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留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作者:丁意   转载:子鱼

1,傍晚,公路旁的一排桦树叶子被风刮得四处乱窜,沙沙作响。

老钟招呼完一批北方来的旅客,目送汽车在尘埃中渐行渐远,一转身,棚屋后面的蒿子林里冒出来一个女人,神色茫然而惊惶。

老钟认出是车上的旅客,以为她刚刚躲到蒿子林方便以致于错过了班车,便赶紧提醒道:他们刚走不远,你有没有司机电话,让他回来接下你。

女人摇摇头,忸怩片刻,向老钟讨杯水喝。

老钟倒了一杯热水,女人捧在手心里,脸上的神情稍微放松些,身上却仍不断瑟缩。她低着头,头发扎得松散,稀稀落落地垂下来,遮住了眉眼,只露出一个红红的鼻头。

老钟看出她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时间有些犹豫。但是见她身上的外套实在太薄了,到底鼓起勇气,请她进棚子里躲躲风。

女人没有拒绝,经过他身边时低声道:谢谢大哥。

她的声音很软,隐隐带着哭腔,仿佛老钟不是借她躲风,而是救了她一命。

棚内逼仄,女人坐在灯下,老钟站在门口,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女人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舔舔嘴唇,难为情地看着老钟。老钟给她又倒了一杯,走近时听到她的肚子咕咕叫,转身拿来一桶方便面。

女人连忙摆手叫道:大哥,我,我今天不买东西,以后再来光顾您好嘛?

老钟见她神色难堪,眼底满是哀求,不禁语气放缓:不要钱的,你自己泡吧。说完丢下面桶,跑了出去。

起风了,枯叶杂草乱舞,世界一片灰黄。

不远处传来妻子在田埂上吆喝丈夫回家吃饭的声浪,急切切地满是盼头。冬至这一天,晚饭要吃得早,吃得丰盛,吃得热乎,才会过个暖和畅快的寒冬。

老钟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过冬至,没有人喊他,他也不需要等人。

然而现在,他安身立命的小棚屋内,有个女人。他听到她倒开水的声音,撕调料包的声音,嗦方便面的声音......不是电视里的假人,是鲜活的真人。

虽然她只是路过,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她确实在他这里过节。

老钟心口涨涨的,忽然生出一种自己都说不清的渴望,他转身对她说:别吃方便面了,我给你下饺子!

饺子是秦老太下午送过来的,韭菜猪肉馅。

屋棚内的煤气灶一直是用来烧开水的,虽然备了铝锅,老钟从里没用过。他习惯了保温桶带饭就咸菜吃一天,倒不是为了省钱,而是省事。反正一个人,随便吃吃就糊弄过去了,折腾干啥。

第一次弄,加上旁边有个女人盯着,他愈发紧张,铝锅从手里滑落下去,摔得乒乓作响。女人忍俊不禁,笑着捡起锅,说:还是我来吧。

她把松散的头发拢起来,束成一个干练的马尾,麻利地将饺子放进锅内。

水汽氤氲中,她脸上的憔悴淡了些,瘦削的五官变得柔和。老钟一时竟分不清,她到底是女孩还是女人。

他忍不住想:她嫁人了么?她的丈夫呢,在那辆车上么,怎么不回来接她?是她没带手机么?一个电话也不打来。

他有很多疑问,不敢宣之于口,下意识往后站,不想让那只畸形的腿暴露在她的视线里。韭菜的鲜香渐渐飘出来,小棚屋内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女人盛了一碗饺子递给老钟,同时告诉他自己叫银杏。

老钟接过饺子,在心里默念“银杏”,一瘸一拐地坐下来。等他想起只有一只碗时,银杏已经端着方便面桶盛的饺子,坐在他对面。

他急忙将碗推过去,让她先吃。银杏摇摇头,将碗推回来。他以为她是嫌自己脏,捧着碗边,不再勉强。两个人安静地吃着饺子,屋内只剩下咀嚼食物的声音。

老钟不敢抬头,几乎将脸埋进碗里。活了三十二年,这是他第一次和陌生女人吃饭,而且是个不算丑的年轻女人。真像一场梦。

一顿饺子的功夫,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银杏不顾老钟的阻拦,洗干净碗筷,又开始擦桌子。她擦得特别慢,老钟手足无措地立在她背后。好一会,听到她说:大哥,能收留我一晚么?

老钟怔住,继而听到她说:我走投无路,被人骗上车,实在没地方去了,就一晚,明天一早我就离开。

她没有哭,但是鼻头更红了,好像所有的绝望都汇聚到那里去,摇摇欲坠。

2,老钟回到家,才想起棚屋床下的奶粉罐,一时心惊肉跳。

那可是他的命啊,怎么就这样稀里糊涂交到一个陌生人手上,当真是被女人迷晕了么。他背上发冷,然而脑海浮现银杏那张还算清秀的面孔,和那道女人独有的软糯嗓音,心里渐渐热起来。

多久没有人陪他吃饭了?多久没有人说他真好了?

而且是一个女人。

这些年,他靠着村口路边的这爿小店过活,卖些瓜子香烟方便面供过路旅人歇脚。滚滚黄烟中,从早坐到晚,永远一个人。

是的,活到三十二岁,人生过去小半,老钟还没见识过女人的滋味。

父母早逝,没什么兄弟姐妹。家底薄就算了,偏偏一只腿在儿时打针打坏了,及至成年还像七八岁幼儿腿一般细瘦,活也干不了,路也走不远,更别指望女人能跟上来。

十五六岁时,老钟不是没幻想过女人。猫叫春,狗发情,这是生物本能,无法避免。那时候,他因为腿疾早早辍学在家,不愿出门面对朝气蓬勃的同龄人,时常在床上一躺到天黑。

他的房间窗户正好对着邻居家院子。大夏天的,屋里闷热,邻居家的新媳妇每天下午都会抱着孩子坐到院内的桑树阴下喂奶。大概是热得慌,加上有院墙围挡,她总是大大咧咧地将整个上衣掀开,露出胸前无限春光。

少妇的乳房饱满充盈,被她怀里的婴儿紧紧抓着,舍不得松开。十五岁的老钟隐在自家墙后,胆战心惊而又欲罢不能地窥伺着,哪怕目光触及处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雪白,也足以慰藉他苍白乏味的青春。

半年后,少妇给孩子断了奶,跟随丈夫出门打工。老钟从旖旎的梦中醒来,恹恹好一阵子。父母不知所然,以为他是一个人在家孤单,便想着提前给他找个媳妇。

然而,他这条件,哪家愿意送姑娘来,即使是身有残缺的姑娘。因为在农村,残疾的姑娘只要能生养,照样有人上门提亲有人愿许彩礼;残疾的小伙子若非家财万贯,基本注定要打光棍。

老钟家别说万贯家财,连房子都是十里八乡最破的。并非父母懒惫,而是从小给他医腿,到最后,腿没医着,钱也打了水漂。

儿子要打光棍,做父母的哪能安心。老钟父母急得头发全白了,保媒的秦老太瞅着可怜,便给建议:先把房子盖起来,筑巢引凤呐。

舍不得钱请工人,老钟父亲亲自上手。屋还没盖齐,他从梁上摔下来,半句话都没来得及交代。红事变白事,老钟的母亲哭得去了半条命。没过几年,也病死了。

有人说,新房选址风水不好。老钟感物伤怀,一个人搬回老屋。迎接他的还是旧时梁上燕,父母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依旧是那个房间,窗外的半边月亮像极了少妇垂下的乳房。老钟呆呆看着,那玩意却不再火热。连年风雨不定的生活,将他那点兽性消磨殆尽。不过二十出头,已经心如老僧。

一个人,如果早已看出这一生没什么指望,还有什么盼头呢。不过如行尸走肉般,得过且过罢了。

秦老太本就对老钟一家心怀歉疚,她认为,如果不是她建议盖房子,老钟他爹也许没那么早死。一条人命压在心头,她忍不住向老钟承诺,等他攒够十万块钱,她就帮他弄个媳妇回来,而且不是残疾,是能生能养干活麻利的那种。

她说这是犯法的,但是他愿意为他冒一次险。

老钟有点心动,又有些麻木。盖房子加上给母亲治病,他已经拿不出分文。他的腿只能在家附近转悠,养活自己都难,何况攒钱。

省道开通后,经过秦老太的游说,村长带着几个壮力帮老钟在村口支了一个小铁皮棚。棚内摆放了两张货架一张床,他如果没劲走回家,可以直接在棚里过夜。

棚外码着一摞塑料凳,供往来客人休息。老钟自己的凳子是父母生前给他打的竹椅,日久年深,靠背总是咿呀作响,随时要散架的样子。

老钟每天清晨在家煮上一天的饭,用保温桶装着,拨开草露来到铁皮棚。收拾妥当,然后坐在竹椅上等待客人上门。

有人来的时候,他就起身招呼,跟他们闲聊几句,即使是听着模棱两可的方言,他也觉得津津有味,因为那些代表外面的世界。

没有人的时候,他就目不转睛地望着公路上的车子,一辆又一辆,不知疲倦地驶向何方。从这头到那头,或是从那头到这头,永远在路上。

无论如何,他们总是成群结队。仿佛天上的雁儿,绝不肯孤伶伶的。

傍晚,老钟一定会去翻开棚内藏着的奶粉桶。里面堆着五颜六色的钞票,从大到小用橡皮筋码得整整齐齐,在月光下依稀能看清上面的人物笑脸。

他们笑,老钟也跟着笑,眼睛里全是热切的希望。

可是现在,他积攒多年的希望,没准会落入别人手里。

老钟一夜难眠,胆战心惊地安慰自己,银杏是个好女人。

3,天刚露出鱼肚白,老钟就爬起来,拄着拐杖赶向棚屋。

棚屋门虚掩着,屋内空无一人。老钟顿时心惊肉跳,弯腰去看床底,奶粉罐仍乖乖躲在角落里。他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床单被套都不见了。

阳光驱散晨雾时,银杏终于出现,提着一桶洗干净的床单。她找老钟要了根长绳,系在两棵远离公路的白桦树上,然后利落地将湿床单铺在上面,拍打整齐。

老钟坐在竹椅上看着她,仿佛回到小时候,母亲在他面前洗晒床单。

他忽然感到一阵难堪。他一个光棍,没那么讲究,加上在棚屋睡得不多,床单一年都换不到一次。银杏昨晚睡在上面,大约很不好受,否则怎么一大早起来洗衣服。

他窘迫得不敢直视她,银杏却提着桶凑上来问他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她做的。

老钟不知道怎么回答,银杏便自觉地收拾起棚屋,将货架上乱七八糟的货物重新码了一遍,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也许是老钟平日里太邋遢,经过她这一摆弄,小棚屋看上去焕然一新,甚至有些居家过日子的感觉。这个念头一出,老钟瞬间羞红了脸。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痴心妄想,人家只是路过,他却想到一生。

然而,第一天过去了,银杏没有离开。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她收拾屋子,招呼客人,分享老钟带来的饭菜,越来越熟练。不少路过的旅客,都把他们当成是夫妻,喊她老板娘。

她红着脸不解释,老钟心口涌出难以言状的甜蜜。村里人都说他捡了个媳妇,他憨憨一笑,又有些心虚。银杏的出现像个美丽的梦,他怕什么时候就会惊醒。

他搬了很多日常用品到棚屋,她的手艺很好,他每天都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仿佛回到母亲生前。他被一种不真切的幸福笼罩着,整个人如同身在云雾中。

他小心翼翼的,不敢造次分毫,生怕吓走了这个临时停歇的女人。倒是秦老太偷偷找上来,劝他注意点,别脑子昏头上了女人的当,她怀疑银杏是来骗他钱的。

老钟悄悄观察,反而愈发觉得银杏眉眼温柔,怎么瞧都不像个骗子。他真想留下她,过一辈子。他隐约感觉,她其实有一点喜欢自己,不仅没有嫌弃自己的坏腿,还用棉布给他做了一套护膝。

然而,他到底不敢。他不过是个残废,有什么资格留下她呢。

他怀着苦涩的心情,坚持给她开工资,权当她在小店打工。她不要,他强行塞给她。她红着眼接下,转身就将钱换了他爱吃的酒菜。他们竭力体谅对方,连真正的夫妻都比不上。

除夕晚上,老钟将银杏带回老屋过年。父母遗像在上,他愈发感到不是滋味。头一回带女人回家,却只能以朋友的身份。

他借酒消愁,喝得昏昏沉沉,银杏扶他到床上。她怕他睡冻着,去解他的外衣扣子,被他一把扯到怀里。他在她脸上胡乱亲着,她没有反抗,甚至害怕压到他那只瘦弱的腿而小心迎合着。

她的不拒绝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借着酒劲,他紧紧搂住她,激动地表白:银杏,我们生个孩子吧,我会努力挣钱,一辈子对你好!

她瞬间僵住,缓缓挣开他,转身离去。

老钟的酒劲刹那间全醒了,后悔不迭。

幸好,第二天,银杏一如既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老钟暗暗叹气,劝自己别再强求,对方真的只是想借宿一阵子而已。

一转眼,冬去春来,白桦冒出嫩绿的新芽,老钟几乎已经习惯了银杏的存在。如果只是一个梦,他愿意抓住梦里的每一刻。

这天,路边停了一辆车,下来一群人,眼睛四处搜寻。

银杏看到他们,惊慌失措地往村子里跑。他们在后面追,老钟怔愣几秒,拄着拐杖也追上去,棚屋门都忘记关。

等他踉踉跄跄地赶到时,银杏已经被一个男人拖拽在地上,宛如拖着一只牲口。看到老钟,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嘴唇却紧闭着不呼救一声。

老钟拦在男人面前,让他松手。

男人作势要打他,看热闹的村民纷纷围上来,眼神犀利。男人收回拳头,理直气壮地解释道,银杏是他媳妇,他发现她不能生孩子,要退婚,她娘家花光了彩礼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管不着,他没办法,经人介绍带她出去赚钱赔偿他,结果她半路跑了......

他说得十分委屈,村民们听得有些动摇,银杏忽然凄厉吼道:你知道那些人要带我去赚什么钱么?皮肉钱!

男人被她吼得一愣,脸色讪讪道:反正你又不能生。

仿佛不能生养,就算不得女人,甚至连人都不是。

银杏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涌出来。

老钟心口堵得慌,整个人都要爆炸了。他猛地抬起拐杖,问男人银杏到底欠他多少彩礼。男人扫了眼他的畸腿,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数。

老钟松口气,从人群中喊出秦老太的孙子,在他耳边一阵交待。

银杏睁开眼,定定地望着老钟。老钟也看着她,眼睛里说不出来的痛惜。

不过片刻功夫,秦老太的孙子抱着奶粉桶出现了。老钟拿出数摞大大小小的钞票,一张一张点清,交给男人。

男人见了现钱,顾不上拉扯银杏,眼冒精光迫不及待地数钱收钱。他心满意足地正要离去,村长戳了戳老钟,将他拦下,要求立个字据,从此不再纠缠银杏。

按照他的说法,他们只是摆了酒席,没有领证。只要他不再纠缠,银杏从此就是自由身了。

男人照做了,怜悯地看了眼老钟,大摇大摆地带人离开。

秦老太痛心道:你攒了这么多钱,怎么不来找我,我说了要给你弄个能生养会干活的媳妇啊!现在好了,鸡飞蛋打一场空......

她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着银杏,老钟见银杏难堪地埋着头,便狠狠瞪了眼老太太。秦老太咋咋舌头,招呼其他人赶紧走,别在这干杵着。

很快,空地上只剩下两人。

人都走光了,银杏放松下来。老钟这才发现,她的衣领在被拖曳时扯开了,他站着,正好瞥见领口内泄露的柔白春光。

他窘迫地挪开眼,她却凑到他跟前,近得他能闻到她衣领内散发出的汗香,仿佛刚刚剖开的西瓜。

他喉咙发紧,下意识往后退,听到她说:我不能生。

语气卑微而绝望,令他心头一阵发颤。他想起那个男人对她的轻贱,实在无法想象她究竟遭受了多少侮辱。在农村,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地位连母猪都不如。

可是,她明明是那么好的人,对所有人都温柔细致。

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神热烈而坚定。

一只惊惶的鸟,遇到一棵孤独的树,终于迎来他们共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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