还挂在荷花灯上。”金铃接过灯,开心极了。

她一手提灯,一手拉着我往前走,最后停在一个卖香囊的小摊前。

香囊的颜色款式虽各不相同,但是都绣了同样的花色,是一种类似蕨类的草。

“这是——”

“岩柏草。”

“你知道?”金铃意外地看向我。

“略有耳闻。”

这还是宇文合在饶都的那三年向我提起的。

岩柏草,耐寒耐旱,生命力极强,繁殖很快,一年四季都开得极好。其叶片干枯后遇水仍能成活,又名不死草。

北楚人欣赏其顽强的特性,对其十分推崇。

幼儿出生时,家中长辈便会送上一个绣有岩柏草的香囊,取顽强成长,拼搏向上的寓意。

身故之后,也会在棺木中放上一簇岩柏草,意为北楚精魂,百年不朽。

金铃买了一个鹅黄色的香囊,塞到我的手中:“送给你,谢谢你刚才帮我赢了花灯。”

我不再多言,点头致谢后,收下了。


逛了不到两个时辰,众人都有些乏了,一行人便决定打道回府。

金铃照例将我送回大皇子府,一整晚都未提到宇文合。

在最后一个街角,我忍不住问了她。

“我可管不着那么多。”金铃又笑了,声如其名,像铃铛作响一般清脆,“公主孤身在此,难免寂寥,我只需陪着公主玩玩乐乐。别的,都是他自己的事儿。”


13.

炎尾夜市回来后,对于金铃公主的邀约,我不时应约,不再如此前一般抗拒。

我最喜爱的,是和她一起去茶楼听书,可以从中了解一些北楚的风土人情和坊间故事。

那日在华盛轩发生的事无人再提起,一晃便到了北楚的年节关上。

北楚的冬天风雪极大,不过两三日的工夫,整个若水城便被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使得平日坚硬的城池也稍显得柔情了些。

城内百姓开始为除夕忙碌起来,阖家欢聚的日子将至,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大皇子府也忙着张灯挂彩,置办年货。

就连金铃,也有好几日不曾出现了。

“公主,此间风大,回屋吧。”

我正倚在门口,怔怔地望着屋檐上的红色灯笼出神。

红莲替我披上滚了狐狸毛边的披风,经她这一提醒,果真感受到些寒意。

我拢了拢披风,转身回屋了。

“已有半年了。”

回答我的,只有屋内炭火燃烧,火花炸开时噼啪的声响。


眼看着除夕将近,我却收到了一封家书。

是齐允谦写来的。

自我外嫁后,太后忧思成疾,没多久便病倒了,太医看了多次,只说是心病,也无甚良方。

太后的病情日渐加重,这仅有的一封家书,竟是讣告。

这世上,唯一真心疼爱我的外祖母,竟也不在了。

我跌坐在床边,发颤的手连这薄薄的信纸也捏不住,从手中滑落到地上。

“公主……”是红莲担忧的声音。

有液体流进我的口中,一股咸涩的味道蔓延开来。

“红莲,外祖母她……”我再也说不下去,伏在红莲身上痛哭了起来。

半年以来的所有委屈和不甘,都随着亲人离世的痛楚,如洪水一般倾泻而出。

如今,在这苍茫世间,我真的便是孤身一人了。

我哭到几近晕厥,红莲和白杏将我搀到床上卧下,又点了安神香,我便在这缕缕白烟中抽噎着昏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已是黄昏。

残阳的余晖洒在白色的积雪上,像干涸了多日的血。

我换上素缟,让三个丫头简单地在屋内立了太后的灵位,点上一盏长明灯,又将红色灯笼统统换下。

故土无可回,不能亲自前往陵前披麻戴孝,便日后再到九泉之下向外祖母请罪吧。


两日之后,即是除夕家宴。

宇文白遣人来召我一同入宫时,我正跪在外祖母的灵位前。

面对我的拒绝,小厮一脸为难,最终还是悻悻离去。

片刻之后,宇文白亲自来了,他怒气冲冲地命人将檐上的白灯笼扯下来撕了个粉碎。

“齐清风,大过年的你在本皇子府上拽布披麻,故意触我霉头是不是?”

“大皇子……”红莲急急上前解释,却被他一掌挥开,后背狠狠撞在门框上,脸一霎间白了几分。

我起身行礼:“大皇子,明玉祖母辞世,还望大皇子体恤,容明玉为祖母守灵三日。”

他闻言冷笑,走到我身后,长袖一挥。

长明灯跌落在地,灯油随着滚动的烛台滴了一地,微弱的火苗扑腾几下,便熄灭了,升起一缕青烟,很快便散去了。

而太后的灵位,也被摔到地上,“啪嗒”一声,裂成两截。

“你不过是大齐送来讨好我北楚的一个女人,还真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吗?”

我浑身发颤,咬紧下唇,唇上的刺痛让我不至于当场失去理智。

“绿槐,给她上妆。我要她一刻钟后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大皇子府门口。”

话音刚落,他便拂袖而去。

“是。”绿槐的声音没有一点感情,甚至比屋外的雪还要冷。

她将我按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惨白的脸,红肿的眼眶、凌乱的衣衫和发丝,哪有半分皇室公主的高贵。

远远地,传来几声炮竹声响,很快这声音便愈来愈烈。

整个若水城都因为除夕而沸腾起来。

我笑了,镜子里的脸却比哭还难看,比鬼更吓人。


14.

绿槐给我选了一套翠色的裙褂小袄,然后被宇文白留在府中。

我也将红莲留在府中休息,带着白杏,随宇文白一同入宫了。

再细腻的妆粉也难掩盖我浮肿的眼眶,与宇文合、宇文容两兄弟目光交错时,我在两人脸上都察觉到一丝担忧。

我迅速侧过脸,不再与二人对视,抬手掩面,一杯酒便下了肚。

如今,这般烈的酒,我竟也只需稍加克制,再也不至于咳嗽不止。

推杯换盏间,想起初入北楚时,已是恍然若梦。

临近子时,老皇帝依制领着皇子们祭天,再为各府赐菜,各府领了赏便要回府守岁去了。

宇文白走开祭天时,白杏上前将一个锦盒递了过来,说是四皇子的小厮送过来的。

我打开,里面整整齐齐躺着一簇鲜嫩的岩柏草,虽已没了根,但枝叶仍生得极好。

临走时,金铃也跑过来打招呼,同样送了一个锦盒:“喏,有人托我送的,节哀。”

我接过来,果然又是一簇岩柏草:“多谢,烦请公主替我向他带句话。”


回到府中,宇文白不再为难我,只放了话:“不准再在府中设灵,否则,本皇子要你好看。”

我掩了眸:“是。”

院门口,只有红莲迎了上来。

“绿槐呢?”

红莲期期艾艾:“回公主话,绿槐她,她在屋内休息呢。”

“怎么回事?”我察觉到了她话里有话。

“大皇子和公主刚离开,就有几个粗汉拿着棍子来,将绿槐打了十五大板,如今她正在床上趴着养伤呢,这几日怕是无法伺候公主了。”

或许是当时的画面过于残忍,红莲说这话时皱着眉头,透出不忍。

“我去看看,你去把上次宇文合送的金创药取来。”

推开绿槐的房门,空气中飘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她面色虚弱地趴在床上,衣裳明显是换过了,但下身仍浸出一点血色。

我制止了想要起身行礼的她:“大皇子为何打你?”

她不说话,但我也知道:“你为何不告诉他我为祖母设灵一事?”

若不是她趴着仍不时抽气,我还以为她是被宇文白给拔了舌头,再发不出声来。

红莲也拿着金创药来了,我让她关了门,给绿槐上药。

小心翼翼地为她除了衣衫,红莲将药膏轻轻抹在血肉模糊的伤处。

绿槐一边滚落豆大的汗珠,一边咬着牙,终于开口了:“婢子虽是下人,也有亲人,公主的心,尚能体会一二。”

“亲人吗?”我喃喃自语,直直地盯着她的一双眼:“你的亲人,是在宇文白,还是宇文合手上?”

她又低下头去,装聋作哑。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我叹口气,不再逼她,“这一杖之仇,我替你报。”

“公主可是想清楚了?”

我不再回答,起身往外走:“涂了药就好生歇息吧,这几日免了你的伺候。”

宇文合的金创药实在厉害,不过几日,绿槐便好了个七七八八。


15.

我不想为难绿槐,便要她将我的举动事无巨细向宇文白汇报。

她眼神复杂,最后也只是低声应是。

据绿槐说,宇文白对此很满意,还赏了她不少小玩意。

我和金铃的往来更加密切,但她从来不提及关于朝堂的任何事。

“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没有皇后的暗中照拂我活不到今日。”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少有的没了笑意。

“如今替三皇子跑跑腿,只当是还了这份人情。其他的,与我无关,我也爱莫能助。”

“我只好好想活下去。”

但她拉起我的手,一字一句地劝诫:“这些日子,我是真心拿明玉当姐姐,所以,无论你作何选择,只望你多保重。”

我心下一暖,捏了捏掌心中的小手,有和身份不合的一层薄薄的茧:“好。”

却也心知,话已至此,断不能再将金铃拉进这泥沼了。


漫长的冬日格外难熬,我每日在屋内烧着炉火取暖,无数往事不断在这一簇火苗上跳动。

儿时父亲的肩膀、母亲的叮咛,外祖母的爱抚,以及宇文合年少时的脸。

一桩桩,一件件,我便如此数着度过了无数个冬夜,等来了冰雪初化的早春。

也迎来了北楚皇室比年关更盛大的节日——春猎祭。

冬尽春来,林间万兽随之复苏出没,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无疑是最值得庆祝的时刻。

于是,早春狩猎祭天便成为北楚皇室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重要传统。

整个北楚皇室,连未成年的皇子,都一起开拔,前往若水城外的皇家猎场。

说是猎场,却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山林,虽有围篱,但根本一眼望不见头。

所有人在相对平坦的草场安营扎寨,无数个白色帐篷一日之间便在刚化了积雪的草皮上拔地而起。

我也分到一顶单独的帐篷。

红莲将我惯用的文房四宝和平日爱看的书也一并带来了,用以打发这几日无趣的时光。

一切料理妥当后,老皇帝宇文拓对着几位戎装待发的皇子简单交代了几句后,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

所有皇子翻身上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往林中奔去,第一日的狩猎就此开始。

我看着宇文合离去的背影,不知怎的,竟和当初他离开饶都时的样子重合了起来。

宇文拓坐在观战台上,就着蕊妃的纤纤玉手享受着葡萄美酒,惬意非常。

皇后则正襟危坐在一旁,对此视若无睹。

剩下的妃嫔和几个公主坐在一起,偶尔嬉戏打闹一番。

我冷眼看着宇文家的这群人,转身回了帐篷。

过了大半日的光景,便有马蹄声由远至近传来,我掀开帘幕,果然是宇文白拔得头筹。

他马后的绳子拖着一头受伤的驼鹿,挺身坐在马上,得意非常。

身后的侍卫手里还拎着数只兔子和鹰隼。

第二个回来的竟是宇文容,手里拎着一只狐狸。

成年皇子中,宇文合竟落了下风,最后一个返回。

他也不恼,目光扫过我时,还莞尔一笑,眼中隐隐闪过兴奋的光。


16.

入夜,一切都归于平静,日间的猎杀彷佛未曾发生,只余下山林草场间风的低语。

宇文合竟不知如何躲过侍卫的重重看守,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闯入了我的帐篷内。

红莲白杏识趣地退了出去。

他走到我身旁坐下,身上隐隐传来一丝酒气。

“公主,万事俱备。”

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不知是否被这暧昧的气息迷了脑,我竟没有抽出手来。

“只待明日,一切便会尘埃落定了。”

尘埃落定……吗?

或许于他而言,是的。

但于我,我自己便是那一粒尘埃,漂浮于世。倘若落定,便免不了被世人踩在脚下的命运。

我苦笑,他却俯过身来吻我,湿润的双唇在我唇上摩挲。

我没有推开他,他身上的酒气似乎令我也醉了。

我们躺倒在地,伸出手剥落彼此的衣服。

当他左肩光滑的触感自指尖传来时,我如遭雷击,一瞬间,所有的暧昧和旖旎都烟消云散。

我将他推开,掰过他的左肩察看,他不明所以。

那里没有疤!更没有岩柏草的纹身!

“公主?”或许是我的脸色吓到了他,他试探着轻声唤我。

双手的指尖狠狠掐入掌心,我仍止不住地颤抖。

直到他的双手狠狠捏住我的双臂,来自外部的疼痛让我找回了一丝残存的理智。

我抬头,看着他。

“公主,你没事吧?”他眼里有担忧,可此刻,我却不知道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明日的计划。

“三皇子,明玉有一事想问。”

“公主但说无妨。”

“三皇子,是真心喜爱明玉的吗?抑或,只为成事。”

我目光灼灼紧盯着他,眼也不眨。

他有些不自在,目光却没有避开:“有区别吗?”

“如今箭在弦上,三皇子大可放心。明玉只求一个答案,还望三皇子如实告知。”

他松开了手,将半解的衣衫拉回。

“比起合,大哥更非良人,不是吗?”系好腰带后,他伸手帮我整理凌乱的裙袄,低着头不看我:“我只想百姓得享太平。而公主,也是这万千百姓中的一个。”

我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多谢,明玉明白了。三皇子请回吧。”

“公主?”他的语气还是透出些心虚。

“三皇子放心,一切照旧,明玉必不会从中作梗。”

静默半晌,他叹口气,不再多言,掀开帘幕离开了。


17.

冷风趁着帘幕打开的间隙吹进来,刚刚化雪的空气,像冰刃一般刮在我的肌肤和心上,冷得彻骨。

也罢,正好吹灭我自以为是的满腔热情。

大概宇文合已经走远,红莲白杏正欲入帐,我反倒起身了:“我想出去走走。”

初春的夜晚一点暖意也无,我走到侍卫驻守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草坡。

红莲白杏被我留在不远处,没有跟过来。

我抱着双腿席地而坐,怔怔地望着远方,大脑彷佛被抽空一般,竟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一只拎着酒壶的手出现在我眼前,我抬头,是宇文容。

和初见时一样的玄衣,一样隐没在这暗夜中,悄无声息。

“上次在府中便想请你喝的,谁知三哥说让你以茶代酒。”

我想起他生辰宴那日。

接过酒壶,凑近鼻尖闻了闻,“桃花醉?”

他不回答,撩起衣摆在一旁坐下,抬头望向天空。

我跟着抬起头,星海辽阔,是我在饶都从未见过的壮阔景象。

从前的饶都,只有一轮弯月,孤独地挂在天边。


“为何月亮有时圆,有时又是弯的呢?”

在宇文合的伤痕结痂后,他找人在疤痕上纹了一株岩柏草,还将岩柏草的故事告诉了我。

我们的关系得以缓和不少。

一日,正巧快入夜时宇文合又来找我,我俩偷偷爬上房顶,比肩而坐。

我便问了他这个问题。

可他也不过一个不及十岁的稚子,如何能回答得上。

只是这日之后,屋顶便成了我俩心照不宣的秘密之地。

一次,在宫中,齐清风对我出言不逊,暗讽我是个没爹的野孩子。

虽然太后替我将她狠狠训了一顿,我内心却还是很生气,也很难过,十分想念千里之外的爹爹。

想来娘亲也是吧,那一天回府后,她便一直坐在院落里,望着北边出神。

于是,我到酒窖里偷拿了一壶酒,是娘亲旧日存下的桃花醉。

我让红莲将宇文合叫来,熟练地爬上屋顶,让他陪我喝酒。

他一开始不愿意,却拗不过气头上的我,浅酌了一口。

“有桃花的味道,和北楚的酒不一样。”他说。

“你以前就饮过酒吗?”我很好奇他的话。

他摇头:“没有,不过父皇他们喝酒时闻过,味道很烈,不好闻。”

我有些得意,果然,大齐的酒也比北楚的强罢。

我俩不知不觉,竟将小小一壶桃花醉饮得见了底,最后我也忘了生气,和他晕晕乎乎在房顶睡了过去。

最后,还是府中的家丁将我二人抱了下来,我俩受了风寒,病了好几日。

而我,则免不了娘亲的一顿责骂。

可我死性不改,之后又悄悄和他一起偷饮过几次酒。

那也是我在饶都仅有的几次饮酒经历,喝的都是桃花醉。

后来,我被太后接进宫中,便再也没有饮过酒了。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桃花香甜气息在口鼻中散开。

“你的左肩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我又灌了一大口酒。

“告诉你,又能如何呢?”

是啊,又能如何呢?就算早就知道,当初的那个人是他,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一颗泪顺着我的眼角落下,却滴落在黑暗里,无人知晓。

“霁月,我只希望你好。”他的声音在寒夜里传来唯一的一丝温度,“但是,不要伤害北楚。北楚于我,就像大齐于你。”

“既如此,你也当知道。便为蚍蜉,也自应为家国撼大树。”

我将一壶桃花醉一饮而尽,踉跄着回到了帐中。

“红莲,将木雕兔子烧了吧。”

火舌很快就将小小的木雕裹挟了,兔子从耳朵开始,一点点被烧黑,直至彻底变成这炉火中一块微不足道的燃料。

睁着眼到了下半夜,我才在酒劲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我又梦到两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18.

晨光熹微。

春日狩猎共持续三日,大家早早便起身,尤其是几位皇子,已经是摩拳擦掌,一副想要大显身手的样子了。

临近晌午,我正在看书,红莲急急入帐,在我耳边轻语:“公主,府中传来消息,绿槐上吊了。”

我愣了片刻,刚将书卷放下,一声叹息还未出口,帐外便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兵刃相接的声音。

伴着“保护皇上”响起的,是女眷和宫人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该来的,还是来了。

“走吧,出去看看。”若只有我一个人安然无恙地呆在帐篷里,岂不惹人疑窦。

刚一露头,我和红莲白杏便被几个身着异服的兵士捉拿住,押到观战台旁。

宇文家的女眷们基本都在,个个形状狼狈,面色惊惧。

唯有金铃,和我一样,冷着眼,隔岸观火。

逡巡一圈,粗略数来,敌人比猎场的侍卫约莫多了一倍。

宇文拓手里紧握着佩剑,一剑挑落一个上前的敌兵。

只是曾经征战杀伐的老将,如今也有些力不从心了,不断喘着粗气,目眦欲裂,被一众死侍拥着不断后退。

眼眶突然有些发酸,泪水于此刻一瞬涌了上来。

不知父亲和祖父,最后的时刻是否也是如此,拼尽全力,可最终却无可奈何,颓然败倒。

岁月对英雄,未免有些过于残忍。

远处马蹄疾驰而至,回来的是宇文合和宇文容。

不待马匹停稳,两人便翻身下马,加入了战局。

按照事先的计划,敌人虽众,仍旧败下阵来。

为首者已然服毒自尽,在其怀中搜出一份文书,是大皇子宇文白与敌国疆坵二皇子的往来书信。

信中交代,宇文白在政见上多与皇上相左,已不想再等。

于是,联合疆坵二皇子,派人在春猎祭中刺杀宇文拓,待宇文白继位后,承诺助其登上疆坵帝位。

书信上还有宇文白的私印。

而此刻,宇文白也不知去向。

宇文拓震怒,将书信扔到蕊妃面前。

蕊妃捡起来看了,面上的血色一瞬间褪了下去,整张脸煞白,再也顾不得仪态,跪扑到宇文拓脚边,大喊冤枉。

她当然是冤枉的。


疆坵本是宇文合的盟友,原本也不是为了刺杀宇文拓,而是为了除掉宇文白。

只是后来,宇文合改了主意,想要利用我陷害宇文白,与宇文拓父子反目,那他的上位则更为名正言顺。

疆坵那边,自然也乐得配合。

我住在大皇子府,想要得到一两张宇文白的废字实在易如反掌,便让白杏仿了他的字迹写了叛国文书,再让已深得他信任的绿槐偷了私印盖上。

白杏是齐允谦放在我身边的,断然不会只是一般的洒扫丫头。

只是我没想到,绿槐竟如此决绝,自行了断了。

也是,狡兔死,走狗烹。

成或不成都好,无论宇文白,抑或宇文合,都不可能放过她。

而此刻,看似“畏罪潜逃”的宇文白,已经在镇北军手里了。

这也是宇文合找上我最为重要的原因。


19.

“公主既是大齐明珠,想来调用一小队大齐的镇北军不在话下吧?”

当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尚以为他就是多年前那个少年,甚至差一点没忍住自曝身份。

好在,我终究是没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该看出他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只是,多年未见的生疏,让我一时被遮了眼迷了心智。

“疆坵二皇子人手有限,且对北楚南境地理不甚熟悉,我的人自然也不便现身。”见状,他便胸有成竹了,“春猎祭时,还望公主派遣一队士兵将大皇兄拿下。”

“大皇兄——”这三个字如此讽刺,“呵,三皇子所作所为,倒不像是将他作为兄长对待。”

得知他更多是想利用我后,我胸中的无名怒火将那一点点绮念吞噬,一时没忍住出言讥讽。

他避而不答,只是道:“若事成,我愿意将北境九郡归还公主作为谢礼。”

家国故土,这是何等的诱惑啊。

我写了一封信,宇文合一字一句仔细检查,认定并无玄机后,派人护送红莲前往镇北军中送信。

未过多久,便收到了回音。

这一切,原本都极为仓促,若宇文白能多放一分心思在我身上,或许都能看穿。

可是,他自大,狂妄,完全不将我放在眼中。


蕊妃还在哭哭啼啼喊冤,宇文拓提脚将她踹翻在地:“吃里爬外的东西,朕养条狗也好过养你们娘儿俩这对白眼狼。”

宇文合垂首站在观战台下侧。

宇文容看了我一眼,神色复杂,我没有避开,直直和他对视。

须臾,他转过头朝向宇文拓,单手扶膝跪地,这是北楚的礼节。

“父皇,儿臣认为,事关重大,或许应当等找到大皇兄再作打算。”

“物证俱在,还想替他狡辩!”此刻,宇文拓正在气头上,任何进言都于事无补。

最终,宇文拓下令,褫夺蕊妃封号,发配进冷宫,查封大皇子府,广派人手捉拿宇文白归案。

所有人拔寨回城,春猎祭便如此草草落下了帷幕。

回了若水城,大皇子府一干上下人等都被困在府中,无令不得外出。

我因和亲的身份,额外于城中安排了一处小院暂住。


20.

宇文白到底是一国储君,宇文拓冷静下来后,自然不会凭借一封书信赶尽杀绝,暂时没了进一步的发落。

可是宇文合没这么容易放过他,镇北军已经将宇文白交到他手中。

“你准备如何处置大皇子?”他来看我的时候,我问。

他抬手,手掌朝下,从脖间划过。

我心下一惊,虽早有预料,仍不免涌上一阵寒意。

五日后,大皇子宇文白尸身在城郊外被找到,身上还有一封谢罪书。

自然又是白杏的手笔。

当真见到了尸首,丧子之痛让宇文拓彷佛一夕之间苍老数倍,华发陡生,身体大不如前。

宇文拓将大皇子府解了封,只对外宣称宇文白暴病而亡,将行储君国丧之礼。

北楚举国上下都沉浸在痛失储君的哀恸中。

我又搬回大皇子府,府中挂满灵幡白缟,人人自危,行色匆匆,不敢多言。

刚到若水城的春意,彷佛也特意绕过了这一座大皇子府。

曾经恢弘的府邸如今暮气沉沉,早已物是人非。

自圈于院落中,宇文合再也没来看过我,最大的障碍已除,他大概正忙着处理首尾。

倒是宇文容,来了。

他手中捏着一张纸,见我书案上静静躺着的佛经习帖,露出一个苦笑。

“霁月,你的目的,如今总算是达成了。”

他将手中的纸摊开来,是我近日在府中抄写的若干佛经中的一页。

如同往日一样,由白杏偷偷送出府去,交由齐允谦的暗哨带回饶都。

不想,还未出若水城,便被宇文容截了下来。

我早知这一天会来,神色不动。

“既然我发现了,便不能再由你为所欲为了。”

四皇子令,囚明玉公主及其侍婢于房中,无令不可外出,下人不可与之言语。

他离开之前,神色黯然,一双如墨的眸子盛满哀伤,看了我许久。

伸出的手想要像儿时一样抚我的头,却最终停在半空中,又收了回去。

“我本以为,我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你见到我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这一步是必然。”我低语,“只是,你心内不愿承认罢。”

“霁月,好自为之吧。”

他的身影随着房门闭上,渐渐消失在亮光中,只剩下一片黯淡。


21.

五日后,一队皇城侍卫闯进大皇子府,我的院落中。

直接将我绑了,打入天牢。

如今的大齐,皇帝病衰休养,太子齐允谦掌政。

在其授意下,镇北军趁北楚国丧之际,发兵讨征,誓要夺回北境九郡。

我作为献嫁的公主,还未待行礼,大齐便反了悔,自然是第一个被开刀的对象。

牢房里,一只灰鼠沿着角落跑过。

高悬的一扇小窗挂满了蛛网,被风吹毁了半扇,一只长腿蜘蛛正忙着吐丝修补。

在从窗中透进来的一束光里,尘灰正在尽情起舞。

此刻百里之外,两军交战,想来应是声势浩大,不免马革裹尸,白骨露野。

这一间安静的小小牢房,竟成了此时的一方净土,何等可笑。

一阵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停在了牢门前。

是宇文合。

“公主真是好手段,竟在我眼皮底下也能传递消息出去。”

他语含讥讽,与此前的温文尔雅截然不同。

“三皇子最大的错,就是不念兄弟之义,痛下杀手。”

“若想得,便需舍。”狠厉的语气很快便被遗憾代替,“只可惜了公主,天人之姿,竟要在这牢狱中了却此生,原本你我尚可结百年之好。”

我不应他,转了话头:“宇文合,你知道宇文白比起你,强在何处吗?”

“他比你我,都要坦荡。”

他的喜恶、爱恨、狷狂、野心,都摊开在这天光之下,不曾隐瞒。

而我和宇文合,却将心机和算计都深藏于内,就像这牢中的老鼠,只敢生存在黑暗处。

“坦荡又如何?终究是我赢了。”他抬脚往回走,“公主,保重。”

“是吗?”我看向他的背影,“红莲和白杏呢?”

冷漠的声音从尽头传来:“你说呢?”


此后,再也无人来过。

牢中不知天日,我日日望着小窗外那一点点白数着时辰,数着数着就乱了。

无碍,于阶下囚而言,都是一样的。

我原本以为,我会就这样呆在牢中,待到战事平息,被问斩或被赐予一丈白绫。

可我等来的,却是几个狱卒,将我反剪双手,押上囚车,由一队北楚将士送到了战场上。


22.

我跪在营帐中,挂帅的是宇文合本人,旁边站着同样身披战甲的宇文容。

“宋霁月,大齐郡主,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竟将我北楚上下骗得团团转。”

宇文合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彼此彼此,十年前的北楚不也如此。大齐不过是效仿罢了。”

宇文容的神色有一瞬的松动。

“郡主巧舌善辩,我倒要看看,郡主一心为国,宋家一门上下捐身徇义,这大齐又是否真的记得郡主呢?”

“四弟,将她带下去吧。”

“是。”宇文容恭敬应声,走近将我扶起,便带着往帐外走去。

出了帐外,他压低声音:“霁月,我已尽力,能否活下去就看你的造化了。”

当我被挂在战场,北楚阵前城墙上时,才明白了他这句话。

宇文拓不复当年,北楚最为骁勇善战的大皇子又溘然长逝,战前军心不稳,士气低落,竟被镇北军逼得节节后退。

即使宇文合、宇文容两位成年皇子纷纷披甲上阵,亦难挽颓势。

想来,我的身份便是宇文容想办法暴露的。

如今,将镇北军前将领唯一的后人挂在城墙上,是要看镇北军如何抉择。

这是我唯一活命的机会,也是北楚军为数不多的机会。


沙尘卷起,迷得我睁不开眼。

绑缚在身上的绳子,将肌肤磨得生疼,北境的冷风也如刀一般,刮在我的脸上、身上。

可是,没人比我更了解镇北军。

流在这片土地的血还少吗?绝不在意再多我这一个。

而且,齐允谦也绝不允许。

我也绝不允许。

张洋将军显然是看见了我,前行的战马足下一顿。

距离太远,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大概不会太好看。

片刻,他的副将递上一把弓,他挽弓朝向我的方向。

一箭离弦,镇北大军也随着这箭山啸前行。

我闭上眼,能求个解脱,也好。

箭矢呼啸而来,快如疾风。

尚未感到料想中的疼痛,却只觉悬得艰难的身体忽地变得轻盈,然后开始急速地往下坠。

绳子断了!

张将军仍在策马疾驰,离我尚有一箭之地。

我却落入另一个怀抱中。

是宇文容。

“霁月。”

他将我紧拥入怀,时隔多年后,我终于又被包围在他的气息之中。


23.

宇文容终究是不忍心杀了我。

北楚军兵败如山,宇文容被俘,宇文合领着残军死守城门。

我踏着堆积如山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回曾经属于大齐的土地。

最后,北楚递上降书。

归还北境九郡,百年称臣,岁岁进贡。

张将军将绑着的宇文容送到我的营帐,此刻的他浑身浴血,遍体鳞伤。

我起身,替他解开绳索:“走吧,北楚已降,张将军不会为难你。”

他没动,看着我,眼中没有悲痛、没有喜悦,只有平静:“从我阵前救下你的那一刻,我便回不去了。”

坐回矮几旁,我为他斟了一杯酒:“既如此,便饮一杯罢。”

他移步近来,端坐一旁,盯着我手中的酒良久,笑了:“好,多谢霁月。”

杯已近唇,他道:“桃花醉,真是怀念啊!桃花一醉不愿醒,何时待到故人归。”

“霁月,保重。但愿来世你我皆一届布衣,不再做弃子。”语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唇边溢出一丝血痕,慢慢往后倒在了我的怀中。

我抚上他的脸,将他凌乱的发丝整理好。

“你始终是北楚的好儿郎。”

张将军派人将宇文容的尸首送回了若水城。

是夜,夜幕辽阔,却连一颗碎星也无。

只有一轮弯弯的月亮,挂在漆黑夜色中,格外的冷。


大齐四十六年,老皇帝因病驾崩,年四九,太子齐允谦继位。

因明玉公主护国有功,敕封卫阳长公主,赐长公主府一座。

受了赏后,我不顾新帝挽留,孤身回到泽郡,购置了一座小宅院,在院中种满了桃花和岩柏草。

三年后,我拜城外白雀庵的无尘师太为师,成了她的俗家弟子。

从此,真正是青灯古佛,便渡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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