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此终于退休了,无论是盼望已久,还是无可奈何。
退休对老此而言意味着一件事:可以汪洋恣肆地安排当下事,不必因为下一时辰或者下一日的正事而致牵肠挂肚无法尽兴。比如下棋,退休之前,每每完成一天的事务,躺在床上,老此总不甘心就此煞尾,总想着赢上两盘棋再志得意满睡去,方为不负。然而,大约所有热爱弈事的人都存了同念,这两盘胜棋的目标便不容易完成——老此所想的赢是净赢,上来就连赢两盘是最佳剧情,三五盘内可以赚上两盘也算吉利,而若是时运不佳,赢输赢输赢输……循环下去,甚至输输输输……陷入吞噬沼泽,那便要毁了这一晚的睡眠和心情,并不可避免地累及次日。
老此的棋,是有一定功力的,但距上佳的水平还有一段距离,他也知道原因:记谱零碎不整;审盘不够锐利;思维速度偏慢;时有低级漏招。这些也都还算是物理层次的,可以接受,不好接受的是情绪心理层次的差距——爱置气。倘因一步疏漏葬送大好局面,这懊恼自恨的劲儿老半天也过不去,哪怕是下面连赢几盘,到结束当日弈事后回顾,心情也是偏于不爽的——要是那盘棋顺理成章地赢下来就完美了。因为走出“大勺”而至局势急转直下,老此总会在心里幻想出对手(连同助战者)的心花怒放、兴灾乐祸、极尽挖苦之表情及语言,那语言不外乎俩字:傻X。这也不难理解,老此也有在绝境中捡对方漏招扭转乾坤的时候,逢此,他也是免不了怀着天降之喜忘形忘情地送对手一个“傻X”的。这气一旦置上,接下来的棋便会章法凌乱,大小“勺”满天飞。更可恨的是“手滑”也来雪上加霜——思前想后琢磨妥妥的一招棋,手指在屏上一滑一止,没准就把车送到对方卒前、马脚、炮口……而这时,对方常常不给悔棋的机会。老此顶多是发一句“这样赢有意思吗?”,然后便认输。对方不准悔,顶多是不够大气,并不违规,甚至也不违德,涨10分或者削10分也许就是两个级别的差距,玩家当然要有个计较。老此也有过因惜分而拒绝对方悔棋的时候,但大部分时候,若对方明显手滑而致走出离谱的棋,他是会给对方机会的。棋不够档次,棋风要上乘,这让老此多了一点获得感。但棋手的成就感主要还是来自胜利、来自升级。老此曾以为,自己的水平到7-3级就到头了,8级以上就是高手的行列,不敢奢望。然而,他跟着某主播的教学视频学了一段时间后,有所开窍,居然升到了8-1级,这让他底气添了一分,胃口开了半寸,开始幻想着升到8-2。甚至在更飘缈的欲望云空,那个高不可攀的9级也在探头探脑。
其求乎多矣,其恨也必增矣。为了这8-2,老此常常鏖战至凌晨一两点、三四点,甚至天明。曾忆退休前某周末夜,不必准备次日公务,老此厉兵秣马,浴血楚汉,至天色大亮,窗外已响起《小苹果》的曲调儿,老此的赢亏账面却还是负数。马上,孙子要起床,他要去买早点(买回来老伴还要再加工),之后,要带孙子去课外班。他一宿没睡,脑腔、耳腔嗡嗡着千万无形的蜂蝇,谋划好的垂钓、打球大概率都要泡汤了……想到这些,老此便如万箭攒心。还有半小时就必须去买早点,他不再奢求扭亏为赢,只求赢下手头的这盘棋。然而,下棋的事,越是想快点拿下,对手越能磨,自己越会出昏招。最终,他被对方车马冷招狙杀,自己非但没有完成升至8-2的宏愿,还被无情地打回7级。提着早点进得门来,老伴见他脸灰绿灰绿的,便知他是又熬了夜下棋,奉上一声五味杂陈气象万千的“哎——”,便去厨房忙活了。
千挫百折之后,老此给出结论:自己升不到8-2,根本原因不是棋力不足,而是心不定——总是牵挂着后续的事务,上班、工作、孙子、钓友球友之约……他的状态一向上来得慢,总要五盘八盘之后才能达到元神入局物我两忘的境界,而这时,离后续的事务已经不远了。这8-2,非退休而不可达。
然而,退休了也还是要帮着带孙子的,这是老此生活内容的一大主要板块。孙子虽还未显出人中龙凤的气质,却也是从里到外氤氲着伶俐。儿子儿媳的学历将将够基本线——大学本科,在教育孩子方面难有什么突破,他这个老家伙必须添上点积极因素,方可增加小家伙的竞争力。这年月,人人都懂得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起跑线是什么,无非是财力、人力、智力。
论财力,老此着实缺点自信。小区某些邻居及某些同事,有家境殷实的,有称得上大富大贵的,给孩子报什么钢琴、架子鼓、芭蕾班,烧包的还有学马术的。老此家横比竖量,给孩子报了个羽毛球和二胡班,一文一武,也算齐备。羽毛球属于大众健身项目,二胡呢,属于民族艺术,一个指向终身锻炼,一个用以陶冶性情兼传承民族文化,甚有张力。这两样的课时费,虽与学钢琴没法比,但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老此儿子儿媳工资虽不算低,毕竟是个死数。老此也就多多少少地贴补一点——早晚都是他们的,不如用在起跑线上。
论人力也不太富裕——儿子儿媳的工作都有些较劲,老伴虽早两年退休了,但操办一家子的饭食却是个大活儿。他们老两口的饭不叫个事儿,无论什么都能对付两口,孙子的一日三餐可就马虎不得。学校有午餐,但全家人都觉得在外边吃不太踏实,老太太横竖要做饭,便包下了孙子的三餐。一顿两顿显不出啥来,日子长了便有成效。孙子不仅很少得病,个头儿蹿得也快,刚上小学时坐位在第三排,到了五年级,已经挪到倒数第二排,进入班内高海拔行列。除了保证孙子吃好,儿子媳妇也常常来搭伙,也不能让吃得太差。小两口倒也不是明目张胆地啃老,隔三岔五就会提着光鲜的蔬菜、水果或是鸡鱼牛羊肉什么的来。老此老伴说了好多次不让他们买东西——钱花了不少,东西还不一定好。老此便开导老伴:孩子尽孝总得找个“抓手”,这也不让买,那也不让拿,光卖一张嘴怎能表达孝心。“我们俩现在什么也不缺,胳膊腿也利索,早晚有用他们的时候。”“先别想那么长远,抓住当下,等用着人家的时候,人家没准没工夫了。”两下一妥协,老伴便不再唠叨那么多,但多做出来的炖肉、饺子什么的,总会让儿子儿媳拎到小家去。
总之吧,老伴的精力基本放在餐食链上,接送孙子、辅导作业,捎带掰扯些醒喻之道这一系列含金量较高的活儿就落到了老此的肩上。这活儿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所以呢,老此家的人力资源也称不上丰沛,尤其是比那些家有退休老头老太同时还雇着全天保姆的人家。越是这样,老此越不能居于人后。咱钱比不了,劳力比不了,脑子不能让比下去。
论及智力韬略,老此可就不惶多让。他在文教部门工作多年,对教育有一番不俗之见,岂能甘于与普通老头们同列。平日里,看到有的老头子对孙子孙女大呼小叫、喝斥训责,便极为不屑:这是带孙子还是遛狗?便是狗,也需要尊重爱护的。有这些反例在眼前,老此对孙子的顽劣绝不应之以简单粗暴,而要琢磨些迂回含蓄之策,这便有些烧脑,无形中增加了可支配能量的损耗。这损耗不可避免累及棋局,往往下到关键处,老伴一句“快到点了啊,别误了接孩子”,老此的心就不淡定了,想着迅速简化局面——要么速胜、要么速和,然而其结果常常是脆败。带着失败的心情出门,情绪就不高,还怀上了一丝对老伴的埋怨——还有十多分钟就嚷嚷,多大年纪也沉不住气,妇道人家永远是妇道人家。接孙子回来,如果小家伙作业压力不大,便在小区里先玩儿一会。这工夫,老此也时常忍不住掏出手机开一局——把半小时前损失的分夺回来,更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傻X”——那种局面下输棋,其恨难消,其意难平啊。
小区里也有棋摊,老此偶尔去看看,每每恨铁不成钢:那些棋摊大爷不懂布局、不懂棋理、不讲规则,看他们下棋或者陪他们下棋,无疑是浪费余晖。但看不上归看不上,时不时也去围观。
这天,接孙子前老此赢了棋,回到小区后没有翻本儿的任务,老此便悠闲地遛达,孙子自去和小朋友们追逐嘻闹。经过一位低头专心看手机的紧锁双眉的老头身边时,老此随意扫了一眼那老头的手机屏,呀,居然是一局棋。老此便顾不得唐突,自管靠近了站住看。那锁眉翁察觉到了旁边有人,也不在意,棋局正在紧要关头,也容不得分心。老此看了几步,觉得此翁棋力远胜于棋摊大爷们,便瞪大了眼看他的级别。“弈山更比弈山高,8-3”,老此倒吸了一口冷气。想不到这弹丸小区内还藏有如此高人。棋友们给“腾讯天天象棋”各级别棋手评定的现实等级一般是这样的:6级,相当于棋摊大爷;7-3级,接近于镇冠(象棋强镇自然另说);8-3级,差不多是县冠水平了。老此年轻时也参加过市直比赛,近百人报名,他顶多能突破一两轮,当然,那时他的水平比现在也大大不如。但以现在的水平去参赛,也不一定能拿到前八。市直冠军与县冠相比,老此觉得尚有不如。这弈山高君,若真负8-3之技,别的不说,趟平本小区是不在话下了。老此顿觉气低,原以为自己是小区内当仁不让的NO.1,甚至方圆几里内的棋摊也都可以欲取欲求。然而,看这情形,他连这小区也冲不出去。
看了半局之后,老此又恢复了些信心,觉得这弈山高棋力也高不到哪去,说不定这8-3级有一定的水分,往更阴暗处想,没准是靠软件升的级。有一步明显的杀招,弈山高没看出来,走了一招软手,老此忍不住指点道:“大刀剜心就结束了。”弈山高“唔”了一声,继续把那局走完,因为前面积累的优势太大,也拿下来了。
“你也喜欢下棋啊。”弈山高笑不启唇地招呼道,带着一丝不屑。
“没事儿就下两盘。”老此陪笑一下,皮肉幅度明显大过对方。
“你什么级别?”弈山高单刀直入地问。
“比不上你,你这太高了。”老此谦虚道,心里却没有那么谦虚。
“你网名是啥呀,有空咱俩切磋一下。”弈山高不客气地约战。
老此便拿出手机,点出自己的二维码让对方扫。
“此—仞”,弈山高一字一顿念出老此的网名,那意思是已将这人列在“咱走着瞧”的名单中。
吃罢饭,儿媳陪着孙子在书房兼儿童卧室做手工,老伴把给儿子留的饭扣好,便调低了电视机的音量追一会剧。老此习惯地打开手机,准备看象棋主播“靠谱”的直播视频。在这之前,看了一眼微信,看到一个窗口新发来的对话信息,“来一局?”。定睛一看,是弈山高。老此顿起好胜之心,谁怕谁?于是便应了战,约定在某对局室开战。
弈山高一定让老此执红,老此一想人家是8-3,自己也就不过多相让,心里却想:这可怨不得我。老此的开局大都学自“靠谱”,以中炮三兵布局为骨架,天天看,日日走,前十回合基本不用动脑子。弈山高似乎对此布局不太熟悉,七八回合之后便有些左支右绌,老此顺利控盘。然而,这弈山高的中局却有些功底,虽处下风却防守森严,滴水不漏,老此想扩大优势也十分艰难。那就谋兵吧,老此想起了“靠谱”的教导,车马炮大子占住要道,有机会就吃对方一卒。弈山高应得很顽强,极尽所能地兑子简化。最终,双方演化成双马双兵对马炮无卒之局,老此兵种稍劣,但净多两兵且能过河。从理论上讲,老此是胜势,但战线较为漫长,还不能出漏招,倘一招不慎被吃掉一兵便要成和。弈山高发来求和信息,老此很想拒绝,棋谚云“棋大双兵必赢”。又一想,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伤了和气,再说自己的残棋也不是特别好,万一有个错漏还落个被人耻笑,不如胜势应和,显得大度。于是,和棋,换先再开战。
后手行棋的谱老此背不了那么多,尤其是对过宫炮研究有限。这弈山高偏偏选择了过宫炮,老此第一步便沉思了许久。“靠谱”的招法中,对付过宫炮仍以中炮应之,但老此自感运子、攻杀能力都有所不足,过宫炮易守难攻,如陷入僵持,己方双象难连,阵型不工整,对方便会步步为营,克螂推粪一寸寸往前滚,着实恶心。弈山高发来催促信息“第一步就想这么久?”。老此暗哂一声,急什么急,你慢的时候我也没催你。
你修碉堡,我也扎篱笆。老此也选择了过宫炮,走出一个对称型,这是从另一个主播处学得的招数。弈山高大约没想到有这一手——平素无论是棋摊还是线上,对手一般是以中炮、起马、飞象、横车等应对他的过宫炮。这第二步棋,迟迟未动,老此暗自出了一口气:怎么不见你催了?终于,弈山高按原定思路走出一招马二进三。老此很快应以马八进七。布局结束,双方阵型都很工整,都难以推进。弈山高绞尽脑汁不过多吃一卒,老此看没什么机会,便兑子简化,弈山高有心维持复杂局面,奈何老此兑意更坚,最终双方简化为马炮兵单士单象对马炮士象全,老此少一兵,对方则少士象。比照上局的局面,和面更大。老此遂提和,没想到弈山高拒绝了,大概觉得兵种齐全,又多一兵,有取胜的可能。老此顿时生怒,这主儿也忒不知好歹。
下棋最忌动怒,情激则智低。老此带着情绪应招,一不留神被吃去一象,这下“篱笆”被撕开口子,形势岌岌可危。弈山高发来干扰信息“一招不甚,满盘皆输啊”。老此怒气更增,好在类似盘外招他见得多了,很快调整情绪,审盘度势,马占要位守住单相,炮游弋于左右,对方一时半会也奈何不得,并且还被老此偷吃掉单象。但老此很明白,对方即便光杆司令,己方一马一炮也断无赢棋的可能,只不过能通过骚扰增加对方的攻击难度。缠斗了快半小时,弈山高再没有取得任何新战果,却没有罢手的意思。老此干脆起身活动活动筋骨,隔上一分半分的再去应招。“快走啊,我等得花都谢了。”“快走棋啊”……弈山高不停地催,一个可能是欲继续扰乱对手心神,二个可能是急欲赢棋。老此看了暗自开心,比赢棋另有一番愉悦。终于,双方不吃子自然献招接近120步了,满这个数后就要自动判和。弈山高发起搏命一击,炮换双士,试图马兵困王。老此陷入沉思,倒不是不会应,而是想应得漂亮些,把对方的兵换掉,断了对方的所有念想。正沉吟间,孙子从里屋出来,拽他去看新做的手工炮艇。因有儿媳在,老此不好生硬拒绝,便拿着手机盯着屏幕往屋里走。孙子指指点点给爷爷介绍炮艇各部分名称及功能,老此心不在焉地附和。这一打岔,时间吃紧了,已经开始读秒倒计时,八、七、六……老此慌乱间应了一招,没想到鬼附手指,把炮送到了对方马脚上,弈山高毫不客气笑纳。孙子兴高采烈地继续炫耀自己的匠心之作,老此随口嘟囔了句“你这一门炮,把爷爷的炮打没了。”孙子不明其理,“什么,爷爷你说什么?”老伴听出了老此的情绪,赶紧过来打圆场:“让奶奶看看,这是什么军舰……”“这是巡洋舰护卫炮艇……”孙子没觉察出爷爷的不悦,接着给奶奶得瑟。老此返回客厅,细审残局。对方小兵已在九宫,点住要穴,只待运马到位,便有机会狙杀。好在双象还在,只要不让对方兵占中心,这棋仍是和。这一盘算,老此心里有了底,选定了马位不动,对方一时也没了主意。思虑的时间一长,弈山高也陷入了时间危机,每每在读秒声中走棋,反倒不如老此游刃有余。眼看又要超时,弈山高鬼使神差走出一招马八退六锁角,却忘了这是老此的马脚,老此这次没有手滑,把这个天上掉的“馅饼”吃下。此盘面,对方尚有一士一兵,老此孤马一匹,也是个例和之局。只不过,这样去和,老此有面子多了。弈山高发来一句“让你捡便宜了,和了吧”。老此气不打一处来,到底是谁捡谁的便宜。于是便没有应,随便走了一招象七退九。弈山高显然是生气了,兵四进一,进了底线,大有蔑视之意。老此一看,喜出望外,帅四退一,这兵被关死了。如此,形成马擒单士必胜局。但老此不想这么不光彩地赢,因此,吃完这个兵后,他主动提和。没成想还没等他递出和约,弈山高直接强退,闪人了。老此暗骂一句“活该”。
此战后,老此对弈山高就有些不大看得起,此公水平也算可以,但在8-3门墙是不折不扣的忝列了,相比之下,自己这8-1倒硬气多了。最摆不上台面的,是他那棋品,骄矜浮躁,棋还没赢就撒狂,没赢到又赖东怨西。
梁子是结下了,见面却避免不了。老此见到弈山高总是先微笑着打招呼,对方也予以回应,却显出些居高临下的无所谓。一回两回之后,老此焉能看不出来。君子不与乡野鄙夫计较,老此想。再往后虽仍主动打招呼,那笑容就有些程式化。
“乡野鄙夫”退休前大概有顶官帽,穿戴极为正式,都是官场流行的藏青夹克正装系列,那面料挺括平整,一看便知价位不菲。老此往往随便穿一件运动装,有些还是儿子淘汰的二手货。他退休前供职的单位群团性更强一些,对着装礼仪要求没那么严,大家穿得也就较为散漫。
这天,老此带孙子上羽球课回来,小区广场上十几个孩子正玩得如火如荼,孙子把球拍扔给老此便迫不及待地入了场。老此拎着球拍,随意比划着,活动活动筋骨。一辆奥迪A5缓缓驶来,停在广场旁,车门打开,“乡野鄙夫”与孙子下了车,老的穿戴严整一如既往地凛然不可冒犯,小的则白衬衣背带裤笔挺,还系着领结,标准的音乐少年。果然,气宇轩昂的司机下车来,从后背箱取出小提琴给“鄙夫”:“爸,让他晚上再拉一小时,老师交待的。”随后,轩昂司机钻入奥迪,一溜烟开走了。音乐小帅哥直奔大场面而去,想来被无聊的琴课折磨了两三小时,早就盼着放风了。“鄙夫”拎着琴,脚步不乱,中气十足地喊:“别弄脏了礼服。”
老此驻足打招呼:“上琴课了啊。”
“鄙夫”一反往日的矜持,笑容可掬地回道:“今天有个汇报演出。”
“这琴挺贵的吧?”老此一时也不知咋往下续谈,往常都是点完头吭一声就各走各路的。
“不算最好的,两万多吧。”
“课时费也挺贵吧,听说学钢琴一小时好几百。”老此惯于投其所好。人家有可显摆的东西,不搭台铺路让人家显摆一下,是做人不到位的表现。
“小提琴跟钢琴差不多,上的一对一,一小时300,老师是师大音乐系的教授,熟人介绍的,要不然更贵。”
听了这轻描淡写的介绍,老此也不太好意思在内心管人家叫乡野鄙夫了。
“这一般人家可上不起。”这是实话,反正老此家是负担不起。
“还行吧,孩子跟媳妇都愿意花这个钱——你家孙子学羽毛球?也得不少钱吧?”弈山高礼貌性地回询。
“这个便宜,一节课100。”老此回道。
冷场了。老此有些不自在,目光转向儿童们的场面。有两个孩子拿了拍子要打羽毛球。孙子见状跑过来,向老此要球拍准备参战。老此正好借此摆脱尴尬。“来,爷爷先跟你打两拍。”
老此跟孙子打了几个回合,孩子们的注意力就被引到了这边。两人的动作显然是“学院派”的,比起那边的蝇拍乱舞不可并论。很快,老此把球拍让给小朋友,叮嘱孙子给小朋友们喂好球,不要杀球。轮到音乐小帅哥上场了,弈山高在旁边一面给加油鼓劲儿,一面四六不通耙子棒槌地乱指点。老此暗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之,何苦来哉。
终于,音乐小帅哥第二轮上场后,没几分钟又在观战小朋友们的助威、起哄交响中败阵,换别人上。小帅哥略有遗憾没能多坚持几个回合,倒不怎么沮丧。爷爷却看不下去了,严词叫停了这种自废性娱乐,让赶紧回家练琴。
“再玩儿会吧,爷爷,再玩儿半小时。”小帅哥衬衣领结下的童心与别的小孩一样一样的。
“那你等上场的工夫,在这练吧。”弈山高把琴从琴盒里拿出来。
小帅哥不情愿地接过来,架在肩上拉出了曲调。很快,围上来一堆小朋友,有的小朋友也学过器乐,叫出了小帅哥所拉的曲子的名字。这也给了小帅哥一些鼓舞,他有了些兴致,拉得更带劲。打球的那儿只剩下老此的孙子和一个小朋友在对打,待球一落地,老此的孙子也跑过来听琴。弈山高脸上明显的春风二度,恢复了常态化的矜高。但很快,有两个小朋友又拿了拍子去打球,大概觉得听不太懂。继而一堆听众走了十之八九,剩下零星几个,全然没了音乐会的气氛。老此孙子也准备离开音乐会现场,临走时到老此这儿喝水。老此问他是否听得懂,孙子说听不太懂,跟二胡不是一个调儿。弈山高紧跟了一句:“那肯定不一个调儿,呵呵。”老此赶忙接道:“你那是民族乐器,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弈山高一时想不到更有机锋又不失沉稳的言词争辩,讪讪笑着掩盖窘态。
没过两周,有天老此见弈山高和孙子从奥迪上下来,居然也背着羽球拍。一寒暄,说是也报了羽毛球班,还是一对一的,一小时200。老此心里陡地一紧。他的孙子上的是集体课,训练效果与一对一是没法比的。
弈山高鼓励孙子与小朋友们打球,小帅哥穿着一身尤尼克斯兴冲冲下了场。看了几下,老此稍稍心安,这小帅哥还处于开蒙阶段,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不过,想到人家享受着一对一的待遇,内心深处仍升起一丝不安,并顽固地萦绕不去。
这之后,老此对下棋冲关又鼓起了斗志,不仅对8-2很渴望,对8-3、9-1也有了点念想。他与“靠谱”联系,加入了“靠谱”办的提高班,多了与同级师兄弟们切磋的机会,有的棋,“靠谱”会给予一些指点。当然,这都是要交学费的。还好,比起孙子的二胡、羽毛球班,这费用就不算什么了。但老此仍有些做贼的感觉——好像自己偷拿了属于孙子的钱。练了一阵子,老此自己清晰地感到棋力升了一块,以前束手无措的僵持局面,现在能审清盘了,有思路了,对对方的“痛点”更敏锐了。很快他就升入了8-2,并且能站稳脚跟。再下一阵子,8-3也拿下了。“靠谱”说他只要控制好偶尔的匪夷所思的失误,对己方的危险预见性再强一点,升9-1是没问题的。可惜,就是这一点最难突破,因为没有针对性的训练课目,其他如布局、中局、组杀什么的都属于棋的范畴,而这种严密、谨慎则由秉性而定,如非天赋优禀,就需要长期磨炼。老此是纯业余出身,只以砍杀、赢棋为乐,少了在这一环的童子功,陋习一成殊为难改。“靠谱”也没什么更好的建议,只强调对方走棋后,要推测对方的意图,沿几个可能的方向在脑子里试演几回合。这固是良策,但对老此而言,还有个麻烦是他思维偏慢,预演得多了,时间就吃紧,一到读秒就更易出错。“多下吧,下得越多审盘越快,对对方的企图越敏感。”
用“靠谱”的话说是,达到8级,就已经战胜了80%以上的棋手,达到9级,那就是来到了前5%的行列,足以自豪了。这诱惑实难抵挡。然而,冲关的厮杀也很煎熬,没有一盘轻松的棋。老此进入了一种毒瘾困境:明知道沉浸其中对己身会有极大的体力、智力、情绪杀伤,却又贪图将死对方的那一刹那的快感。老伴早起见到老此灰绿脸庞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有几回,老此居然“罢饭”,还导致孙子上培训课迟到。老伴大为不满:你还能下出个啥来,下得再好别人见面还能给你鞠躬打立正啊?
老伴的话还真是戳中了老此的痛点。他一惯佩服那些其貌不扬却又身怀绝技的人。比如,与某人在某圈结识良久,偶然得知此公精通琴棋书画某一项,便立时高看对方一眼。而如对方只是官衔高一些或者挣到的钱多,老此的景仰便稀薄得多了。大抵,琴棋书画的技能属于个体修为之功,升官发财不过是荫袭祖德或者运气好,没什么可佩服的。老此在升官发财方面无能证明自己,便有心成为隐于市井而身负奇技之人,总不能一样不占。而这奇技,空口无凭,总得有所证明。是以,须晋级,须展示,须较量,须碾压……让别人心服口服。“靠谱”主播每晚准点开播时,人气总有二三十万,这里面就算有1%的9级棋手,也有两三千人了。象棋主播各平台都有好多,每个主播的粉丝中也都不乏高人,再加上那些不上网的高手,9级段位的算下来不知有多少。真像之前一个主播所说的——火车拉都拉不完。在这些人堆里下棋,老此当然是讨不得什么好去。但他也意不在此,他只求与弈山高这类“水货”遇上时,降维打击,杀他们个人仰马翻,教他们做人。是为快意。
老此孙子的羽毛球水平在稳步提高,但在培训班中的等次也基本维持原样,顶尖的那两三个,他无论如何也打不过。打不过就打不过,小家伙也没什么沮丧,也没有卧薪尝胆邃秘穷科以图翻身之念,练便练,打便打,赢自开心输亦坦然。老此颇有些不解,若换作是他,老是吃败仗,那必然要追根溯源找到症结所在,然后痛下功夫,即便不能实现永久性翻转,也总得吓对方一跳。对方又不是林丹——纵是林丹,不也输过很多场球吗?
相比老此家孙子,弈山高的帅孙在羽毛球的阶梯上,层级更低,进步也显得温吞不明。然而,两小哥的不求进取之心却无二致。老此孙碾压帅孙,开心;帅孙碾压其他小朋友,同样开心。输球没给他们深植持久的郁结。
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富足一代的“无争”“躺平”?
在恨其不争方面,老此比弈山高含蓄,只是在孙子输球后帮他分析下现有的技术、身体能力的不足以及比赛中战略战术运用的不当。而弈山高即便在旁观帅孙与其他小朋友的小区广场战,也要正儿八经地呐喊助威并且附赠些宏观飘缈的指点,宛如官员讲话的纲要。逢此时,老此总会忍不住在心里送他一句“鄙夫”。“鄙夫”的存在让老此很有些优越感。
在遥远或并不遥远的某些世代,人们为裹腹蔽体而活着,活得很辛苦。在不缺衣食的现时代,人们为优越感而活着,活得也不轻松,甚至时有痛苦。
老此升入了8-3之后,与弈山高又下了两回,弈山高不仅没有胜算,还显出了等次上的差距。尽管输棋后仍然习惯性地归因为“一招不慎”,但想必心里已然雪亮了。赢两三局之后,老此便要寻机卖个破绽,把本已要赢定的棋努力走和。在内心深处,他已不再把弈山高列为对手。他的孜孜以求的目标调成了冲上9-1,进入5%。
天道酬勤。尽管老此天赋有限,奈何朝乾夕惕,孜孜不倦,似这般有志向、有行动、有条件(退休赋闲)的“三有”之人普天之下也没多少。故而,哪怕老此仍然没有完全解决掉偶尔走出脑残性漏招的痼疾,9-1也指日可待了,只差三五盘赢局即可,按照老此的“出勤率”,保守地说再有一周即可大功告成。老此早早地买下一瓶酒,准备届时认真地庆祝一下。荣晋5%之列,这在老此迄今人生中还没有其他项目为先例——文的武的正业不正业的都算上。当然,对他的这一成就,周遭没几人晓得,即便晓得也不会认为是什么大事。但老此还是觉得弥足珍贵,毕竟这是他苦心孤诣登攀的结晶,证明了他还行,证明了他非糟老头子、非凡夫俗子、非鄙夫……
如期升入9-1的那天,老此晚饭时按计划兴冲冲地斟了一杯,老伴诧道:“这是有什么好事儿了?”“孙子赢球了。”老此呵呵答道,心说“妇道人家,跟你说也没用”。孙子怔道:“赢谁了啊?”“该赢的都赢了,发挥出了水平,这就最好。”老此给孙子挟了一只虾仁。孙子撇了下嘴:“赢不了的还是赢不了。”然后,专心对付虾仁,“奶奶做的虾仁质量稳定。”
饭毕,老此休整片刻,然后去“靠谱”的粉丝群内报个喜。弈山高的头像闪动,“下两盘?”
老此慨然应允,有心试试自己9-1的威力。“升9-1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哪。”老此从这几个字里读出些酸溜。
弈山高这日锐不可当,老此左支右绌,难挽败局。不服再战,从布局到中局,下得细之又细,却仍被对方寸寸蚕食,签城下之盟。三战,内心已有焦躁——我这9-1尚不如8-3之战绩?战至残局,少兵少士,败象已呈。照对方今夜之稳健有力,想谋和已是万难。此时,对方忽发来提和请求。士可杀不可辱,老此愤然拒绝,然后痛快认负。三战皆墨,已无心(也没脸)再开新局。老此静默不语,与不久前晚饭时的谈笑风生判若两人。老伴追剧间隙瞥到老此的脸色,“又输了啊,胜败兵家常事。”
“这真有点不寻常了。”老此颓然作答。
他平静一会,把刚下过的三盘棋复一下盘,觉得自己的应招没有大的错漏,然而对方的应招却绵里藏针,深谋远虑,招招上乘。莫非是软件?他心思一动。随后,他挑出一盘棋,把棋谱发给“靠谱”,请求鉴定。这会正是“靠谱”直播的时段,老此知道人家也没时间回复,便耐住性子看直播,认真地参摩一下同样局面下导师是如何处理的。为照顾大多数棋友,“靠谱”的直播一直定在8级,老此连看了几盘,见导师的应招也是平时讲了多遍的,对付这些8级的游刃有余。但感觉导师的几个对手都没有像今晚弈山高这样强劲的,所以他更加怀疑弈山高今晚水平的真实性。
直播结束了,老此给“靠谱”发了条信息,然后坐等回复。儿子、儿媳双双加班,老伴伺候孙子洗漱、睡觉。客厅的大灯熄了,老此伴着一盏台灯,孤独地守着阵地,这灯光漂白了四壁。
“靠谱”的头像闪动,老此激动去看,是语音回复。老此赶紧找出耳机,插好,戴上。“仞哥呀,这个棋你输是很正常的,我都未必能赢,这至少是9-2甚至9-3的水平了。对方用的不是软件招,是专业棋手的招,接近国家大师的水平。这棋你就认了吧,咱们所讲的应招对业余选手来讲没什么大问题,但专业棋手应招超出了咱们的研究范围。”
“哦呀,谢谢。那我明白了。”老此发过去一个抱拳的表情。
他妈的,找了帮手来助拳,不讲武德。老此暗骂。
次日,在小区广场见了弈山高,略一寒暄,老此便恭维道:“最近棋涨得挺厉害呀。”
“跟高手学了几招,我儿子有个朋友以前是棋院的,现在退役做生意。”弈山高按捺不住得意,却又极力扮出“寻常事、小意思”之态。
本来,老此对这种输棋已经肯于接受了,这弈山高的姿态又激起了他的不平。他联系了“靠谱”,请求有偿助拳,杀一杀弈山高的威风。“靠谱”说他自己的水平很难赢对方,不过借助一些资源,是可以办到的,不过这有些违返江湖规则了。老此说,许他不仁就许我们不义,赢他一盘再说。然后,痛快地发了100元红包。“靠谱”毕竟也是生意人,也就收下了。那厢,老此明修栈道,与弈山高约定了再战的时间。这厢,暗渡陈仓安排妥当。
开战,老此以败军之将身份执红先行,炮二平五。弈山高应以马八进七,平淡无奇。双方很快形成急进中兵对屏风马七路炮之局面。对专业棋手来说,这局面太过熟悉,只要不出漏招顶多是个和。然而,“靠谱”是专业中的职业(靠这个吃饭的),关键局面下走出一招天外飞仙超出对方所有准备,弈山高陷入长考,时间迅速损耗。专业选手的功力毕竟不俗,劣势下应招顽强,堪堪能顶住。然而,“靠谱”再次走出一招石破天惊的弃车砍炮,巧妙形成挂角马锁角,炮兵狙杀。老此暗叹:这棋怕是王天一也想不到。
换先再战,老此依然是在相持局面下突出怪招,对方无招以对,迅速进入读秒,进而漏算,被抽车,落败。
弈山高发来一条信息:“你用了软件吧?”
“江湖古谱。”老此早就想好了应答。
第三局,胜势下,老此提出和棋,对方接受。老此暗骂对方没骨气。
如此,两度大战,弈山高3胜1和,老此2胜1和,总成绩弈山高胜出。而老此却心满意足,风度上,还是自己赢了。
此战后多日,二人再没有下棋,小区里遇上了,也恢复了最初建交时彼此的神态。两人也都习惯,没什么不自在。孙子们倒是打得火热,不仅一块打球,有一天还来了个小提琴二胡二重奏,合奏曲目是《我和我的祖国》,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在老此看来,这场景相当和谐。弈山高虽对帅孙在羽毛球上的战绩有所不满,也只能接受这和谐了。
孙子要升初中了,小学前最后一个寒假,天气比往年要冷,只中午时才有几个孩子在小区广场上赏脸玩一会。老此和弈山高见面次数少得可怜,春节过后直到正月十五,好似一直没见到弈山高。老此推测他回老家过年去了。
清明后,草长絮飞,小区广场上重又热闹起来,弈山高仍未露面。有天,奥迪车停在广场边,老此热切地望向那边。车上下来的却是帅孙和一个老太。小帅哥举着球拍蹦蹦跳跳地往孩子群这跑,老太抱着孙子的上衣在后面,一迭连声地喊着“慢点,别磕着”。老太走近了,老此惊见她手里拿的孙子上衣袖子上别着一圈黑纱。
老此忍不住上前搭讪道:“这阵不见孩子爷爷了?”
那老太看了老此一眼,迟疑一下,漠然回道:“没了,心梗。”
老此愕然,无话可续。
这以后,老此在网上下棋就有些不专注。小区里的棋摊他光顾了几次,因是降维打击,逢他上场,便没人肯坐对面,他便只得让位。如此几次,他也不再去棋摊。有时在小区广场内溜达,遇上相熟的棋客往棋摊那走,迎面碰到招呼他去看棋,他只略略笑一下,在喉咙深处哼一声。
有天哼完,老此蓦然心跳:我怎么跟弈山高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