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对语言的悟性超高,很快就能听懂到阿顺嫂说的简单意思了。学讲慢了点,一些国语的音她好像以前根本不会。例如阿顺嫂教她讲一到十的数字,除了“五”“六”以外都念不出来,“哥哥”“花”这些带G、F音的也不行,阿顺嫂的名字和“顺风民宿”,她花了两天才学对了,说起其他字来,也难免有点发音不准。
等到妈妈可以用简单的单字和短句跟阿顺姨对答时,她便充当起翻译来。她虽然手脚笨点,但是又聪明又听话。哥哥很懂事,放学后还会到处帮忙,像个小大人似的照顾妈妈妹妹。妹妹有点顽皮,喜欢到处玩,但记性超好,阿顺嫂带她走过一次的路就记住了。苗栗南庄一带都是山啊田的,车不多,阿顺嫂也就放心她自己随处走。
有天趁着空闲,阿顺嫂提起要让哥哥妹妹上学。她指手画脚了半天,都解释不清了上学是什么,只好带妈妈出去看路上上学的小学生。妈妈猜明白后,和哥哥妹妹说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
阿顺嫂提议先和妈妈带他们去问问看。等到忙完中午饭,阿顺嫂就带着三人去到附近的一所国小,看教导主任能不能让两个小孩上学。
教导主任人很和善,了解他们来意后,便问两个小朋友:“你们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妈妈知道是在问名字,跟哥哥妹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像在教他们说出自己的名字。哥哥于是蹦了一个字:“阿力一凯。”妹妹也只是一个字:“阿乐怡。”但说起岁数,妈妈只会用拇指点着无名指中间那一截,不停说“趴”。
教导主任微微一笑:“八岁是吗?”他又想了想,皱着眉问阿顺嫂:“他们不会国语吗?是不是原住民?”
阿顺嫂答道:“对,他们刚来这里,还不会国语。”
教导主任点点头,提议说:“那可以拿原住民户籍来注册,学费可以减免呢。”
阿顺嫂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她回家想了一晚,觉得问不出他们的来历,可既然收留了他们,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还得先给他们办一个身份再说。阿顺嫂动用了全部脑细胞和人脉,将三人当作自己老家孤儿家庭收养了,跟自己姓朱,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他们纳入塞夏族,户籍、身份证、原住民优惠通通拿到了!阿顺嫂办完了这件大事,头一回觉得自己还真聪明啊。
改天,她又把三人带到学校里去找教导主任。阿顺嫂跟教导主任说:“其实我这个亲戚的父母都过世了,家里男人又不知道去了哪儿,自己带着两个小孩在老家很难生活,所以才来投靠我。现在我们好人做到底,把他们一家都收养了,小孩跟着我们日子也好过些。”
教导主任赞道:“阿顺嫂您还真菩萨心肠啊,这个忙我当然要帮的。对了,我忘了他们叫什么。哥妹俩几岁?”
妈妈听到这里,看到旁边有一支笔,马上抓起来写。阿顺嫂见了好笑,枉她在家里教了这么多次,这个妈妈还是像拿棍子一样握笔。好在笔还没碰到纸,妈妈就记起了笔拿错了,马上改回来,正经地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阿顺嫂看了几下就呆了:妈妈写的那几个名字,跟书法一样是竖写的,而且净是些圆圈交叉方块,根本就是在画符号。
这是阿顺嫂第一次见妈妈写“字”。之前教妈妈用笔,她学会后画了很多很好看的花鸟猫狗,但并不知道她会写字,而且字还长成这样,难免吃了一惊。
教导主任忍不住又皱起眉来。他想了半天,费解地说:“据我所知,原住民中只有泰雅族有书写文字但没几个人见过,难道就是这样竖着写的符号?”他顿了顿,又说:“不对不对。如果是泰雅族的话,他们说的又不是泰雅话。我妈妈就是泰雅族的,从小教我们泰雅语,可是他们说的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阿顺嫂一脸尴尬:“呃……这位妈妈是赛夏人,他们老家说的正宗赛夏语现在很少人听得懂了。爸爸的来历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从他那里学写的字吧。”
教导主任“哦”了一声,觉得这个理由说通不通,但也没有追问下去。他又想了想说:“那我还是帮他们取个汉名好不好?嗯,哥哥就叫立凯,妹妹叫乐怡,跟你们阿顺嫂姓朱,记住啰!”接着就在纸上横着写下两个名字。妈妈看了很高兴,指着自己说:“卢安娜,卢安娜,我是卢安娜!”教导主任笑着说:“你可以就叫安娜嘛,不过户籍上跟着阿顺嫂,还是应该姓朱。”
教导主任接着说:“还好现在没过注册截止日期。这样吧,我来帮他们注册,妈妈就跟阿顺嫂去申请原住民补助。他们一点国语都听不懂,只能像外籍小孩一样从一年级念起了。”
母子三人就从此过起了有规律的生活。白天立凯乐怡上学,安娜在民宿里帮忙;晚上立凯乐怡做功课,安娜就跟他们学字。说来这安娜也真聪明,学国语汉字比上学的立凯乐怡都快,过了两个月已经会看报纸,卡拉OK都能唱了,有时候还可以和阿顺嫂来几句客家话呢。至于安娜刚来的时候说要找的那个男人,后来也渐渐没她提起了。
眨眼间三年就过去了。阿顺嫂越来越喜欢这家人,他们心地单纯,处处都很讨人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生活,都会让身边的人快乐起来。
唯一让她忧心的,就是她家老头子老公阿顺伯。胃癌拖了这么多年,医生说已经到了晚期,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其实他的病已经比原来预料的撑得久很多,阿顺嫂自知他日子不多,难免经常心情郁郁。
妈妈安娜看在眼里,平常都尽量不提。可是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便细声安慰阿顺嫂说:“别伤心,我看看能不能帮您。”接着她跑到房间里面去,和哥哥立凯说了一阵子话,又回来跟阿顺嫂说:“可以给我一根您的头发吗?”
阿顺嫂奇怪:“你要我的头发干嘛?”安娜没具体回答:“反正有用就是了。”阿顺嫂很纳闷,但还是拔下一根灰白头发递给安娜。安娜接过:“您等等,我待会告诉您。”然后就进房间关上了门。
过了大概15分钟左右,她就出来了,高兴地对阿顺嫂说:“您放心吧,阿顺伯会好起来的!”
阿顺嫂心想: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嗯,一定是安娜好心安慰我吧,就没当什么一回事。
奇怪的是,自从这一天起,阿顺伯的病真的日渐好起来了,慢慢也可以起床,胃口好多了。一个月后去复诊,医生叹道:“真神奇,原来的癌肿瘤已经缩小一大半了,看来康复很有希望。”阿顺嫂心里那个高兴啊,比中了乐透还要开心。
回到家里,她兴奋完了以后,细想起安娜说的话:为什么那时侯安娜这么笃定,说老头子一定会好呢?直觉告诉阿顺嫂,安娜讲阿顺伯病情会好转,不是随口猜的。
饭后,她把安娜留下,好奇地问:“那个安娜,你那时候怎么知道我们老头子一定会好?”
安娜好像没防备,被吓了一下:“呃……这个……我是猜的啦。”
阿顺嫂不信:“真的吗?如果有那么准的话,你可不可以猜猜明天乐透什么号码?”
安娜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我只可以猜到那个人会不会中奖,不知道中奖的是什么号码。上天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无论过程怎么样,我们都改变不了结果。阿顺伯病会好不关我的事,他本来就会好的,我只是提前告诉您。”
阿顺嫂听她这么说就更糊涂了:“你怎么能提前知道他会好?”
这一追问,安娜一下子结巴起来,“呃”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阿顺嫂心里更加好奇,但见安娜不肯讲她也没有继续问。她很谨慎地说:“总之我替老伴谢谢你,本来没有希望了,托你的福知道可以让我多陪他几年,我已经很感恩了。”
安娜见阿顺嫂不追问,如释重负。她不敢再多说半个字,赶紧跑回房间。
晚上经过三人房间时,阿顺嫂听到他们用Nahune话吵个不停,心想他们不说一定有他们的理由。不管怎么说,安娜一家就是民宿和她的福星,希望没有冒犯到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