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稻草集


稻草集的狗,似乎都要比别处的蠢笨些。

黄筱正坐在村口的农药店边嗑瓜子边看大头彩电,就听到外面先是一阵农用卡车轰隆轰隆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凶狠的”汪!汪!”那吠声拉的老长,颇有把卡车撕成碎片的气势。

黄筱吐出瓜子皮,顺着窗子一瞧。啧,是条瘦骨嶙峋的棕黑色小土狗,那条狗的孙子!

这得说起黄筱十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光景,她刚要出门买糖,就见一辆大货车从马路那头开过来,这样大的车,在稻草集可不多见。果然,村里的那几条狗,明显比往常兴奋了许多,直追着大货车疯叫。

然后,事故就发生了。李艳梅家的狗,也就是那条小土狗的爷爷 ,从路口窜了出来。还未来得及摆一个雄赳赳、气昂昂、凶狠狠的姿势,后半身就被那大卡车硬生生碾了过去,一声凶狠的叫声也在此时变了调子,和那后半身一样血肉模糊了,可惜!

然而,老土狗还没死。尚且完整的前半身扑腾着,吓坏了别的狗,不敢再去追那辆卡车。黄筱还没来得及看后面怎么样,就被黄老三拉进了农药店。等她回过神再出去买糖时,那狗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李艳梅的丈夫将那骇人的尸体打扫一下取了回去,路上只剩下一滩猩红的血痕。等那血痕从红变黑,李艳梅家便飘出来烧狗肉的香味。冬天,大家差不多把这件事淡忘了,李艳梅又戴上了一双狗皮手套,她丈夫也多了一双护耳。黄筱感觉自家店前马路上的血迹又若隐若现。

好在那老土狗留了后,就是小土狗的爹。它比老土狗机灵些,追着路口来来往往的车自认威风了几年,倒也平平安安。可是,稻草集的狗哪有寿终正寝的?等他足够大了,一个偷狗人便趁夜深人静给它喂了药,毒晕偷走了。

李艳梅气坏了,新手套没了,新护耳没了,心心念念的毛领也没了!逢人便咬牙切齿地骂那偷狗人,也骂小土狗的爹 。小土狗的爹不是东西,还没有它爷爷死的有价值,一代不如一代!

黄筱见那小土狗追卡车,心里也没多少波澜。生在稻草集,注定是不得好死。那些狗的下场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听天由命吧,要不你就离开这里。不过这道理,小土狗不会懂。

农药店有人进来,黄筱放下了瓜子,看见是李艳梅。

“要什么呢?”“耗子药,效果好点的。”李艳梅顺势坐下,从桌上抓了一把瓜子,边看电视边嗑了起来。黄筱瞥见她锅底黑的胖圆脸盘,头上却是染得焦黄的爆炸卷,虽涂着口红描着眉,却无不散发着廉价和劣质的气息。典型的乡村式时尚。

李艳梅的头发黄筱认得,村里那家摩登发廊的标志性产物。摩登发廊开多久了,黄筱不知道,但那摩登二字已被稻草集的风雨打磨的相当陈旧。门前立了一块牌子,红底白字,烫发一百,染发六十。不过,大多时候只是做个样子,鲜有人遵守牌子上的标价。

就比如李艳梅的卷发,恐怕是在一番唇枪舌剑后享受了半价服务,那理发师气得手直抖,半价服务也就成了半成品服务,又糟又乱,倒也是和价格匹配上了。不过,那焦黄色显然是李艳梅自己买染发剂染的。要知道,即使是半价服务,那理发师也不敢昧着良心染得一块深一块浅。

“二十五。”“什么,那么贵!”“这瓶效果好。”“便宜一点,以后还来你家买。”“本来就没几毛利息,不能再便宜了。”

磨了半天嘴皮子,黄筱始终没松口,心里也有点烦:“要便宜的也行,我给你换一瓶差点的,要不然你就去别处买。”李艳梅受到了挫败,很不是滋味,从椅子上挪下膀大腰圆的身体,拿了桌上的药,瞪了黄筱一眼:“这小丫头片子,你爹娘都没你这么难说话,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

扔下了皱皱巴巴的二十五块钱,李艳梅临走时也没忘从柜台上顺了一包一块钱的上海青菜种,“就当赠品吧,我也是老顾客了。”老顾客?整个稻草集就那么几家农药店,谁不是老顾客,黄筱气得冷笑了两声。

抬头正看见外面追卡车的小土狗,黄筱翻了个白眼,心里盼着那偷狗人赶紧再来一次。

稻草集的女孩中,最被中年妇女们在意的,是那些姿色平平,读书也不怎么擅长的。原因简单,稻草集的男孩,清一色的没出息,读书不努力,也没经济头脑,都是混个几年后出去打工。脑子灵活的女孩,不是稻草集的稻草栓得住的,长得漂亮的女孩,是给县城里有房的小伙子养的。唯剩这第三等女孩,没本事走出去,只等着辍学之后找婆家。

好些女孩,十六结婚,过不两三年,就是牵一个抱一个了。等牵着的那个可以牵抱着的那个满村子溜达时,领证的年龄就到了,心里也终于多了点底。男人们在城市里打工,见了些市面,人也油了。不过那市面是从厂房车间的门缝里窥见的,是从工地的水泥砖块间窥见的,上不了台面。那油也像街边廉价小餐馆桌子上的油污一样,一擦一洗,全是烟酒、女人、脏话和蝇头小利。女人们心中的底,也像那结婚证一样薄。

不过,总归是僧多粥少。没生下来就被流掉的女孩逃去了天堂,有点本事的女孩逃去了外地。在稻草集,女孩永远是供不应求的。但仅管如此,稻草集的男孩也都前前后后娶上了老婆。感谢人口买卖!

黄筱家有两层,夏天热,她就去房顶上架个吊床。对面那户平房里溢出了昏黄的灯光,一个瘦削的人影推开了窗子。

“筱筱你在屋顶上玩呀。”声音却是不符合身世的爽朗,黄筱心里涌上说不清的滋味。这是对面人家的儿媳妇。他家的第一任儿媳是本地女孩,生了一个女儿,没过两年就跟一个外地人跑了。第二任儿媳娶回来,肚子老是没动静,一检查,不能生,离了。第三任,就是眼前的女孩,二十多岁,从人贩子那里买的。

“筱筱你爸妈在家吗?我去找你玩。”“他们都出去了,姐姐你来吧。”黄筱不忍心拒绝她。其实要是说话,也没多少共同语言。女孩说,黄筱听。都是家长里短,没多少意思。

“唉,你说女人呐,一辈子不就是找个好婆家,带两个好孩子吗?读再多的书最后还不是嫁人生子。”黄筱一惊,抬头是她清瘦的脸上大彻大悟的表情。她拉着黄筱的手,手指上的茧轻抚着黄筱的手背。仿佛要将自己这二十多年积攒下的经验一并塞给她,那个黄筱一直厌弃鄙视,渴望逃离的令人窒息的世界。

一瞬间,这张清瘦的脸变成了一张苍老的脸。

“这是黄老三家的闺女吧,这么高,这么水灵。”来人古铜色的面皮皱的一道一道的,眼皮松垮垮地耷拉着,头发一少部分黑,大部分白,混杂成一种脏兮兮的灰。

“认得婶子不?”哪儿能不认得!她是村里的名人,因为生不出儿子出名。从被卖到这里来,她脑子就不怎么好使,更何况前前后后结婚离婚几次,生了七八个孩子,没一个是男孩。神智就彻底不清晰了,一天到晚胡言乱语。

“婶子给你说,”她满是老茧的手抚上黄筱的手背,一副很亲密的样子,皱巴巴的嘴一张一合,倒出的都是最俗不可耐的东西“咱们村东头那个张家,丫头知道不?家里就一根独苗,上头只有一个姐姐,丫头你那么水灵,要是嫁过去……”

黄筱一阵恶心,那根独苗有多歪她不太清楚,隐约是夏天光着个膀子,左青龙右白虎,脏话动不动就从被烟熏黄的牙里蹦出来。但那独苗的娘她是很清楚,四十多岁的女人,尖嘴猴腮,最爱夸他家那根独苗,只是夸的内容让人不敢恭维,什么他儿子多么多么有本事,睡过多少多少姑娘,还有一个怀了孕,和儿子来见她,她看不上,硬是让儿子和那姑娘分了。

黄筱甩着胳膊要走,那老妇却不松手,一个劲地絮絮叨叨。“我闺女得上学呢,你要说去给别人说。”黄老三来了,拉着黄筱急急地走。“以后碰上这样的人别搭理,一个疯婆子。黄筱点点头,心里有些说不清的难受。

在稻草集卖农药,最讨人厌的还不是一些人为了那五毛一块的零头和你磨叽半天,也不是买瓶农药还要顺走一包菜种。而是——

“养出这样不孝顺的孙女,我老太婆不活了。”进店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一身花布长褂长裤,体格是透着野蛮的健壮。声音有些哭腔,脸上却不见泪水,只能说是干嚎,更何况那声音还那样洪亮,生怕别人听不见一样。

“给我拿瓶农药,要敌敌畏。”一瓶敌敌畏十块,她拿了二十块出来,还没忘要那找零的十块。黄筱冷哼了一声,心想,这都寻死了,还在乎那十块八块的,说出去不怕丢人。

买了敌敌畏,老妇一边拿着瓶子,一边骂自己的不孝孙女,门外跟来了两个人。黄筱听那老妇哭诉,大概是她孙女不爱吃她做的饭,和她拌了两句嘴。

“要喝药的话出去喝,别死在我们家店里。”这种事儿黄筱见多了。真的一心求死的,都是买了药回家偷偷喝,谁也不告诉。非要搞得满村皆知,都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和自己置气的人。虚伪,恶心!这样的事情黄筱最看不上。

老妇显然楞了一下,这小姑娘怎么!不过倒也不好意思继续在店里面待下去,拿着敌敌畏边大声哭诉着边走出了门。

“我那不孝顺的孙女,她娘跟人家跑了之后,她爹一直在外面打工,也不看是谁那么多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拉扯大。一天到晚的嫌好道歹,饭做好了端到跟前都不吃,早晚跟她娘是一个货色!”嚎的声音倒是更足了。都知道家丑不外扬,更何况是在稻草集这种地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能被翻来覆去津津乐道个好几年。这老妇这样败坏自家孙女,将来未必能说到好婆家。

路边集了七八个人,被老妇的哭诉引来的,都在一旁拉着劝。只是脸上的表情不怎么感同身受,就是看看热闹。眼看着时候也差不多了,那老妇拧开瓶子就要喝农药,两三个妇女上前拉着老妇,把瓶子夺开,纷纷劝:“大娘你别喝,干嘛跟一个十多岁的小丫头片子置气,还是一家人呢。哎,你看,你孙女哭着来了,她也正后悔着呢,赶紧回家吧。”

黄老三和老婆也回来了,一见这场景立马明白过来,开那么多年农药店这种事情可没少见。于是一边劝老妇赶紧和孙女和好,一边骂女儿不懂事把农药卖给老妇。老妇见孙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了错,一旁的人也劝地口干舌燥,才叉叉腰,皱皱眉。虽然嘴里还念念有词,但也能看出来是闹够了心满意足。

众人散开,她也领着孙女回了家。

“谁叫你把敌敌畏拿给她的。”一进店,黄老三看女儿在柜台上写作业,心里来气,“看不出她是瞎闹腾的么?”“她又不是真寻死。”“傻子都知道她不是真寻死,但你给不给她拿药又是另一回事,回头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背后说你。”黄老三一阵头疼。

黄筱早就不在意稻草集的人怎么嚼舌根了,再过两年,自己考了大学就离开这里了,随他们怎么说。那老妇虽然搅得心烦,但自己今天好歹按标价卖出了一瓶敌敌畏,没为一两块计较半天,也没贴进去一包菜种,倒是这个周末自己看店最成功的买卖。只是,黄筱有点可怜那老妇的孙女,好好地女孩不知道明天得被传成个什么样子。

可是过了两天,黄筱的这点担心也成了多余。的确是有人嚼舌根,不过话题的主角却不是那老妇的孙女,而是黄筱。“出去喝,别死在我们家店里。”传遍了整个稻草集,别人都说,黄老三家的闺女,心肠太狠。

黄筱看了看柜台上的那几瓶敌敌畏,她就知道,稻草集没有好做的生意。

黄筱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宿舍楼的第一层有一面大镜子,黄筱站在镜子前,定定地审视着镜子里的少女。

这不是稻草集的女孩该有的样子。她们应当是黑红的,壮实的,憨笨的。黄筱不是,她有白皙的皮肤,瘦高的身材,更有稻草集的女孩身上不该出现的书卷气。她要离开稻草集,要离开就得有知识,就得读书。

她洗完澡没多久,头发披着。黄筱的头发,虽说又黑又密,发质却不怎么好,硬硬的,有些毛糙。都怨自己用的洗发水不好,黄筱心里埋怨,等以后赚了钱,首先就要换洗发水。对!要用日本的,姚莉姐用的那种。

姚莉是黄筱的一个远房表姐,她和黄筱一样,长着稻草集的女孩不该有的样子。尤其是一头长发,又黑又亮,顺直地垂到腰间,鸦羽一般。

姚莉离开了稻草集,黄筱上一次见她,是她办婚宴的时候,两三年了吧,却依旧历历在目。当时,姚莉家门前的那条路,被数不清的车堵的水泄不通。黄筱跑去看,看那些车的商标,有几个认识的,大部分都没见过,她又跑去看车牌,竟然有好几个省的。是的,姚莉的朋友太多了,她是不一样的,考上了重点大学,还出国留学了。

姚莉的宴席也是与众不同的。只说那茶水,在稻草集,一般是一桌一个坑坑洼洼的茶壶,装一壶劣质的茶叶水。黄筱不喜欢喝,只用这水涮杯子。姚莉的宴席上却出现了芒果汁。细颈胖身的大玻璃瓶稳稳地在圆桌中间立着,装着满满一瓶芒果汁,泛着又冷又甜的光。商标是一串英文,有些倨傲地冷眼看着围坐在桌子旁的人。黄筱从没吃过芒果。她倒了一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没急着咽,用舌尖轻轻搅动着那果汁,让味蕾完全地舒展开,甜香便顺着舌头传入大脑。这就是芒果的味道?唔,不属于稻草集的味道。

整个稻草集,姚莉最喜欢的女孩是黄筱。不是因为那血缘中快要牵扯不上的远房表亲,她觉得和别的女孩亲近掉身价。黄筱和自己是一类人,无论外貌,气质,还是想法。她们都努力读书,拼命离开这里,也都不屑和稻草集别的女人一样胡搅蛮缠,乱嚼舌根。

临走前,姚莉带黄筱一起去澡堂洗澡。雾气朦胧,黄筱抓着自己毛毛糙糙的头发看了看,又转而去看姚莉黑亮顺直的长发。“姚莉姐,你头发真好看。”“嗯,”姚莉笑得地很开心:“你以后把头发拉直,再多注意保养,头发也会变好的。”

那天,黄筱用的姚莉的洗发水。她把瓶子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全是日语,日本货呀!然后,黄筱又小心翼翼地把洗发水抹到了头上,一点点轻轻慢慢地揉搓着头发。看着淋浴将头发上的泡沫冲到了下水道口,淤浮了一会儿才慢慢消失,黄筱心里突然有点欣喜,有点激动,也有点怅然。

第二天,姚莉回去了,黄筱的头发上却还留着淡淡的不属于稻草集的香味。她把头发抓在手里,滑溜溜的,也柔软了一些。

回过神来,黄筱伤感地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香味从她未全干的头发上飘开,竟然是和那天的香味一个颜色!黄筱攥了攥拳头,心里有些激动,接着便听见远处上课铃响起。

黄筱上大学了,不是名牌,却足以给她离开稻草集的资本。大学寝室楼一楼也有一面镜子,黄筱站在镜子前抚了抚自己黑亮顺直的头发,两眼弯弯的。她用兼职的钱拉了头发,买了和姚莉一样的洗发水和护发素。恍惚间,黄筱看着镜子里的女孩变成了姚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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