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云朵上的日子

和顾晨吵得最凶的一次,他哆嗦着嘴唇拍案而起甩手冲进卫生间,与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狠狠剜了我一眼。泛红的眼圈包裹着寒气袭人的眼神,或是冰冷的眼神及时冻结住了刚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在他的瞳孔里,好像看见了一片篝火欢腾过后的死灰。带门声依旧是轻柔的,就像那些个不忍惊扰到我熟睡的深夜里一样,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忘记了彼此刚刚才争执过。只是随后的那一声干净利落的“咔擦”提醒了我,尽管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他的眼神已经向我坦露一切:你已经无可救药了。

水流声响起。我能想象到顾晨将水龙头拧到最大水量,捧一把往脸上胡乱拍的样子。为了能让自己镇静下来,他很可能会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点上一根烟,坐在马桶盖上猛吸几口。他才刚学会抽烟没多久,至少我在他裤兜里发现那盒红塔山是在三天前。这种烟在我小的时候曾经帮我父亲买过几次,几块钱一盒,可能在香烟里算是最低档次了。我看着侧边那排“吸烟有害健康”的小字心里酸酸的,这种酸楚不是来自于被欺骗的委屈,而是对顾晨的心疼。

怎么连一盒人民大会堂都舍不得买呢?

我把红塔山放回去,拿出手机将那天上午顾晨发给我的写着“给老婆买零食吃”的两百块钱红包,拆分成四个小包还了回去。顾晨还没有点就迅速回复我,怎么了?我走到窗户前将全身都沐浴在阳光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按着,刚才在路边买的刮刮乐居然中奖了,白赚了二百五。厉害吧!快夸我。

发送的那一刻,好像全身的力气都消失殆尽了。

即使他刻意压抑着,我还是能听见他被烟呛到的咳嗽声。我拿起衣架上的呢子大衣,想了想又把搭在上面的黑色围巾绕着脖子缠了几圈,穿好后便出了门。我特意将门摔得很响,这与表达愤怒无关,只是我独特的一种认错方式。我输了,便让他占山为王。顾晨曾有一次打趣我说这个解释充满了原始兽欲,不像是现代文明人类的思维。我说对啊,咱俩可不就是两只黑猩猩么。想了一下又改口,我是白脸僧面猴,你是黑猩猩。

我心想着,我出门了,你尽情发泄吧。不然压抑着比吸烟还毒害健康。

街上一片冰天雪地。北方的冬天要比南方来的早一些,这才刚过十一月份的中旬就已经降了三场暴雪。我因为走得匆忙穿少了,身体被冻得硬邦邦的。北风硬的像两片刀片一样橫刮过来,割在我脸上生生的疼,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行走的冰雕,备不住哪一下就四分五裂了。

马路上的积雪已经用盐处理过了,变成了一滩又一滩脏兮兮的泥水。但是抬眼望去,青空之下整个城市银装素裹的外表还是很好看。路边的门店主人纷纷出来自扫门前雪,他们铲在一旁的积雪堆起来有一米高,能没过一个四五岁小孩子的脑瓜顶。幸亏周围没有这样的小孩儿,不然我都怕自己忍不住上前推他一把。

我一直很喜欢冬天,童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大院里和大鼻子他们一起打雪仗。大鼻子是孩子王,只准他用雪糊别人,但我们万万不能攻击他。他命令我们给他做雪球,做得又快又大的会得到他的表扬,有资格成为他的“帮凶”;而做得慢的就会变成他的敌对对象。我因为是院子里唯一的女孩子,大鼻子很照顾我,给我和他平等的待遇,所以我体会到了极大的恶趣味,每年冬天刚结束就开始摇首期盼着下一个冬季的到来。

可是顾晨和我截然相反。他是江浙一带的南方人,那边冬天是刺骨的湿冷,室内没有暖气的情况下即使开着空调也并不觉得暖。来这座城市之前,他几乎没有见过雪,我还记得一个星期前我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空中飘洒下来,他“哇”了一声忙用双手接到嘴边拿舌头去舔。我被他逗笑嘲笑他没见过世面,他脸蛋红扑扑的一本正经地说,《本草纲目》里记载雪水能解毒,还能治瘟疫。我们要不一会儿取了空瓶子回来接雪吧?

他的目光纯净胜白雪。

顾晨特别怕冷,每到冬季必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裹成一只北极熊。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冷死了,要命了!”这样的他,肯定会觉得我是个极其恶毒的人,一定认为“我在风雪交加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将麦克白丢弃在大街上”是罪大恶极。

他没亲口说出这些指责,但我能听懂那翻来覆去语气强烈的“为什么”的弦外之音。

麦克白是顾晨这个月月初捡回家的一只流浪狗。“麦克白”是顾晨大三时曾演过的莎士比亚话剧里男主的名字。他执意要将这个悲剧男主之名赐予它,我倒是也没什么意见,我反对的是他不该将麦克白还是李尔王带进家门。仅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们焦头烂额地已经为这只黑毛土狗体检美容花了三千多,那几乎就是这半年来我们所有的积蓄。

顾晨曾和我说过他家里养了一只金毛一只泰迪和两只猫,常常把他们调皮捣蛋的照片发给我看。大学那会儿我们吃过晚饭去逛公园的时候,他总会买上几根火腿肠去喂那里的流浪狗,后期更是从家里带来猫粮狗粮每日定时进行“投喂”,还想方设法地为他们寻找流浪收容所。每一个姜黄色的黄昏我都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被柔光笼罩着的背影出神。

多善良的男孩子呀。

只可惜爱心一文不值。我按响门铃,门后出现一张笑意满满的脸。“麦克白呢?”我将酥酥麻麻的双脚从雪地靴里解救出来,换上一双柔软的拖鞋。

“让我一狗贩子朋友带走了,一斤十块钱。是谁家的狗啊?”

“一朋友的,她说不想养了。”我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撒娇道:“这次谢谢你啦!”

因为身高的差距,他的下巴刚巧能抵在我的头顶上,他一把把我搂进怀里,轻声说:“给宝宝办事不是应该的嘛。”

我把耳朵贴紧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律动着的心跳声,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夕阳西下,剪影温柔的少年。闭上双眼,胸中似有潮汐翻滚。


大二上学期时,我在食堂后厨勤工俭学,午饭时间偶尔会帮忙给同学们打菜打饭。顾晨每一次都能落到我手里,这与他坚持不懈的排队有关。起初他涨红着脸用手指点他想吃的菜,接过餐盘后飞快地说声谢谢就逃之夭夭。直到有一次我因为肚子疼心烦意乱,一不小心误盛了菜,他支吾着摆手说,没事,你盛的......我都喜欢吃。

也是那一天,他正式向我介绍了他自己:“顾晨。中文系......”

“前面走不走啦?后面还排队呢!”队列中发起了牢骚。

我对他微微点头,接过了下一位同学的餐盘。

从那以后他发生了质的转变。有时是面对两道菜犹豫不决向我征求意见;有时说他今天很饿央求我多给他加菜......临走前还不忘多加一句自我介绍,“A型狮子座”、“爱好游泳打网球”。后来又变为每日一句鸡汤箴言——“数学有什么用呢?” “爱情有什么用呢?” “你拿爱情和数学比较?” “难道重要的东西就一定要有用吗?”

我随口问他,那你觉得我有用吗?他眨眨眼,有用。又重要又有用。

隔着口罩,我上扬了嘴角。

那天我忙完份内的事后午休时间已经过了一大半,走出食堂看见穿着明黄色羽绒服的顾晨斜挎着背包站在对面的墙角。他朝我走过来,就像一个圆圆的鸭蛋黄,霎时间满地的白雪皑皑都好像染上了诱人的金黄色。他冷得声音都变了形,工作结束啦?

我点点头,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啊。”他从包里拿出一条黑色的围巾,“送你的。”

修长的手指像一根根胡萝卜。

看我没反应,他自作主张地围在我的脖子上又打了一个结,“哎呀,随便系系就这么好看。”

我也把手从棉袄兜里伸出来,长时间在水里的浸泡让我的指肚变得发皱,还带着一股残留的烂菜叶和洗涤精的味道。我说我脖子不冷,手凉。

顾晨愣了一下,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将我整个人拥了进去。我屏住呼吸,鼻腔里发酸,眼泪簌地一下扑下来。

那是我人生中拥有的第一条围巾。


姜元枕在我的大腿上看电视。这台19寸的小液晶电视将明星们完美比例的身材都拉扯得肥胖。电视是租房时一起顺带的,还有一台海尔的单门旧冰箱,制冷没问题就是噪音声极响。这样复古的家具已经不配出现在房东新装修的中式跃层里了。他本来是要当做废品卖掉的,看姜元不嫌弃,就懒得费那劲直接送他了。

这间房算是我和姜元一起租的。四十多平因为位置偏僻所以价格特别划算。房东要求按年份包,姜元打电话给我说身上钱不够,能不能借他点儿。于是我从顾晨的工资卡里取出四千块钱帮他垫了一大半。他感动的都要给我跪下了,抱着我痛哭,说一定会努力工作尽早还我。我被勒的喘不过气来,笑着说你都以身相许了还还什么还。

后来他就真的没再提过这笔钱。而顾晨,如我意料中的一样,也没问过我这笔钱的去处。

我低头看着脚上那双自己从家带过来的碎花布艺拖鞋。田园风在这个拥挤逼仄的水泥房里是如此格格不入。姜元看综艺看得打起了瞌睡,我静静端详他的脸,鼻子比顾晨的挺一点,嘴唇比顾晨的两片略薄,他们之间差别最大的应该要数眼睛。顾晨是浓眉大眼,炯炯有神,这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上帝派来人间的正义的化身。而姜元眉梢细长眼眸深邃,天生含着一抹勾人的邪魅,他是精灵。

我不是圣人也不是罪人,既想得到上帝的救赎又摆脱不了纷乱的红尘。

顾晨发消息问我在哪儿要不要来接我。

我说顾晨对不起,我找了好几圈都没看见麦克白。

他说这不怪你。我也看出来了他不喜欢咱们家。

我看看茶几上那两张一百元,问顾晨,晚上要去星光百货八楼吃火锅吗?


上大学的时候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加上勤工俭学的费用是八百块钱。顾晨是我的三倍还多。

在一起之后我发现,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选菜纠结症”,龙利鱼还是炸鸡翅他都无所谓。如果不是为了和我搭话,他根本不会到食堂来吃午餐。

他哥们耗子谈起顾晨的“英雄事迹”都说,顾少爷为了我硬是忍受了食堂对他的蹂躏,吃了整整一学期的猪食。

因为他每次都坐在离我最近的那排餐桌上,我看得到他的一举一动。几乎是不剩粮食的,米粒一颗颗也都会扒干净。

下学期伊始他劝我换到图书室吧。我说帮厨能免费提供午饭。他说这不是男朋友的义务吗?

于是我人生里多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吃泰国菜”、“第一次吃法国大餐”......顾晨喜欢把菜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念给我听,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看见价格后心里有负担,就连结账都是直接递过一张卡示意直接刷就好。而我也懒得在他面前伪装,直截了当地问他刀叉怎么拿,龙虾怎么吃,这个是什么。关于牛排的几分熟问题上,即使我说要六分熟他也会装作很严肃地样子说,我和她一样。

我毫不犹豫地认为,顾晨是我遇到过的最绅士的男人。

尽管家庭环境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却变成了我与他之间无法跨越的沟壑。道理我也懂,谁家都不是做慈善的,所以他父亲对我的厌恶在我看来也是人之常情。就在我决定不与命运抗争任他宰割时,顾晨坚定地看着我说,我爱你。我要和你去你的城市。

“爱情无药可医,唯有爱得更深。”


无数泡沫泛起破裂,滚烫的红油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所有被吃进的一切都在劫难逃。

顾晨把涮好的牛肉都夹进我的碗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芊芊还说上周在星光百货看见咱们两个了。我说你眼睛不是激光手术给做坏了吧。她还一个劲儿说像,真是太像了。”

顾晨忙着下蔬菜,说还真是好久都没来这边了。

“嗯,上次是十一的时候吧。”

芊芊是我大学的室友兼老乡,微胖,圆脸上点着几粒雀斑,五官小巧特别是眼睛,在镜片后面眯成一条缝。她是一个对待爱情甘之若饴的女生,一直很羡慕我找到顾晨这样好的男朋友。每次我回到寝室都缠着我让我秀恩爱给她听。

讲完之后她便一脸甜蜜地看着我发誓,如果你和顾晨最后没结婚,我就一辈子不谈恋爱。如果你俩之间都不叫爱情,这世上还有爱情可言?

我说你可别把孤独终老压在我俩身上,受不起。

这姑娘的感情路一直很坎坷。五次被甩理由都特别荒唐。有说自己其实是波斯王子要被接回去继承王位的,有说咱俩八字不合克父母的,还有因为喜欢的嘻哈歌手不一样“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但她一直对爱情都怀着一颗赤诚之心,每晚睡前都要拜爱神丘比特和月老,我觉得她特可爱。

上周她打我电话的时候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先是神秘兮兮地问我在哪儿,当时我正在姜元家里吃他煮的牛肉,心想着怕不是被她看见了?我淡定地说我在家啊,怎么了。她沮丧地说在星光百货看见俩人特像我和顾晨,还以为偶遇到了呢。

我心放下来,说我就一大众脸你又不是不知道。

“得了吧筱筱,你要是大众脸顾晨还能追你吗?那他眼睛才是得做手术了。”

我说不信你去问他啊,不和你说了啊我这边忙着呢。有时间聚。

姜元一脸乖巧地吃着自己的饭,偶尔桃花眼里噙着笑意掠过我一眼。他很少过问我的私事,这点让我觉得很轻松,又同时让我惊叹巧合和天意。是冥冥之中已经设定好的么?人与人之间故事的开始、走向和结局。这让我突然感慨万分,想起了当年摘录过的那句:

无须更多言语,我必与你相忘于江湖。以沧桑为饮,年华果腹,岁月做衣锦华服,于百转千回后,悄然转身,然后,离去。

从没那么想被剧透过,关于我的结局。


“要不要去逛一逛衣服和包?”顾晨结好账之后回来问我,“你前几天不是说看中了一个包吗?”

我摇头,今天太累了,我们改日再过来吧。

出门后我牵住顾晨的手,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和耗子在大学时创立过一个诗社,其中有一首诗叫《倦》。

他腼腆地笑,你还记得呀。

我说我还记得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故事六千,索然无味是一半;爱你十年,再如初已是枉然。

“这是耗子瞎编的,原来你是他粉丝啊。”

我握紧了顾晨的手,这一刻我决定向顾晨说出实情,坦白我的不忠和愚蠢。我开口,顾晨......

“陆筱,我们结婚吧。”

爱与正义的天使再一次将福泽洒满人间。


曾经我以为自己攀附在悬崖峭壁上,往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往上是无可企及的彼岸。直到顾晨的出现,他对我伸出援手,解救我于困境之中。

大三那年的暑假,他提前嘱咐我回家去办护照签证,计划了一系列欧洲行的行程。那时我家里躺着一个重度瘫痪的父亲,母亲每日以泪洗面靠卖菜为我赚学费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我和大鼻子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荫下,大鼻子拿一把蒲扇扇啊扇,问我,筱筱,上大学好玩儿吗?

我说不好玩,总要花钱,烦得很。搬砖好玩吗?

大鼻子笑笑,不好玩,挣得太少,也烦。

大鼻子念到高二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不凑巧打的那个是我们学校里教导主任的孩子,不仅被除学籍还被死咬着赔了两万块钱。我们这个大院的孩子家里条件都差不多,家家几乎承包了菜市场的一整排。大鼻子家是单亲,只靠他爸一个人打工挣钱,所以这两万块也是要了老爷子半条命。

大鼻子说他之所以打人,是因为那个小兔崽子居然骂他父亲是个乞丐。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鼻子哭,几滴眼泪顺着他的脸好像都流进了我心里。像黄疸那么苦。

“最他妈可气的是,还真被他说中了。”大鼻子抽抽鼻涕,抹掉眼泪,哈哈大笑起来。那个炽热的夏天院子里安静的只听得见蝉鸣,他咧开嘴对着空气干笑了几下便再发不出声音。转而又是泪流满面。

我蹲在地上用手指去抠干裂的泥土,心想就算上帝会哭,泪水也在半空中蒸发掉了吧。你们就这样慢慢等死吧。

“冬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啊。”

大鼻子问我这假期有什么打算啊。

我说去欧洲玩,和我男朋友一起。

大鼻子十指交错,感叹真好啊筱筱。那就可以坐飞机了吧?我连想都没想过有一天能出国。这辈子大概就留在这里挨到死了。

“就这样慢慢等死吧......”

逗你玩儿呢!我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就我这样,怎么可能有男朋友啊,你还真信了。没劲。

“筱筱。”

“嗯?”

“要幸福啊。”


那个假期我再没和顾晨联系。开学时耗子告诉我,顾晨以为我失踪了,疯了一样差点就要杀到我家。

可终究是差点。


第二天晚上,顾晨下班回家后递给我一个Gucci的黑纸袋,我打开看是一个娇蓝色的小皮包。我瞪大了眼睛问他又抢银行了?为什么送这么奢侈的礼物。顾晨摸摸我的头,说这是为了答谢我答应他粗劣的求婚。

“哈哈,还为了答谢新老客户呢,你是不是犯职业病啦。”

说出口我就后悔了,顾晨一直不喜欢提起这份在商场里销售的工作,甚至都不让我去找他,说觉得不好意思。他尴尬了一下,强颜欢笑道,对啊,你就是我的回头客。要一辈子照顾我的生意哦。

大学毕业那年顾晨因为我和家里闹翻,他父母是那种说一不二的精明商人,表示顾晨如果选择跟我走,他们不强求,但往后不会再继续与他有经济上的往来。他们不想绑架他的人生,但也绝不会为儿子的任性买单。

顾晨把橄榄枝抛向了我。比起他的父母,我是弱势的一方。

于是我们带着他卡里四万多的余额回到了我家所在的城市。尽管顾晨视金钱如粪土,确实可以这么说,他对金钱丝毫不吝啬。但他毕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不懂民生疾苦的天使,在我回老家的半个月里,他在市中心最好的小区租了一套70多平的房子,又购置了不少优质的家用物品。比如我那双单价140的田园风的拖鞋,他一口气为我买了三双。

本来是要买五双的,被我制止住了。他说三双是底线。

钱挥霍一空。不对,在他眼中那只是正常开销。可以说还降低了他原有的生活品质。

顾晨的品位一直很好,这与他经常参加国际时装周的母亲有关。大学期间他送过我很多价值不菲的东西,其中最多的就是奢侈品牌的包。而且好笑的是,在我眼里的它们和在他眼里的它们其实是同等价值,我因为根本买不起而觉得可有可无,他因为轻而易举也觉得无足轻重,我们的价值观达到了空前的统一。

他不会告诉我这些都是最新款是限量版,只是淡淡地一句,觉得很适合你。

是真的不带有任何目的。这也是他爱世人的一个方式。

落脚以后,他投了很多简历。他的理想是当一名严肃文学作家,可生活喜欢开玩笑,尤其是喜欢拿你的痛楚说笑,眼看着卡上的数字逐渐变为零,他选择了去做商场服装品牌的销售。

那晚我知道顾晨一夜没睡,我也是一夜无眠。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顾晨亲亲我的脸,说终于可以挣钱了。这些天让我受苦了。

再没有哪一刻能我让我更清楚地认识到,我和他之间的天壤之别云泥之差。

几顿泡面就能叫受苦的话,那我之前的日子便是猪狗不如。

我揉揉眼睛装作还没睡醒的样子,甜甜地说了一句加油。

恶毒地在心里诅咒,希望生活能彻底击溃你的无邪。

而只有那么一天到来,我们才能平等的相爱。

顾晨工作满第一个月,拿到了最佳销售奖,第二个月,被评为最具贡献力员工,第三个月,他在饭桌上美滋滋地告诉我他的经理有意提拔他做店长。

末了他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筱筱,我负责养家,你只管追你的梦想就好。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有我呢。

“这不公平吧……那你的梦想呢?”

“我的梦想,和你的比起来,一文不值。”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惊悚的微笑。


公路诗社的顾晨是学妹们集体崇拜的偶像。大四那年我和顾晨走在校园里,总有女孩子在我们身后窃窃私语。

耗子说,筱筱,你知道我们这诗社为什么叫公路诗社么?

“为啥?”

“因为你姓陆,顾晨说你是母鹿,他是公鹿。”

“耗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是因为那首《公路之歌》!”

“顾晨你丫我还不知道你,要不要我把你给陆筱写得那首情诗背一背啊,‘啊!今夜——’”

“哎哎哎不用不用,我那首诗还不成熟,不成熟……”

顾晨一把捂住耗子的嘴,拉他往宿舍楼那边走,“筱筱,今天不送你了啊!”他对我挥挥手。

我看着他跌跌撞撞的步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顾晨说在喜欢上我这个人之前,就已经爱上了我的画。

大一时我代表英语系参加了校园的绘画大赛。主题是“镜”,大多人的参赛作品都是不同花纹的镜子,还有画白雪公主和魔镜的。而我则想到了老家院子里那一片如镜的冰面,我和大鼻子他们在上面尽情打滑的情景。于是我描绘了这样一幅画面:几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在冰面上嬉戏玩耍,镜中反射出的他们却都变成了天使,每个人身后都长出了洁白,羽翼丰满的翅膀。

评比后这幅画获了三等奖,被张贴在学校的宣传栏里,入了顾晨的眼。于是他开始留意一位叫做陆筱的,特困生。

在顾晨为我报名素描班之前,我从未学过画画。我的启蒙老师是大鼻子,我最开始的画笔是红色的碎砖。顾晨说,你天生就是个画家。我笑而不语,这世上有天赋的人多了,可能如愿的又有几个。

这不是我的梦想,这是顾晨的梦中梦。


我去商场给姜元挑了几件衬衫,花了将近两千元,想着就当是最后一次见面的离别礼吧。

姜元身上穿的衣服和鞋单价都在两百元之内,而且大多都是我送的。我认识他的第一天,是在顾晨帮我报的素描班里,他坐在我左边,手中的铅笔只剩下一个笔头了。

我打开顾晨提前为我准备好的笔盒,里面文具齐全,不同种类的铅笔每一样都各四支。我拿出一根轻敲他的背,用这个吧,送你了。

他惊愕地侧过头看向我,眼神躲闪着回了一个感激的微笑。敏感、脆弱的灵魂一下子被我尽收眼底。

如果那时我像是一只脚踏在岸边,一只脚浸在水里,那么他就是双脚陷入水底的淤泥。我不光想看好戏,我还想给他一根救命稻草,看他挣扎着浮浮沉沉,向我发出求救的信号。

十二节课结束后,我对姜元说,我把你今后的画具都包了,和我在一起吧。

姜元丝毫没有犹豫地就说,“好”。

屋子里飘满排骨香味,我用鼻子灵敏地捕捉着,赞叹道,好香啊!

姜元一边拿碗筷一边问我怎么不打招呼就过来了。

“想念来的措手不及。”

“哎呦喂。难得听陆总甜言蜜语。”

我们面对面坐下,我拄着脸看他,他假装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想你。姜元。”

“我也是,在夜里,在梦里,在......”

“我要结婚了。”

他撇嘴点点头,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你是来和我告别的。”

“你不吃惊吗?我好像没和你说过我有男朋友。”

“我是没你学历高,但我不是傻子啊筱筱。”

“那你......为什么没问过我?”

“我为什么要问你?想和你结束这段关系吗?如果我说我是因为还没攒够四千块还你,你信不信?”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后,若无其事地夹起排骨放进碗里。

我们都没再言语。临别时,我站在门口问他,姜元,我们之间是爱情吗?

“筱筱,你知道自己问出的这个问题有多么幼稚。”

我学着顾晨的样子轻轻关上门,一闪而过中好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黑色纸袋。


大鼻子死了。工地事故。我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后,第一次邀请顾晨和我一起回家,我说去陪我参加一个葬礼吧。

之前顾晨曾多次希望我能带他一起回家去见我的父母,但因我的自尊心作祟,每次都回绝了他。他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很兴奋,又因我话语里的“葬礼”二字故作沉重。我揶揄他,反正你也不认识死掉的那个人,不用这么假惺惺的。

没有哀乐,没有痛哭。孤零零的花圈插在雪地上,老泪纵横的老父抱着大鼻子的遗照站在风中。我从家里拿了一件父亲的军大衣为他披上,我说叔,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这四个字,真是比冰雪还要冰冷无情。

我隔空鞠了三个躬,祝大鼻子在天堂一切都好。

顾晨悄声问我,去世的是你朋友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顾晨你知道吗?大鼻子说他去工地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工伤还能赔钱,这样他爸就不用去要饭了。

顾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静静地陪着我站在那里,等到我说“走吧”,他僵硬地都无法迈开步伐。

这里没有耸立的高楼大厦,只有低矮破败的青砖瓦块。这是每一个繁华城里是见不得光的一角,是光怪陆离之下的黑暗和肮脏。顾晨坐在板凳上,他从未想象过有一个地方没有地热也没有空调,而是靠烧柴。他手足无措,但还是一脸乖巧地对我妈说,阿姨,和筱筱谈这么久才来拜访您真是不好意思。我是真心爱筱筱的,能让她嫁给我吗?

我说妈,我和顾晨要结婚了。

“太好了......太好了......能遇上你真是筱筱的福气啊!”她哽咽着再说不出什么话。

顾晨开心地冲着我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我看不懂,谁是赢家呢?


大四时顾晨买了《春娇救志明》的电影票,让我陪他去看电影,说这个系列是他的青春。电影院里我吃着爆米花,全然不能投入进去,甚至觉得最后张志明站在舞台上对余春娇唱歌求婚的情节很蠢。

顾晨含情脉脉地说,陆筱,这就是爱情啊。

在他的逼迫下,我又和他一起重温了前两部电影。“马桶干冰”吸引了我,我说以后我们也试试。

顾晨说你玩过泡腾片没有?


“嘶啦......”泡腾片在水中上下翻腾,激起千层细小的泡沫。清水逐渐变得浑浊,呈现橘子般的橙色。

是谁误闯进了谁的生活?


十一月里,活着卑微如蚁喽的我的发小大鼻子死了。身价千万的顾晨的父亲因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危在旦夕。他母亲打电话给他,说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就滚回来看你的父亲最后一眼。

顾晨坐在马桶盖上拼命吸烟,我知道他为什么发愁,因为我们手头连他买一张明天飞往杭州的机票钱都没有。

我拎着黑纸袋,打算把它去退掉。好在一次都还没背过,我找了一下,小票也还齐全。

这座城市的古驰店只有三家,挨个儿找过去,花费不了多大功夫。

想了想,又把这半年他送给我的另外三个包也装好拎在手上。听说有二手包回收的,一起卖了吧。

“小姐,不好意思,这个包经过鉴定不属于本品牌的商品。”

“不好意思,恕我们不能给您进行退货......”

“很抱歉,这些包都不能......”

这下,它们真的变成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陆筱?你来买东西?”姜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过头,看见他正穿着我送给他的衬衫,站在柜台边对我招手。身旁有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肥胖女人挎着他的胳膊,对我投来不友善的目光。

姜元掐了掐她油腻的脸颊,这是他很喜欢对女生做的一个亲昵的动作。然后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女人放开“钳子”,目送他朝我走过来。

就像眼睁睁看着一盘被端走的菜。

“嗨,陆筱。”他露出标准的痞笑。

“这么巧。和女朋友逛街啊。”

“是啊,你来买东西吗?大包小裹的。战绩不错嘛。”

“我男朋友家出了点事,我来退这些包的。”

姜元对我的坦诚很是意外,他直截了当地问我,“需要......你懂得。”

“嗯。”

他从羽绒服内里掏出钱夹,迟疑了一下,拿出一张卡。“里面有五千。密码真的是你生日。”

“那你,没问题吗?”

他随手往身后指了指,耸耸肩,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谢谢。”我接过卡,转身要走。

“陆筱......”他叫住我,“你不觉得你应该对我负责吗?当初是你说......让我随你来这座城市,你会养我的梦想......”

我没有回头。

“你为什么选择他放弃我了呢?陆筱你爱过我吗?”

我觉得至少有一刻,我该用真心待他。但其实真真假假,我也早已分不清了。

“没爱过。”


漫无目的地踩着脚印,每路过一个垃圾桶,我就用一个包将桶口塞得死死的。到最后两手空空,我都想把自己丢弃在里面。

有些奇怪的想法是突然闯入脑中的。比如诗兴大发,比如醍醐灌顶,比如两周之前芊芊的那通电话。

那个很像我的女生确实不是我,但那个很像顾晨的男生,不见得不是他。


寒风中我哼起那首《公路之歌》:

“一直往南方开

一直往南方开

一直往南方开

一直往南方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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