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她再一次相遇是在晚秋。
高中校园里,枯叶纷飞的小路似乎没有尽头,大片白色的波斯菊早已萎蔫,成了血色垂在路旁,目光所及之处的悬铃木都变得疏疏落落,落叶随风而逝,不知何处才是最后的栖身之所。只是,脚下平添了许多沙沙声,应是被碾碎的魂魄。而被同时碾碎的,恐怕还有思念吧。然而,我相信自己的确再一次遇见了她。
故事不得不倒回到三年前,那时我们还是如此陌生,当我们谈起陌生时,就注定意味着日后的相识,然而相识竟是如此不可思议,仅仅是缘于那时的我在校园网路上发了一首初秋的短诗,我想着没人会关注吧,结果她来了。她对我说,我为何要写那样的诗呢?我一时语塞,灵感叩击心头的时候总想记录下来,可是我如何回答她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呢
?她不知道我很尴尬,只是在等我的回答。
我只能说,因为我喜欢秋天。
“我也是。”这是她的回答,简单明了,却轻而易举地拨动人心底的一根弦。我想,我那时大概真的是喜欢秋天吧。
打破陌生很快,相识仅仅需要多余的言语。我们交换彼此的爱好、习惯和文字,就像要冬眠的松鼠一样,拼命收集诗句还是各种文字的坚果,似乎从那时就明白了冥冥中会注定发生什么吧。那时的我还没意识到,一扇大门正在向我敞开,在大门的那一端是永恒的秋天,等到永恒的秋天结束了,便是永恒的冬天,让回忆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有一天,她对我说,好喜欢学校里金黄的银杏叶,但是她却够不到,因为那时已经是冬末了,她细弱的手无法划过时空,去采撷教学楼前的银杏叶子。我安慰她说,不着急,我们要在高中待三年不是吗?还有两年的时间,足够她收集大把的金色银杏叶,她笑着说,要是等到那时候,她要收集满满一床秋天的银杏叶,让自己每天都能与秋天的气息相伴入睡。那时,我还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新年时,我收到了一张贺卡,里面是手写的里尔克的《秋日》,看得出她写的很上心,因为笔划略有些凌乱却深陷纸中,大概是写的太用力的缘故吧。我没有准备什么东西给她,因为我从不知道有人会如此重视寄新年贺卡,自己的字写的不好,只能在下午骑车去市图书馆后面的礼品店给她买了一个叶脉书签,托她的同班同学交给她,没想到她对这份迟到的新年礼物如此开心,当天晚上就在网上收到了她的感谢的回复。
到了初夏,她与我聊天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许是在忙着期末考试吧,毕竟期末考试成绩会影响到下学期的分班,于是,我也渐渐地减少了主动攀谈。直到期末考试前,她突然给我发送了短信。
我想我快要死了。
也许是个玩笑,但我没有去问她,我想她大概是发愁期末考试吧,但是却愈发感到担心。“你需要我帮忙辅导功课吗?我想我虽然没有那么优秀,但多少也能帮到你吧?”我回了她这条短信。她没回。
担心随着时间而加重,我的期末考试成绩一塌糊涂。我对所有关心我的人检讨自己复习没有到位,上课没有认真听讲,却除了她。我知道我无法这样对她说,她是我的朋友,我的文学伙伴,或者说,我好像无形中让自己对她的定位超越了朋友,那是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让现在的我依然会湿润眼眶。但是,我没有告诉她这些。
暑假紧接着就来了,她从暑假第一天夜里就告诉我她去了北京,还对我说说不定会待到看香山的红叶。我佯装担心的问她说,那学校的银杏怎么办?她笑了,说到时候帮她留着吧,她来找我拿,我说好。
只是在某个仲夏的夜里,她说她回来了,而暑假的尾巴还没显出端倪。我说我去找她啊,她说好。我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约定的地方,等啊等,等到黄昏织上天边,看着四周的人来来往往,看着护士推着瘫痪的老人在医院后山踱步,一种伤感蓦然涌现心头。那时我大概已经知道在医院见面意味着什么了。
她没有来。
但她发的信息没有骗我。
在暑假末尾,我收到了她的一封邮件:
羽曦的朋友:
你好
我是羽曦的父亲,我从她的聊天记录和手机上看到了你们交往的信息。我真的很感谢你能陪伴我的女儿度过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我的女儿从去年夏天确诊为白细胞,从那时起一直抑郁终日,直到去年秋天,我发现她的情绪发生了转变,从聊天记录中我了解到那是她遇见了你,你与她谈论她最挚爱的文学和最喜欢的秋天,这种共鸣让她对你产生了共鸣。她每天在病房里念着不同的诗句,我现在才知道那是你和她共同创作的诗句,我可以毫不避讳地告诉你,她似乎是喜欢上你了。年轻人的内心世界我并不太明白,但叔叔也曾年轻过,因此叔叔知道为什么羽曦能在新年收到你的礼物后重新打起生存的精神,癌细胞也一度得到了控制。
在今年初夏的时候,她被检查出癌细胞全身扩散,我们想为她的生命做最后一搏带着她去了北京,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她不愿再做化疗,也不愿再吃什么药,只是一味地想回去,回到以前的医院去。在她回到这里的当天下午,她趁护士不注意逃出了病房,只是身体已经太过虚弱,昏迷倒在了走廊里。
我现在用依旧悲痛的心情告诉你,羽曦在昏迷三天后去世了,在她临走前叫着你的名字,握着我的手,安然离世。
羽曦的父亲
敬上
没错,从头至尾我都没见过她,只是有一张她在新年贺卡里夹带着的她最美时候的照片。
毕业休假回家后,我走在枯叶纷飞的校园小路上,又看见那几株金黄的银杏。我走过去,弯下腰,一片片拾起金黄的叶子,用书包装上,我想这应该够一床的银杏叶了吧。
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我留了两年悲伤埋葬在枯叶冢。
我想我在枯叶纷飞的尽头再一次遇见她了,她在前面站着,恬静地笑着。
我说服自己,真的再一次遇见她了。
蓦然想起里尔克的《秋日》里的诗句。
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
我加快了步伐,在枯叶纷飞的路上无限靠近她。
枯叶纷飞的路,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