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瞳·雨苔花开初冬时

本篇文章使用笔名『花瞳』


  1.

  关州是一座很古老的城市,古老到与其他城市相比起来甚至显得有些“落伍”。当那些所谓的几线城市大街小巷里都铺上了沥青水泥的时候,这座老城的胡同里却依然使用着数百年前的青石路板;每逢雨季,其他城市的雨水分为万股细流冲入四面八达的排水系统,而关州小巷中的水只能任由其没过人家门前高高的台阶,又分作数道细水淌进庭院,滋润着从墙隅石间钻出的花花草草。

  当地的人们并无觉得丝毫不妥,他们信奉“雷霆雨露,均乃天恩”,同样,也不会顾及那些生在院中的花花草草;反倒是花草们显得极为听话,只在檐下几处破土而出,尽情绽放,偶尔在院中某处钻出一朵娇艳的花儿,一蓬青翠的草,倒显得煞极可人了。

  关州的风土人情自古以来都极为祥和,而那数以千计的青石小路更是一道极为惹眼的风景,凡去过关州的外地人,大都体会过那种“古径暮宅引潮来,檐隅石间见花开;踱步微觉丝雨落,慎行犹感腻青苔¹”的微妙感受。进而,一传十十传百,没有资本的铺设,也没有广告的喧哗,单凭世人的口口相传,古老的关州每临雨季,都会迎接一批慕名而来的游客,而且,他们大都是腼腆内向的文艺青年。好在当地人并不反感这些外来者,相比之下,这座古老的城池好像很欢迎这些年轻的活力,正如广袤而沉寂的大海,从来不会拒绝从五湖四洲奔汇而来的大小潺流——一年尾始,终究安详和泰。

  季节慢慢地向深秋靠拢,经历秋风萧瑟之后便又到了冬季。当关州的天空飘下第一朵雪花的时候,墙隅间的花朵便已纷纷枯竭;当几千几万朵雪花落下,小巷石板上腻着的青苔也被尽数遮覆;当数不胜数的雪花倾坠而下,檐下、地上、小巷中,都只剩下了一层白白细细的霜。关州人家升起炉火,围着跳动的火光聆听由窗外传来的“沙沙”细响——这是乱雪纷飞坠地而眠的声音——总会惹得心跳一阵酥颤。

  冬天的夜晚是朦胧而且美丽的,深蓝剔透的夜空中蒙上一层薄薄的白雾,好像是地上的霜被映在天上,一眼望去,天地相连,苍茫一片;只有蒙了白雾的深蓝之中跃出一轮皎洁皓白的琼玉,那是关州的月亮,是玉洁冰清的安详。当地人很早就熄灭灯火,窗间洒下的月光便足以让世人把房中的一切看得清晰。夜幕笼罩之间,只剩下跳动的燃烧的红色火光,与安详的冰凉的白色月光交相辉映着,映在床椅桌凳,映在杯盏书籍,安静,祥和,朦胧,而又美妙。

  此时的关州就只剩下轻缭着的,甜美的睡梦之声,偶尔一两声脚步踏过霜地,也很快消散在八方空寂之中,随着洋洋洒洒的雪花飘落大地,又铺起一层崭新的、洁白的霜。

  “咯吱,咯吱……”又是一阵涉雪之声。趁着皎洁的月光,可以看出雪地上清晰的人影——那是一个男孩,年纪二十有三,脚步显得极为平稳而且轻缓,好像生怕会惊扰到熟睡的关州,就这么一步一步慢慢前进着。


  2.

  这个男孩叫做华一,是两年前从中原来到关州的。当时的他刚刚修完中文系,在获得毕业证书的同时又得到了一个喜人的消息——自己三个月前投稿的文章终于得以发表,并得到了一笔丰厚的稿酬。华一开心极了,决定出去游玩一番,在朋友的引荐下,他只身来到了这座小城。

  华一初到宝地的时候恰逢雨季,关州的安详,人家的随和,天空的小雨,就连石板上不起眼的青苔都深深吸引住了这个初出远门的青年。华一找到一家旅馆住了下来,并在此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他去修读中文系的原因就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作家梦——一篇,两篇,越来越多的文章在华一手中飞舞的笔尖下油然作出,华一第一次觉得写作这么痛快,他的思绪随着关州的雨洋洋洒洒的映在纸上,像石板上的青苔一样迭起不穷,他知道,这是关州的灵气,是关州的大地赐予自己的灵气。

  某天下午,雨声渐小,华一打开书桌前的百叶窗,一滴雨不偏不倚的正打在手背,华一不由得回手,想要将水滴拭去,却在刹那间发觉,那滴雨竟在自己的手上绽出一朵花儿的形状来。华一止住欲进未行的手,他隐隐的感觉,这是老天给他的暗示;同时,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起来活动活动了。于是,华一收起桌上的稿子,携着一把雨伞便走出了旅馆。

  旅馆临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小巷里的路也是由年代久远的青石板铺成的,上边覆着一层完整的青苔。因为小巷中只有只有这一家旅馆在经营,也无其他人家居住,所以,路上的青苔基本都保持着初生的模样,一脚踩上去,滑腻腻的。华一贴着墙小心地走,享受着雨季的清凉和微风善意的吹拂,蓦地,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儿闯进华一的视线,他又蹲下细细观看起来——那朵娇小柔嫩的花儿生在青苔之间,像是众星捧月一般傲然自立,它的花瓣洁白如玉,又从这无暇的皎白中浸出一泓浅浅的、欲滴未坠的粉色来,而那朵花儿的形状,竟如同刚刚所见的,打在自己手背上的雨花一模一样。

  华一从未见过这样的花儿,便擅自给它起了个名字,唤作“雨苔”。刹时间,“雨苔”二字像雷霆一般炸开了华一的思维,他一路跌跌闯闯的跑回旅馆,接着突如其来的灵光一闪飞沙走石一般写下一篇小说——《雨苔花》。

  此后几天,华一陆陆续续地向出版方投递了十篇文章,其中就有《雨苔花》。一周之后,编辑部便来了消息——“十篇稿件全部通审,无需另行修改,一周后批量印刷出版,稿酬及版权费将在出版后三日内汇至您的账户,届时请注意查收,xx出版社期待您的下部佳作,再会。”华一的心情简直要冲破云天,他按奈不住激动,冲出门去,连伞都没打,想要寻找“雨苔花”的踪迹,他相信,这是他的幸运之花,他一定要找到它。

  可是,在巷子里兜兜转转了十几圈,却怎么都不见“雨苔花”的影子。雨下大了些,华一顿时沮丧下来,低头看了看已经淋得湿透的衣衫,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时,一把缀着白色花朵纹理的墨青底子雨伞挡在自己的头上,拦住了倾落下来的细密雨丝。华一抬头看去,不由得叫了一声:“雨苔花!”


  3.

  这冷不丁的一声可把撑伞的人给吓了一跳:“你……你认得我?”

  华一转身看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她的年龄与自己相仿,面容清秀,衣着素净,秀美的长发温顺的披在肩上,淡淡的娥眉间仿佛藏匿着万种风情,长睫毛下的清澈眸子中闪着跳动的光亮,小巧的鼻子下面是一只呼之欲出的樱桃小嘴;她一手擎着雨伞,一手提着鞋子,白净娇小的双脚没在滋长不羁的青苔上,由打身后的小路上印出两排小小的脚丫形状;纤弱的手臂手掌上挂着些许正要坠落的雨滴,发梢已经淋湿了,纤细的手指绕着伞柄,脸上泛出了一圈红晕。那水汪汪的眼睛正盯着华一,樱桃般的小嘴在此刻抿了起来,整个人显得更加乖巧可人。

  华一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他眼睛定定的看着女孩,目光呆呆的,瞬时觉得气血上涌,脸上火辣辣地燃烧着,心跳就像冬夜里厚薪堆叠的篝火一般劈啪作响。

  姑娘见他的模样,“噗嗤”一下笑了起来,放松了嘴唇,说道:“你好,我叫余邰婲,正要回家呢,看你没打伞,就来帮你一下,你是在找什么吗?是丢东西了吗?”

  华一还是定定的站着,好像并没有听到余姑娘所说的话。

  “你……你不舒服吗?”余姑娘比华一矮了一些,只能抬头看他,而她恰好能看到华一脸上的红晕,和那两只翕动着、喘着粗气的鼻孔。

  “我……我叫华一!中华的华,一,一二的一!我,我我……我毕业于xxxx学院中文系!我是,我,很高兴认识大家!”华一突如其来的教科书一般的自我介绍又把余姑娘给吓了一跳,随后,余姑娘笑了个前仰后合:“哈哈哈哈……你,你是第一次和女孩说话吗?你真可爱,哈哈哈……”

  华一咽了口唾沫,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是……!”

  雨在这时下大了,余姑娘努力克制着笑容,却仍是忍俊不禁:“走……哈哈……我带你去避雨先……哈哈哈……”

  两人打着同一把伞回到了旅馆,听到脚步声响起,一个文质彬彬,梳着干净背头,戴着黑框圆镜的中年男人——这就是旅馆的掌柜——热情地迎了出来,看到二人后惊喜地说:“姑娘回来啦!哎呦,华先生这是怎么了?快,先请回屋吧。”

  “我……我没事!”华一的目光依旧坚定,脸上依然在发烧,发梢滴滴答答的淌着雨水。余姑娘看到华一滑稽的表情,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爸……你看他,哈哈……”

  原来,余姑娘是这家旅馆掌柜的女儿,之前一直在外读书,今天赶着放假,就回家住几天,不想却在巷子里遇到了已经淋成落汤鸡的华一。

  余姑娘是很热心的女孩儿,又擅长厨艺,便亲自做了可口的晚餐,邀请有过一面之缘的华一一同前往用餐,华一推脱再三,终究盛情难却,便红着脸答应下来。

  餐桌上,三个人并没有觉得丝毫尴尬,反倒互相默契亲和;一向腼腆的华一也没有觉得丝毫拘谨。掌柜和余姑娘都很随和朴实,对待华一就像是见到许久未逢的老友一般,天南海北聊得火热如荼。

  “来,你来这个,”余姑娘把面前的一只汤煲往华一的方向推了推,“这是淮杞圆肉米酒炖鸡,专门给你做的,你今天淋了那么多雨,这道菜驱寒除湿,你吃下去就不会感冒发烧啦!”

  面对余姑娘的热情,华一心里就像小鹿乱撞一般:“啊……谢谢……”

  “对了,华一,你今天说你之前在什么地方念书来着?”余姑娘问道。

  “xxxx学院。”

  “那我们可是校友呢,你是哪一届的?读哪个系?”余姑娘又问。

  “中文系,主研国语文学,今年刚拿到毕业证书。”

  “哎呦,那你可是学长呢!以后可要多指点指点呀,嘻嘻。”余姑娘调皮的笑了起来。

  “啊……是啊是啊……以后,一起努力,一起努力……”华一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饭菜之间,这对青年男女聊得火热,掌柜看出自己女儿眼中闪着微妙的光,他知道女儿这是动心了。好在掌柜也不是守陈固旧的人,他自知道女儿长大了,有一个喜欢的人在正常不过,况且,华一的模样并不差,大小伙子长的精神,出落干净,举止稳重,又有满腹学识,尽管和华一只是主客之缘,但自己对华一的印象也十分不错。看两人聊得开心,掌柜便收起自己的碗筷,准备腾出点时间单独留给他们。

  “哈哈,是啊……”华一站起身来,给余姑娘盛了一份汤递过去,“欸,对了,怎么没见你母亲呢?”

  “她……”余姑娘楞了一下,眼神突然迷离起来,“她很早之前就去世了……”

  “啊?”华一顿时不知所措,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余姑娘释怀的笑了一下,“都过去了,你呢?出来这么久,家里人有催你回去吗?”

  华一低下头,说道:“其实……我是个孤儿……”

  “嗯?!”余姑娘又一次愣住了,就连正要出去的掌柜也停下脚步,不由得回头看去。


  4.

  “在我念幼儿园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去世了……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是一个好心人供我念书吃饭,一直到了大学,我问过我们孤儿院的院长,问这个好心人究竟是谁,可……”华一哽咽了一下,“可他怎么都不肯告诉我……后来,我四处打听,一直到碰上了当时照顾我的阿姨,她告诉我说那个好心人家在关州,是位先生,名字……好像是姓余……”华一继续哽咽着说,“我这次来,带了毕业证书,带着我平生得来的第一笔稿费,我想要报答他,可,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找……我竟然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华一低声啜泣着,坐在对面的余姑娘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如果,”华一继续说着,“如果,我能找到他,如果,他不嫌弃的话,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他,我想喊一声,爸爸……可,可我……”

  这是,将出未出的掌柜转身走了过来,双手扶着华一的肩膀,激动地说:“你还有一个名字,叫华童,对吗?”

  “童童,童童是我的小名……”华一的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跳跃的光亮,“您……”

  “好儿子!我是余青啊!”掌柜的更加激动了。

  “余青……余先生!”华一“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一下子抱住眼前的恩人,激动的哭了起来,“爸爸!儿子毕业了!儿子回来了!……”两人瞬时间哭的一塌糊涂;余姑娘也忍不住流下滚烫的泪水:“爸爸,为什么您从未提起过这件事啊……”

  雨依然下着,时急时缓,月亮被斑驳的云层遮住光芒。雨声嘈杂中夹杂着三个人真诚的泪水,久久回响在这座古城中的悠悠小巷……

  转眼间过了两年,其间又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华一所著的十篇文章得到了应有的报酬,除去个人所得税之外,还剩下足足二十万元,他丝毫不留,如数呈给余青,可余青说什么都不取分毫,无奈之下,在华一的强烈要求中,用这些钱把小旅馆里里外外的装修了一遍;华一和余姑娘的恋爱关系已经确定了,即刻订婚,余姑娘的父亲对这件事十分赞成,他说,华一是个靠得住的好男人,知恩图报满腹经纶正直善良,总之在他眼里华一哪哪都好,简直就像自己的亲儿子一样,而且,余先生还把华一留在自己家中,腾出几间屋子专供华一写作之用;华一自《雨苔花》这篇小说面世之后,俘虏了一众狂热的粉丝,一夜之间声名大噪,他写过的文章被出版方印刷了无数遍,编成集子,称作《雨苔花合集》,而华一的身价也日益的水涨船高;在这两年里,华一几乎用光了所有的稿酬和出版费,把余青的小旅馆里里外外的翻修一遍,还在关州城内修筑了一座“雨苔花”的雕塑;“雨苔花”的故事自此以后不胫而走,每天都有慕名前往的人,余掌柜的旅馆里每天都人满为患,而“雨苔花”雕塑俨然成为关州城内一座标志性的建筑……


  5.

  又是一年秋去冬来,华一慢慢的在小巷里踱来踱去,回想起两年前的那个雨季,心里不免觉得奇妙之极。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辉映着月光的白霜,一路走来头也不抬。

  “大,作,家——”

  一声呼唤让华一抬头看去——是余姑娘,哦,也许应该称之为华夫人了。

  “怎……么?”华一快步走上前去,脱下棉衣给余姑娘披了上去,“你怎么……”

  余姑娘“噗嗤”一下乐了起来:“我说你啊,怎么还像两年前似的,看你脸红的。”

  “有……吗?”华一下意识的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没有吧……对了,你怎么这么晚回来了?不是应该在学校吗?”

  “想你了,就回来咯,大三的课程没那么紧啦,再者说,我怕你没有我生活不能自理呀——”余姑娘故作神气地说,“对了,你在这转来转去的干嘛?在找什么东西吗?”

  “啊,没什么……”

  “嘿嘿,”余姑娘突然嬉笑一下,“你是在找……这个吗?当当当当——”说着,余姑娘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只恒温的培育皿,借着皎洁的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皿底长满了青苔,而青苔的正中间,开着一朵娇嫩的花儿……

  雪花洋洋洒洒的飘落,落在彼此的肩上,落在透明的器皿上,显得格外朦胧。

  “雨苔花!”华一惊喜地说,“你从哪找来的?”

  “这个嘛……”余姑娘绕到华一身后,伸手抱紧了他,“是在你和我的心里找到的。”



¹古径暮宅引潮来,檐隅石间见花开;踱步微觉丝雨落,慎行犹感腻青苔:引自《花瞳•古景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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