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塞壬的歌声与无性之爱

周星驰的影迷大都认为自己才是他(从前的他)的真正知音,每当他有新片问世总会引来大量吐槽,无非江郎才尽之类的喟叹,惋惜周氏无厘头已成绝唱,只能重温几遍经典聊以自慰。鉴于他的粉丝群体如此庞大,可以想见,无论他如何坚守或革新都难以满足大家的期待。

或许是由于开头有些工业污染的图片,剧中猎杀人鱼场景又有《海豚湾》作为参照,“当这个世界连最后一滴干净的水、干净的空气都没有了,钱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台词反复出现,很多人都觉得这是一部关乎环保的电影。可是,剧情并没有涉及污染,而人鱼也并非海豚,剧中明白指出,人鱼是一种发展出自己文明的智慧生物。根据生态学上的“竞争排斥原理”:两个物种不能在同一生态位上稳定共存。这种猎杀是不可避免的,不是人类猎杀人鱼便是人鱼猎杀人类。猎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老人鱼痛说人鱼史时介绍得很清楚。要知道,史前的人类用了两万年才将尼安德特人彻底灭绝。所以,《美人鱼》与环保没什么关系,与大多数优秀电影一样,这部电影从头到尾关注的核心都是“人”。

周星驰历来喜欢讲诉小人物的故事。所谓“小人物”,很大程度上就是经济拮据、面临生活重压的底层人群。贫穷让人丧失用理念建构生活的可能,生存问题没有解决,谈论理想是不切实际的。周星驰塑造的小人物往往是在极度困窘中仍然没有放弃理想,马云说“人还是要有梦想,万一实现了呢?”,坚持是坚持了,语气很无奈,周星驰塑造的小人物生动的诠释了这种无奈:外界的蔑视无可逃避,但信念我仍会坚守。那么,小人物成为大人物之后呢?邓超饰演的刘轩便是从小乞丐白手起家最终成为亿万富翁,完成了从小人物到大人物的蜕变。他在坚守自己的信念,“要赚很多钱”,这个空洞的信念带给他的只有“空虚”和“寂寞”,唱了几次的《无敌》便是他心境的真实写照。信念的重建是必然发生的,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合适的时机就出现在游乐场,烧鸡的味道让邓超想起了童年时父亲捡回的那半只鸡腿,正是从那时候起,他将“要赚很多钱”作为自己生活的唯一信念。直觉(味觉)唤起记忆,烧鸡作为保留其本质的过去的对象物,如同普鲁斯特小说中的椴树花茶和玛德琳蛋糕一样,成为打开一个尘封的世界的钥匙,让重构时间网络、寻回自我意识成为可能。现有身份表征此时成为重建的障碍,英俊潇洒、有钱有势,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看不出有什么需要修正的地方,可那一抹贴上去的假胡须让一切虚妄无所遁形。

邓超的假胡须让我想起海明威的假胸毛。《死在午后》出版后评论家麦克斯.伊斯特曼认为海明威美化血腥暴力的文学风格就像在胸口贴假胸毛,是伪装的男子气概。几年后,两人在出版社偶遇,海明威脱下衬衣露出胸毛,让伊斯特曼看清楚到底是不是贴上去的,随即两人扭打起来。事后,海明威说他只是打了伊斯特曼一个耳光,便念其年老体弱没有继续,而伊斯特曼则说他把海明威死死地摁在地上,而海明威只会像个娘们一样抓他的脸。其实一开始海明威对伊斯特曼的评论并没有那么在意,只是后来听人分析说这是在暗示他性无能时才耿耿于怀。无所畏惧的硬汉作家和风流倜傥的亿万富翁一样,性能力的不足困扰着他们,他们精心塑造的外形正是源于孱弱不堪的内心,对女性充满吸引力的男性形象是弥补自卑、维护男性尊严的关键。海明威在性无能苦闷忧虑的持续折磨中最终饮弹自尽,而邓超则在被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美人鱼林允无意中撕去假胡须后将伪装彻底放下,在各种游乐设施中尽情享受童年,为生活树立一个全新的起点。

两人对唱《世间始终你好》则为去除伪装后邓超最终重建信念指明了方向。众所周知,美人鱼的故事除了安徒生童话提供的版本外,古希腊的神话中也有塞壬歌声的故事。塞壬海妖时常化身美人鱼,以美妙的歌声和曼妙的身材让经过的水手迷途。无疑,影片中张雨绮便是引人迷途的塞壬,正如她所说“我有钱有身材,出三百亿跟你玩”,对任何男人而言,都是难以抗拒的致命诱惑,邓超也不能例外,前两次流于表面的肢体接触无法深入是由于邓超性能力不足导致的,但我们仍能感觉到他在诱惑面前的迷失。后面那次更为细致的对手戏,在让人血脉贲张的诱惑面前,却连前两次的言语挑逗、佯作攻势都没有,他居然彻底无动于衷,此时掩饰性能力不足已不再重要,而金钱又让位于爱情,他已经摆脱塞壬歌声的诱惑,这并不是把金钱放到爱情的对立面,而是在权衡时能够做出取舍。此前,不那么美的人鱼林允,已经在与他的对唱中为他指引归途,卸下虚伪,重建信念。“在我心世间始终你好”,这段在一些观众看来显得突兀的爱情其实来得自然而然,不可阻挡。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一段无性之爱,便是老人鱼与郑先生(那幅画有所指示),按照六百年前、航海这样的关键字,可以推测郑先生是郑和,而郑和是个太监。人类和人鱼的两段无性之爱,得以纯粹和持久,在于两位男性都因缺乏性能力而没有性需求。

对于片中几位业余演员的表演,我持保留意见,也不太明白周星驰为什么要使用他们,或许这便是他个人风格的一部分吧。至于张雨绮,她便是片中的角色本身,穿上服装往那一站角色已经诠释了大半。邓超表演尚可,其他演员较为平庸。

可以娴熟地运用电影语言描述难以捉摸的人性转变,转变的过程是清晰可信的,同时兼顾观赏性。《美人鱼》对作为导演的周星驰而言是里程碑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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