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子时一刻,终于哈欠连天,云游寻思脱身之计,忽而音魔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脚,叫道:“前面有户人家,咱们先到那里歇歇脚去。”
傀儡辩道:“你怎知那是人家?这深更半夜的,我说是鬼家才差不多。”
云游顺指望去,只见山脚下,两盏昏昏沉沉的大红灯笼孤零零在这荒山之间,显得尤为突兀,待听得傀儡说是鬼家之时,亦不禁背脊发凉。
深夜寒风一吹,更觉阴气森森,鸡皮疙瘩也起了一身。
“深更半夜有户鬼家,那白天便没有了么?你的话才是大有问题。”
“既是鬼家便只在晚上才出现,白天鬼家又怎敢显现出来。”
音魔“哼”了一声道:“你是怕了么?”
傀儡哈哈笑道:“你忘了我是傀儡么?傀字半人半鬼,人我吃多了,就差这鬼没吃过。今日可要好好尝尝,否则也太对不起我这傀儡之名了。”
说着发出桀桀的怪笑声,足尖一点,飞身踏空过去,转瞬便见他已到了那山脚的大红灯笼处。
云游突觉身子悬空,却是音魔将自己提在手里,眼看脚下乱石飞速倒退,寒风刮面,不多时便奔到了近处。
足一落地,蓦地只听“哇呀呀”叫苦的声音,却是那傀儡正抱着脚坐在一座茅草屋边痛呼。
那茅屋前两盏大红灯笼忽明忽暗,发出幽幽红光,直映得傀儡脸成血色,加之他痛苦的表情,显得甚是可怖。
而地上满是圆圆的白色纸钱,茅屋的门边各摆了两个纸扎小人,似乎是刚过世了谁。
云游见此景,反而没了之前的恐惧,莫名竟有归家之感。
傀儡坐在地上一面大叫一面破口骂道:“哇呀呀,哪个短命鬼将捕兽夹装在这里的?”
音魔望着他一瘸一拐站起来的模样,忍不住哈哈笑道:“这是捕兽夹,可不是捕人的,那便说明你不是人。”
傀儡虽是脚被夹伤,口里却是毫不示弱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是人,那你又是了?”
云游见这山脚只此一户人家,颇为凄凉,正感好奇是什么样的人物会在此居住?
忽听柴门“吱呀”一声,从门中抢出一位男人,这男人约莫三十来岁,一身布衣,一见到三人,忙不迭双手作揖道:“得罪得罪,不想这么早便有人路过。三位里面请,让我给这位老人家看看伤势。”
云游见这男人体态消瘦,虽是在夜色下,但亦能看到他清澈的双眸。
本在这等偏僻之所当有防人之心,此刻却不知为何,反觉亲切。
那男人搀着傀儡进入茅屋,云游和音魔依次跟进。
只见内屋只丈方宽许,头悬一盏红烛,亦无任何家具,只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草席。
三人席地而坐,那男人向内揭起一块草编门帷,从中又走出一位妇人,手端了一盆热水,拾起热毛巾便帮傀儡擦拭伤口。
傀儡骂声不绝。
“你们是什么鬼?怎么把捕兽夹到处乱放,这可不是害死人么?”
那男人连作揖道:“实在对不住,这一带野兽太多,白日横行,晚上倒少出没。
今日正是月圆之夜,我竟忘了收起来。”
云游奇道:“既然这里野兽太多,你何不搬离此地?”
那男人摇了摇头,叹道:“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云游见他不想多说,也不便多问。
“这么早,三位这是要去往何处?”
云游向二人看了一眼,心下也实想知道答案,正好此人问了出来。
不料那男人却自顾答道:“各人取经之路,终有此劫。”
傀儡一惊,大喝一声:“你们什么来路,说话奇奇怪怪的。”
那男人淡淡笑道:“山林野夫又有什么来路,来路各不相同,但到头来却都是死路。”
三人俱是一凛,云游坐在一旁,细细环视茅屋。
忽见草席之下有许许多多的白色纸张,他好奇的拾起一看,不禁心头一颤,那片片白纸竟也都是纸钱。
纸钱上还歪歪扭扭的写着“爹”“娘”“哥哥”等等字样。
傀儡一把抢过纸钱,看了看,喝道:“这什么鬼东西,你们家死人了么?”
那男人笑了笑,道:“三位不必惊慌,这是教小女识字所用的废纸。家境贫寒,只能捡些纸钱来用,见笑了。”
云游同情心大起,柔声问道:“大哥大嫂,你们家还有其它人?”
那妇人一声叹息,摇了摇头。
云游自怀中取了些碎银,递了过去。
“这些请二位收下,活着不容易。”
那男人推辞道:“少侠与我非亲非故,我又岂能无功受禄?再说也用不上,已经太迟了。”
音魔在旁静听那男人说话之时,心中早有疑忌,此刻又听什么已经太迟,不由得大蹙长眉,发怒道:“什么叫已经太迟?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这一怒,震得茅草屋一晃,忽地门帷一动,电闪的自里面扑出一团黑影,傀儡一声惨叫。
却见一名女童披着草衣,正双手抱着他的大腿狠狠咬住,眼中冒出绿光,直如一头凶狠的野兽。
这一变故让傀儡音魔和云游三人都是惊愕万状,呆看了半晌。
“孩儿,不可伤人。”
男人出言喝止。
那女童似乎很听他爹的话,立时松口,静了下来。
傀儡惊怒交加“呼”的一掌便拍在她的肩头,那女童发出一声尖锐的怪叫声,身子飞出,正巧摔在云游脚边。
云游想这老头下手太狠,这女童到底也只是一个孩子,咬你一口又能怎样?
心下怜惜,伸手便想将她抱起。
殊不料这女童“嗷嗷”仰头一叫,张牙咧嘴伏在地上,大有攻击之势。
见得云游伸手过来,突然一口咬住。
云游只觉右臂一股钻心之痛迅速袭遍全身,若是往日必定早就“啊唷”叫痛。
此刻竟推也不推脱,咬了眼,紧锁眉,任由这女童咬着不放。
云游看着她倍觉亲切,微微而笑。
那女童发觉他并不挣脱,缓缓抬头与云游四目相接,口也不自觉松了。
云游一惊,只见那女童的乱发之下一双水波盈盈的黑眼珠正瞧着自己怔怔出神。
这一刹那间,好像见了霜儿妹妹小时候的眼神一般,更是让他怜意大起。
那女童眼中的怒火亦被云游的无限柔情所化,起伏不定的上身渐渐安定下来。
待听那男人一声呼喝,那女童如梦方醒,立时闪到那对夫妇身后躲藏起来。
傀儡暴跳如雷,大骂道:“这小家伙是个什么怪物?这般凶恶?”
那男人作揖赔礼道:“得罪得罪,这是小女患了怪病,实在难以启齿。”
他一说,一旁的妇人眼泪便扑簌簌滚落下来,直打在怀中女童的头上。
那女童仰起了头,一脸天真,伸出小手帮那妇人抹拭泪水,口中发出“呜呜”的叫声,似是想要开口说话,却又不能发声。
云游看得心中阵阵绞痛,已然忘了自己被擒之事,只想无论她得的是什么怪病,我都要帮她治好。
胸口热血上涌,抢问道:“这孩子怎么了?”
那男人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小女出生之时曾被野兽掳走过,后来又再度寻回,寻回之后便一直是这番模样。”
云游想难怪这孩子身上,处处都透出一股兽性,当即追问道:“那你们没给孩子看病么?”
那男人苦笑道:“我本是京都人,奈何朝廷赋税连年益重,是以逃往这武林之城。
原本还算富裕,但兵连祸结,给那些贪官污吏盘剥的所剩无几。
我耗尽了家财四处寻访名医,徒然是白费力气。小女之病已非医药可治,今年已是她五岁之期,待到明年此时,皆成定局。”
云游听了心中一颤,紧道:“你是说她活不过五岁?”
那男人点头:“她这怪病我又如何将她放去人间与人相处?必然会四处受到异样眼光,为人所欺,是以我也只能将她躲藏在此,家中教她识字。”
云游心中只想我要保护她,绝不让任何人来欺负她。
不觉拾起身旁的冥纸,猛然惊道:“那这哥哥二字?莫非她还有一个……哥哥?”
说到此时,那妇人便又轻轻抽泣。
那男人叹声说:“她确实有一个哥哥,和她同龄,只比她大几个月。七天前因见到他妹妹为人嘲笑是狼女,她哥哥一怒之下便失手杀了一名巡抚儿子。
而他也被随从打倒,后脑磕在了一块尖石上,胡言乱语一日便死了。
这也使得小女病情恶化,我们一家无处可逃,只能在此以待天命,而今你来了。”
云游有如惊雷灌顶,他所说的一幕幕都有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想人在某个瞬间总会觉得某些场景是自己所经历过的,冥冥中都在按迹而行,身不由己。
有时还能预知一点未来,只是过于短暂,这种能力是否也是生而有之?或者我们自生后被某种力量给禁锢了?
正如佛家所说的,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具有如来佛性,只在于醒觉与未醒觉的差别,待得证悟后,人人皆可成圣成佛。
这也和道家的悟道修仙之法如出一辙,儒释道同始一元,一炁化三清,出于此理。
音魔听后,只觉这男人的话破绽百出,她哥哥和他同龄却又只大几个月,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这一家这么贫寒却又如何与巡抚的儿子搭上关系?又什么七天后你来了?
这一切的一切,他所猜只有两种,一种是那魔教的障眼法,另一种便是,便是他们……
他想到此节也不由得手心冒汗。
云游身在其中,倒没想到这些,心中只感到一阵温暖与酸楚之意。
这对中年夫妇面目慈善,绝不会是善使心计之人。
当下凑到那女童身边,柔声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童张大了双眼,退到母亲身后,只瞧着云游一言不发。
那男人摇了摇头,苦笑道:“她并无名字,我们都叫她狼女。少侠爱叫她什么,便是什么吧。”
云游一凛,急道:“怎么可以这么称呼人家?她本性善良,只一时有了狼性,却也不能污名一生,这样于她成长不利。”
在他心中任何人皆有其善的一面,即是再大奸大恶之人,亦会心存小善,只要守护好这小善之火,亦足以扬起大善之光。
“我小儿在世之时,亦如你这般爱护她。他常幻想自己长大后要成为一位保家卫国的大将军。除暴安良,游剑四方的大侠。
只是人生如白驹过隙,世人皆图自己快活,漫漫长夜,有几人举火为他人明见前方?一入世便全都变了,为了各种相迷失自我,你的初心还在么?”
云游听得此言,仿佛灵魂受到了拷问,满脑子只飘荡着一句话:“你的初心还在么?你的初心还在么?……”
他内心深处的自己与表面的自己几番对答,心道:“大侠大将军,这是曾经多少热血少年的梦想?
历尽千帆,被生活压迫的喘不上气的少年们,你们的初心还在么?
拳拳赤子之心,为国为民之侠之大义,又岂可为了道途艰险,黑夜无边而忽视了明月当空?
男儿大丈夫又岂可图一人之乐而枉费此生?纵使天有定数,亦当尽己所能,为国为民,不忘初心。
人立于天地间,既为人,当有人的使命。正如张载所说人之使命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魂思略定,缓缓道:“那就叫她小白马吧。”
心想,白是一种希望,马是前途和方向,人当如白马,方有赤子之心。
远征万途,心如其身,不为尘埃所染,归来仍是那个翩翩的热血少年。
他这一脱口说出“小白马”三字,登时又似乎想起来什么,却又模模糊糊,只觉似曾相识。
云游拾起一张写有哥哥的冥纸,贴到那女童眼前,微笑道:“白马妹妹,叫哥哥,哥哥一定带你治好这怪病。”
那女童只呆呆的望着云游,倏地伸手将那冥纸抢过塞入口中,龇牙咧嘴的向他示威。
云游待要把冥纸从她口中抢回已是不及。
那妇人淡淡笑道:“少侠不必担心,她身子好的很,从来不生病,只是命不长久。
她适才对你也并无恶意,只是怕你把她哥哥抢走而已。”
傀儡腿上伤痛也减了大半,心中狐疑道:“你们只三人在此不觉得孤寂么?”
那男人苦笑说:“我早已无有眷恋红尘之心,只盼伴在小女身边,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云游听他话中多有共死之意,想他对生死看穿,乃是出于舔犊情深,心中不禁又是倾佩又是惋惜。
然傀儡又道:“这荒山野岭的,除了山林猛兽,又或许还有别的脏东西,你们便不怕么?”
却听那妇人接口道:“世间最险恶的莫过于人心,鬼怪猛兽徒然只是形状可怖。
信则有,不信则无,每个人所相信的便是他所愿信的,人的最大不幸便是源于不能直面现实。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若是明心见性,终见如来。”
傀儡音魔和云游三人,尽皆诧异这妇人竟会突发此言。
那男人笑道:“夫人一生信佛,相信善恶有报,让三位见笑了。”
傀儡瞥眼盯着他们,忽而桀桀一笑:“将生死这般看淡,那好得很啊。今晚我们也无地可去,便在此将就一晚,去弄些吃的来给我们填填肚子先。”
妇人应道:“粗茶淡饭,只怕三位吃不惯。”
傀儡摇了摇手道:“有什么便做什么。”
妇人躬身退去,云游蓦地只觉右臂麻痒,侧头一看,却见是那女童正抱着自己右手在舔舐伤口。
那男人微微一笑:“小女看来很是喜欢你呢。”
云游笑了笑,左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那女童抬头冲着自己龇牙而笑。
忽地又窜至身后,双手将他背负的玄铁剑拔了出来。
云游吃了一惊,想这剑多是装腔作势吓唬人之用,却从未真正使过,送给她也无妨,只是她一个孩童怕是要伤及自身。
正欲要制止,却见女童已经握了剑,一跳,钻进了门帷。
随后又龇牙笑着,双手捧了一柄桃木剑,递到云游面前。
那男人笑道:“这是小儿在世之时,我给他做的。他说长大了就用这剑行侠仗义,斩妖除魔。
小女舍得将她哥哥的心爱之物送给你,足见你们机缘不浅。”
云游细细看了这柄桃木剑,做工虽是粗糙,但却是出于一位父亲对于自己孩子的无限宠爱之情。
这份量在云游心中,即是天下第一的祝融神剑,那也是比不了的。
登时胸口一热,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自己又何尝不渴望这种父爱呢?
那女童吃吃一笑,夺过桃木剑,跑到云游身后,踮起脚尖,斜插入剑鞘。
这桃木剑一插至柄,竟纹丝合缝,半寸不差,如是量身打造一般。
傀儡瞥了一眼,哈哈笑道:“这小娃娃可狡猾的紧,以木剑换铁剑,小张仪,你可是吃了大亏了。”
云游笑了笑:“吃亏是福,但能让她高兴便是福泽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