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10月底,银川郊外已经露出了瑟瑟的秋意。西北的秋很短,大秋的粮食一上场,地里就剩下了光秃秃的一片。空空荡荡的田野里,只剩下一堆堆秫秸杆子还被堆放在那里无人问津。道路两旁的树叶,也被秋风吹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那些枯树枝,在凛冽的西北方里发抖。
靠着银巴公路,有个地方叫平安堡,是个挺大的村镇。西北这疙瘩,把一些小一点的镇叫堡,其实也就比村大一点。这个平安堡住在五六百户人家,老老少少有三四千口人。
靠着平安堡的东北角,住着一户姓孙的人家。男人叫孙长庚,四十多岁。孙长庚的媳妇儿叫刘桂芝,是当年来永宁插队的浙江知青。附近的永宁县离开银川很近,两个人在银川一次偶遇竟对上眼了。当天夜里,刘桂芝就跟上他回到了平安堡,睡到了孙长庚的炕头上。不到一年就给孙长庚生下一个胖小子。满堡子的老少爷们,都说是孙长庚的福气好。没有想到,儿子才过了满月,刘桂芝就突然失踪了。这一下子,孙长庚抓了瞎。他想出去找老婆,可带着个奶娃可怎么办?一路上叫他拿啥喂?不得已,孙长庚央求村子里认识刘桂芝的人四下打听着,也没有什么线索。孙长庚只好暂时放下,先把孩子养活。幸亏平安堡这地方是养奶牛的,堡子里的村民都是一个叫平安奶牛场的职工。人奶不好弄,牛奶管够,孙长庚的儿子孙金虎,就这么着让他爸爸用牛奶给养活了。
转眼金虎三岁了。自打儿子会走路了,会说话了,孙长庚就开始到处寻找妻子的下落。从平安堡到银川城,再从银川城到永宁县,最后一直延伸到浙江的杭城。凡是刘桂芝和他说起过的地方,都走了一个遍,而且是反反复复走过,找过,恨不能钻进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去找。唯一的线索是刘桂芝和自己拍的结婚照片。照片上的刘桂芝是那么的秀丽、妩媚,一副甜甜的江南女子模样。说实话,旁边的孙长庚真是有点不配。
孙长庚是地地道道的西北人,老家是陕西人,自己是在宁夏长大的。西北的风沙吹打下,肤色即黑又粗,个头也不高,也就是1米6出一点头。倒是挺结实,敦敦实实的能干活,在平安奶牛场是出名的本分老实肯干,还有点文化,是厂里的畜牧技术员,在银川农校毕业的。当初,孙长庚把刘桂芝领回来,丑汉子配上个俊婆娘。也有人羡慕之余,带着嫉妒私下里议论,太俊的媳妇儿不靠谱。可刘桂芝自打嫁给了孙长庚,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就是老老实实地蹲在家里,连左邻右舍都很少看得见她。于是,关于漂亮媳妇守不住的流言蜚语,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谁也没有想到,这漂亮媳妇在屋子里宅了不过一年,生下孩子就跑了。
于是关于刘桂芝的流言再度充满了平安堡,这次的流言更多是对刘桂芝的谴责与孙长庚的同情。
三年里,人们赋予了这对苦命的父子巨大的同情。西北这疙瘩的人忠厚朴实,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尽可能帮助着孙长庚父子。张家送来几个鸡蛋,李家的抱走小金虎喂几口,要说金虎是喝牛奶长大的,不如说是吃百家长大的。别说,这小子从小长得就好看,虎头虎脑胖乎乎的,看模样长得一点不像他爹,更像母亲刘桂芝。
头一年孙长庚跑不远,也不能太远。孩子毕竟太小,外面跑东颠西、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他怕孩子受不了。于是,孙长庚只能在平吉堡——银川——永宁,三个地方跑。差不多都是早出晚归。怀里揣着馍,还有一大壶水和孩子吃的牛奶,背上背着娃。一大早去搭乘平吉堡开往银川的班车,到了之后再搭乘银川去永宁的班车,等到永宁县城差不多就晌午了。然后按照自己知道的线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找过去,手里拿着他们俩的结婚照见人就问。来得及赶上回银川的班车就返回银川,再步行回到平安堡。要是实在赶不上了,就在汽车站睡一夜,第二天接着找。饿了啃几口干馍,渴了喝几口水,再给孩子喂几口。一年功夫,硬是把永宁县几个村镇跑了一个遍。
功夫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是被他找到了刘桂芝的蛛丝马迹。在一个叫焦家庄的村子里,有人告诉他:刘桂芝就是这个大队的杭州知青,不过前几年就突然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村一共来过6个杭州知青,三男三女,现在只剩下一对知青留在村里还结了婚。其他都和刘桂芝一样,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对已经结婚的杭州知青,最近也返回了杭州,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
那个人还建议他可以去问一下大队书记,不过这个书记并不在焦家庄。焦家庄和邻村的马集村算一个大队,书记是马集人。马集是个小镇,比焦家庄大多了。那个村也来过知青,这些年都陆续走了。听说还有一两个没有走,可以去问问他们。
当天夜里孙长庚没有走,就留在了焦家庄,那个热心人留他住在家里,答应第二天陪着去一趟马集。
那天夜里,这位热心的大哥,告诉了孙长庚不少关于刘桂芝的事情。孙长庚第一次通过别人,了解到关于妻子的许多往事。
刘桂芝是永宁杭州知青中的一枝花,因为漂亮,一到这里就成了所有男人瞩目的对象。不仅是焦家庄的男爷们,也包括临近几个村的,当然包括同一个大队的马集。马集就有几个男的,三天两头往焦家庄跑。这些爷们里,也不都是未婚的,有不少成了家的,眼珠子照样会盯着刘桂芝的脸蛋和身子看。所以焦家庄的老娘们都讨厌刘桂芝,怕她勾走了自家老爷们儿的魂。这些老娘们是不会去考虑,自家爷们的那副尊容,那个花儿般的刘桂芝,又会不会看得上?刘桂芝不但人漂亮而且心气高,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的男人们,几乎一个都没有看上。
这位大哥对孙长庚说,刘桂芝自来这里到突然消失,三年里很少看见她主动搭理过哪个男人,只有一个人除外。那个小伙子人长得神气,文质彬彬的,戴着一副眼镜。只有他来找刘桂芝的时候,可以听到刘桂芝银铃般的笑声。还有一个人出现的时候,刘桂芝会去主动搭理,虽然那种笑脸很勉强。这个人就是马集的书记。马集的书记叫马长河,今年42岁,一个很精明能干的大队干部。老婆姓常,叫常桂花,是黎明乡乡长的女儿。人不漂亮,一脸麻豆,可厉害之极,整个的黎明乡无人不知晓。就因为常桂花的父亲,是黎明乡乡长常道明。
热心大哥始终没有告诉孙长庚自己的名字,只答应领他去马集,指给他看马长河的家在哪里。还千叮万嘱让孙长庚不要说出来,是谁给指的道。看起来这位惧内的乡长,对外可绝对一点不含糊。孙长庚反反复复向他保证,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儿,他才放心下来。
第二天一早,好心大哥很早就催着出门了,他怕村里有人看见。走出门嘱咐孙长庚,自己走前面,让孙长庚在后面远处跟着,等到了马集,自己会在乡长家门口站一阵,他在哪家门口站,那就是马长河的家。他的如此小心谨慎,让孙长庚心头疑云骤起。不由得怀疑自己妻子刘桂芝的失踪,会不会真和这个姓马的乡长有关系?
到了马集,孙长庚就发现这个所谓集镇真是很小,比起平安堡都不如。当然比焦家庄又大了许多,估计不会超过200户人家。只有一条土街,村里大部分房子都盖在这条土街的两侧,都是些干打垒的土房。这一点也远不及平安堡。想想也是,平安堡毕竟是国营奶牛场的场部所在地。那年头,国营企业的实力,肯定比农村大队强得多。
平安堡的大部分住房都是土坯砖砌起来,在外面涂上白灰,看上去比干打垒的,就要漂亮和整齐了许多。还有一部分是一砖到顶的瓦房,这种房子都是奶牛场场部的办公用房,当然也包括奶牛场的牛棚都是这种砖瓦房。马集却只有一栋房子是砖坯混搭的,房子的柱子是青砖砌起来,墙体却是土坯砌的,屋顶铺上了红瓦。这样的房子比起纯粹的砖瓦房,肯定要差一个档次;却比土坯的,高出半个档次;比干打垒就高出太多了。
孙长庚看见这座鹤立鸡群般建筑的第一个判断是,这应该是大队部。可却没有想到,寂静无人的街上,那个好心的领路人,恰恰就是站在这栋房子的门口。这竟是大队书记马长河的家!孙长庚心里第二次有一种惊秫感了。这个书记的霸道和肆无忌惮,从这栋房子已经可见一斑。看起来自己要和这个马长河打交道真有点难。
好心人站了一阵,见孙长庚在街角已经在朝这里看,便点点头自顾走去。孙长庚就在街角找了个避风处蹲下了。西北的深秋天气很凉,尤其是一早一晚。这天才麻麻亮,也就是6、7点钟的样子。西北太阳升起夜晚,像这深秋季节,过了8点才能见到太阳的脸。所以一到大秋之后,西北老乡大多要9点才起床。
孙长庚怕孩子冻着,找了一堵断墙搂着金虎缩在那里,尽量用自己的身子护着孩子。小金虎也怪,或许已经习惯了,居然照样在父亲的怀里酣睡。挨到天大亮了,街上陆陆续续有了人声,有几家赶早的点心铺也开门了。空气里飘散着炸油饼的油蚝味儿,还有小米儿稀饭那股子带着一丝甘甜的香气。一只大黄狗窜进来,看见孙长庚“汪汪”叫了起来,把小金虎惊醒了。孙长庚顺手捡起地上一块半截的土坯砸过去,那条大黄狗夹着尾巴逃出去。
小金虎闻到了空气里的香气,扬起小脸说:“爹,我要吃油果子。”
孙长庚长叹一口气,摸摸儿子的头,说:“走,爹这就给你买去。”
为了寻妻,孙长庚这几年省吃俭用,积攒下些钱,都搭在了路费上,可他从来舍不得让金虎受委屈。幸好他是个技术员,拿着一份微博的工资,否则真实还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
孙长庚领着儿子在早点铺吃了个油饼,又喝了多半碗小米粥。自己就着剩下的小半碗粥,啃了半张自己带的饼子。一边吃,眼睛一边看着斜对面马长河的家门口。他刚刚吃完,就看见对面门开了,先走出来一个胖女人,隔着街都闻得见身上一股子劣质雪花膏的味儿。接着又走出个中年伙子,人长得挺周正,个子也高,就是眼神透着一股子邪气。
他一面关门一面大声说:“你先回娘家吧,我上大队部去看看,晌午赶回去吃午饭。”
那女人一回头,恶声恶气地说:“你给我听好,别找借口去找女人。昨天夜里不肯出力,是不是留给哪个婊子的?”
马长河却陪着笑脸说:“你这说的什么话?这几天忙大秋,累了。”
女人冷笑一声“嘿嘿”说:“大秋累的?我咋没有看见你这个大书记干过活?只逮住你玩女人。”
那女人说完沿着土街朝村口走。马长河沿着土街朝另一个方向去。
孙长庚领着孩子远远跟着,看见他走到街另一头,那里有间干打垒的破旧屋子。门口挂着块牌子“永宁县黎明公社红旗大队部”
马长河打开锁走进去,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后面,顺手拿起墙上挂的报表翻开着,一抬头,看见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男人牵着个男娃跟进来。
马长河看了一眼,这个人显然不是自己大队的人,甚至也不是黎明乡的。打扮和举止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应该是银川附近的。马长河是老江湖,眼睛毒,再说孙长庚是个技术员,穿着蓝布军便装,口袋里有插着一支钢笔,若不是手里领着孩子,还真像个干部。马长河有点捉摸不透这个人的来路,于是干脆不开口,等着对方自己说。
孙长庚人老实,可一点不傻,加上心中已经对这个马长河有所警惕。还有一点,那就是孙长庚知道他就是马长河,可马长河完全不知道,这个领着孩子的男人是谁?
孙长庚走到桌子前面,客客气气地对着马长河说:“您就是红旗大队书记吧?我叫孙长庚,从银川过来。”
马长河点点头,看着对面的孙长庚,心想:还真是银川来的。看样子像个干部,可咋领着个孩子?不会是来马集走亲属的吧?也没听说谁家有亲戚在银川当干部啊?
“孙同志找我有啥事?”
马长河捉摸不透气定神闲的孙长庚,不得不采用了客客气气的态度。
孙长庚笑着说:“还真有事儿要麻烦马书记。”
“孙同志有啥事儿只管说,在这马集一带,还没有啥事儿难得住我马长河。”
马长河拍开胸脯了。
孙长庚开门见山,一面拿出自己和妻子的结婚照片,一面说:“我来朝马书记打听一个人。”
“叫个啥名?只要是黎明公社的人,我一准认识。”
孙长庚把照片递过去,说:“她叫刘桂芝,是在你们大队插过队的杭州知青。”
马长河听到这个名字浑身一激灵,差一点就把孙长庚递过去的照片掉在桌子上。他的这个动作,又一次让孙长庚心里也是一“咯噔”。
马长河迅速镇静下来,一面拿起照片看,一面回答:“刘桂芝啊,我当然认识,她们来红旗大队,还是我亲自赶大车上永宁城接回来的。怎么,她是你婆娘?哈哈,你可采到了一枝花!刘桂芝是永宁十里八乡最漂亮的杭州姑娘,这个娃就是刘桂芝生的?像真像!等等刘桂芝既然是你婆娘,你还找我打听干嘛?”
马长河故作镇静的若无其事,却让孙长庚心里更有了怀疑。
孙长庚说:“这不,她生下娃就离家出走了,一直没有回来,我才找来想打听一下。”
“啊?”马长河夸张地张大嘴,故作惊讶地说:“你说刘桂芝离家出走了?还扔下了这个娃?这是啥时候的事儿?”
孙长庚神情暗淡地回答:“三年了。娃才满月她就走了,一直没有消息。”
“这个刘桂芝,怎么会这么不负责任?”马长河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孙长庚又问:“马书记,您是她们的书记,应该知道刘桂芝在这里还有那些要好的朋友吧?还有她在杭州那边父母的情况,住址,能不能告诉我?”
“这个……”马长河沉吟了片刻,说:“要说她的朋友,我倒是知道几个。至于刘桂芝杭州的住址和家庭情况,要查看档案了。孙同志,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这不符合规定。刘桂芝的档案在公社,你不能就凭这张照片去公社查她档案吧?”
孙长庚觉得马长河这番话挺有道理,可不知怎么总觉得这个人有些故作镇静,心里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孙长庚点点头,说:“马书记提醒得对,那就等我回去开个证明,然后再去公社吧。马书记能不能先把您说的桂芝的几个朋友告诉我,我先去找他们打听一下,有没有她的消息?”
马长河又沉吟了一下,然后说:“本来不想告诉你,可刘桂芝毕竟已经是你的婆娘。想想还是告诉你,也让你对刘桂芝这个人有所了解。”
孙长庚搂紧怀里的孩子,平淡地说:“没事,马书记您有话只管直说吧。”
“是这样,刘桂芝在这里插队的时间很短,就突然失踪了,我现在才知道她是去银川和孙同志结婚了。若前几年她爹妈也来找过,我都不知道刘桂芝失踪了。不过准确说,你们的婚姻并不合法,你们没有领结婚证吧?当然据你所言,你们已经有了孩子,可以算即成婚姻,不过还是非法的,因为我没有给刘桂芝开过结婚证明。”马长河已经渐渐变得强硬起来,完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了。
孙长庚很诚恳地表示:“这个是我们有欠缺。当时我是建议来这里开证明,然后去银川领证。桂芝不愿意回来,所以我们只是去了我的单位开了证明,也不能算完全不合法。不过总也是有欠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