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从八岁开始玩芭比,但是第一个芭比是她偷来的。
很多年后她再回想,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偷这个芭比的作案动机。比起同龄女生,她是缺一个芭比,但她也并不是传统意义的女生啊。她不爱留长头发,不爱跟女生跳皮筋,不爱毛绒玩具,也不爱粉色蝴蝶结。当然,她也不爱芭比。可是她却偷了一个芭比,趁着发小被她妈妈叫走的短短几分钟,她完成了从犯罪意识的萌生到犯罪行为的实施全过程,最后还不忘撒了个谎,对发小说肚子疼,要先回去了。
七月份正午的阳光落在头顶上,女孩感觉藏在衣服里边的芭比仿佛要燃了一般,热的灼人。
“回去给你做身新衣裳吧!”女孩低头对着芭比说道。
整个暑假女孩都活在恐慌之中,她担心发小突然上门责问她芭比的事,担心发小把她偷芭比的事公之于众,担心她是小偷的事大家都知道的话爸爸就不要她了。妈妈已经不要她,如果爸爸再不要她的话,她就变成孤儿了。
无家可归的恐慌已经敌过了爸妈离婚的恐慌,女孩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紧紧的抱着芭比,害怕一睁眼就是发小愤怒的面庞。可是整个暑假过去了,发小也从来没有提过芭比半句,照样找女孩玩耍,照样跟女孩说说笑笑。女孩忍不住,试探性的问了问发小可不可以下次一起给她的芭比做新衣裳。
“你抽什么风啊!你不是从来不玩这种东西嘛!”发小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那个芭比不见了,我妈说可能掉地上被狗叼走了吧,反正我也不爱玩,叼走就叼走吧!”女孩心里松了一口气,突然想汪汪几声。
女孩开始喜欢把自己关起来,用箱子给芭比做房间,用妈妈没带走的衣服裁了给芭比做被子和裙子。她假小子的性格被一个芭比改变了,成为淑女的女孩开始没日没夜的陪在芭比身边。成长的时光都给了芭比,深埋的心事也都给了芭比。芭比就是另一个女孩,但是不同于女孩的是,芭比是一个公主。所以芭比从来都是微笑的,芭比的生活也从来都不冷清。
不像女孩,在后来的很多年都是孤身一人,也常面目可憎。
女孩失去她的第一个芭比是在15岁的时候。
初升高,正是大人嘴里关键的一年,女孩心心念念宠着的芭比公主被冠以玩物丧志的名头,被正在气头上的爸爸一把扔进了冬天烧得柴火噼里啪啦的炉子里。女孩听见芭比的头发烧的滋滋作响,闻到芭比身体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发出臭味的,变成灰烬的,慢慢消失的芭比,就像八岁那年被妈妈抛弃的她,一个人站在门口,看妈妈拖着行李离开。连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就要连同炎炎热日变成一缕蒸汽。
这种难过,比吃不到最好吃的青梅片还难受,比小时候被老师冤枉抄作业非得让她叫父母还难受。像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吃晚春时节还没熟透的橘子,一口下去,嘴角泛酸,身边却连个听她说“好酸啊”的人都没有。
女孩有点想哭。她看着满箱子给芭比做的衣裳,刚刚芭比被火焰吞噬的场景又浮现出来。“爸爸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女孩心底里的小兽在叫嚣着。那个爱以大人自居的男人究竟懂什么呢?他只知道他心里的对错,只知道小孩要听话,做他们认为对的事才是乖孩子。可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小孩到底想要什么,女人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他知道,现在也就不用日夜饮酒来致意一个决心离去的女子。如果他知道,就不会烧了女孩唯一的芭比。以前房门只是一道门,而自从那件事以后,房门变成屏障,门内是芭比的祭奠场,门外是爸爸的俗人堂。只剩心灰意冷的女孩,一把烧掉了芭比所有的衣裳。
失去芭比的女孩就像是从梦境回来的爱丽丝,遵循正确的人生轨迹,中考、高考、毕业、工作。没有芭比的陪伴,女孩也开始将自己的世界打开。不能说活人就胜过芭比,但是生活漫长,失去的终将会被新来的代替,而当年失去时痛彻心扉的伤口也会被后来有人陪伴的快乐所弥补。
女孩还是不太善言谈,但是每次当她瞪着眼睛听闺蜜说话的时候,闺蜜总是神采飞扬,像被她穿上新衣裳的芭比,笑的分外明朗。女孩心里隐隐有这个画面,但她什么也不会说,和芭比相处的点点滴滴,已经成为不可语人的秘密。
甚至连她自己有时候都想不起。想不起八岁时候每天晚上芭比只要穿上她做的新衣裳就会在书桌上跳舞,想不起芭比会在她耳边轻轻的给她讲故事,想不起她思念妈妈时掉下来的眼泪都是芭比给她擦干的,想不起被扔进火里时芭比轻轻说的那句再见。
女孩变成成年人,挤在满满当当的公交车上吃早饭,赶不完工作时被老板骂到去厕所哭完回来又立马擦干眼泪,心里不对爱情抱有童话的幻想,日子枯燥到转瞬即逝也不觉生命消失的唐突。一定意义上,她成为了未遇见她之前的芭比,没血没肉,强颜欢笑。女孩经常在想,如果她问她那些所谓的至交关于一只会说话的芭比怎么看,她们又会怎么回答呢?神经病?还是你开什么玩笑?
女孩正式认识男孩是在二十四岁某个普通的周末。
男孩和女孩一样周末都在福利机构当义工,和女孩内敛着的假意开朗不同,男孩就像太阳一般散发着活力与热情。之所以说是正式认识,因为之前的大部分时间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男孩的热情太耀眼,常常让女孩有无处遁形的感觉,就像这些年伪装已经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喑哑难道明的是真实的己身。而男孩却活得那么彻底与透明,让人想靠近,又让人想逃离。而这次,是女孩主动上去打了招呼。明媚的、阳光的、大方的走上前,跟男孩说:“嗨!我可以认识你吗?”。男孩讶异,但也表现出抑制不住的开心。故事顺理成章成为爱情故事,女孩就在这场爱情里蜕变成长,越来越接近真实的自己,也越来越看清楚内心的东西。
很久之后男孩问女孩:“为什么你突然那么勇敢的走向我,以前看你老是小心翼翼的,又不太亲近人。”
女孩踮起脚偷偷在男孩耳边说道:“因为那天我听你在跟泽泽说,你要给他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会说话的奥特曼的故事。”
“所以你就觉得我很天真,很好勾搭?”男孩戏谑的看着女孩。
“才不是呢!”女孩睁大眼睛看着男孩,“因为我也想跟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会说话的芭比的故事。”
男孩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轻轻的揉了揉女孩的头发。
女孩终于有了第二个芭比,一个等了很多年终于出现,也并将陪伴她终身的芭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