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文
大学在外地读书,每逢寒暑假放假回家,街上邻居每次见到我,都会顺口问一句,“回来啦?”
出嫁之后,再回到家,街上邻居每次见到我,顺口的“回来啦”变成了“来啦”。
第一次还没在意,后面听到之后,不得不感叹汉语的语言魅力,一字之差,却代表着“家”已变成了“娘家”,而我也从“主人”变成了“客人”。
这时回娘家,邻居会从你开什么车穿什么衣服来揣测你过得什么生活,回娘家的礼物也是要按车来计算的,一车厢还是两车厢。
我记得多年以前父母辈回娘家的样子。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每年初二都跟着妈妈回娘家,妈妈胳膊上拐着大荆篮,里面装着满满的预先在街上炸好的油馍。这种油馍其实是油条,但是河南那边俗语成为“油馍”。篮子上面盖着一条干净的毛巾,快到村口的时候,一般客人会有意无意的把盖得严严实实的毛巾,弄开一个小角,好让村口围坐闲聊的人看看里面满满的油馍。这个小角弄得大小要适度,大的话会被人认为在显摆,小的话又怕被人误会是不是油馍不够。所以这个角的大小至关重要。
而这时,村口这些围坐闲聊的人,似闲聊实则也担负着重任。回娘家的女儿、姑爷,他们全都懂是哪家的。于是乎,双方都知道此刻对方是做什么的,到村口的时候,走路的速度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不然太快了,人家认为你是不是躲着他们,太慢了人家又认为你在刻意显摆,所以一定要不紧不慢,心平气和的问候,“婶婶,搁这儿坐着呢”。对方满脸笑呵呵的回应,“来啦”。
看似一句平常的“婶婶,搁这坐着呢”“来啦”的问候,都是高手不动声色在过招。村口的人一眼就能从你开的角猜出你篮子里的油馍有多少斤。客人稍微走远一点,她们便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这是村西头的老张家的三女儿和女婿,这一篮子真实诚,起码有五斤,比那个村东头老赵家的二女儿实诚多了,她那一篮子多了没气也就是4斤6两。
再后来,经济条件好了。篮子里的油馍开始变成了一大块猪肉。因为这猪肉多是长条形的,其实必须是长条形的,又称为“礼条”,是很有讲究的。一般需要提前一天早上早早去集上,到猪肉摊,选大小合适,宽度合适,长度合适,重量合适,肥瘦也要合适的一长条肉。至于什么是合适,似乎没有什么标准,但是大家又都知道什么是合适,什么是不合适。
这个早上去选礼条的任务一般是由姑爷去完成的。爸爸穿上大棉袄,厚鞋子,踏着厚厚的雪,滑滑的冰,去集上选肉。猪肉贩儿们早早把猪肉一条条割好,挂起来,等着人们挑选。一条条挂起来的猪肉,在人们呵出来的烟气中被讨价还价。
爸爸年轻的时候,对于礼条的选择标准总是拿捏不好,不是长度不够,就是肥瘦不合适,要么太肥,要么太瘦。记得有一年,因为选回去的礼条不合妈妈的心意,两个人因为礼条大吵了一架,这块礼条被妈妈从堂屋门口一下子扔到了院子。后来她自己亲自上阵去集上选了一条她自认为是上等的礼条回来。
后来爸爸终于终于拿捏好了标准,这种事也就是多看多问的事儿,多看看人家是怎么选的,或者跟着一个比较熟的、有经验的人后面慢慢请教,这个有经验的人也是至关重要的,因为有些人不舍得告诉你他的秘诀。你看中了一块,问他合适吗?他看了一眼,回复你,这条肥瘦相间,可以。结果一回家又挨骂了,你看看那么多肥肉!吃一堑长一智,便知道上次那个人不靠谱,也许是他经验不靠谱,也许是心不靠谱。下次换个人!
“礼条”选回来之后,便开始装篮了。首先在篮子底部放上一些红薯粉条,然后再放上选好的“礼条”。“礼条”的摆放也是有讲究的,顺着篮子长的方向放下去,长度一定要两头都露出来一点才算是刚刚好,宽度一般是篮子宽的1/3。长度如果太短,两头都露不出来,是非常不合适的,属于下等;长度如果是有点短,只有一头露出来便是稍微不合适的,勉强成为中等;长度如果是刚刚好,两头都能露出来,而且露出来的长度刚刚好,大约10-15公分左右,宽度也刚好合适,肥瘦也刚好合适,便是上等。如果两头露出来的长度太长,在篮子里面是十分不协调的,也不是上等之选。
最后,盖上干净的毛巾,毛巾一般是一种红色的带着大花的那种。这毛巾和底下的鲜红的“礼条”,寓意锦上添花,有相得益彰的妙处。
然后,就是女儿们拐着篮子,姑爷们装着烟,还有瓜子糖果,一到村口,遇到老少爷们儿就发烟,那时大家抽的烟都差不多,所以还没有“看烟识人”的说法,后来经济水平开始有所差别的时候,这烟也是极有讲究的,平常自己可以抽不够档次的烟,但是今天一定要超出自己档次的烟。遇到娘儿们,就发糖果,瓜子,这时候从袋子里面抓糖果的时候,一定要大把大把的抓,至于你每次抓出来多少就看你的技巧了。但是下手的时候一定要大把,让人家看出来你诚意满满。
露出来的礼条,还有抓糖果的手势,决定了你这一年在娘家的村子里的口碑,弄的好,你就成了,“村西头的老张家的三女儿和女婿”:实诚!
一路过关斩将到了姥姥家,然后好酒好菜开始吃吃喝喝。舅舅一般都要找个陪酒的,这人陪酒的人选一般每年也都是固定的,革命的友谊在几杯酒下肚之后已经打下了。陪酒的任务就是要替主人把客人陪好吃好喝好。
年轻时候的爸爸,还是有些贪杯的,每次他在妈妈的劝阻和牢骚中,定是会喝醉的。
这时候,我们已经有了一辆二八自行车,再跟邻居借一辆,于是一家五口可以骑自行车去姥姥家。妈妈骑车带着礼条和弟弟,爸爸骑车带着我和姐姐。
因为爸爸经常喝得醉醺醺,所以回来的时候,我和姐姐一般是不敢再坐他的车了,但是又不得不坐,他大声喊着:“我没醉,你们两个上来!”
于是只能乖乖上车,通常我坐在前面梁上,姐姐坐在后面座上。
回去的路,那叫一个难忘!爸爸骑着骑着就开始闭上了眼睛,我一看到他闭眼睛,就赶紧喊醒他。没过一会儿,他又眯上了眼睛,我又开始喊他。骑行路线基本都是“S”形,有一次差点撞上路边的杨树,有一次差点冲到路边的沟里,有一次干脆让他靠着树睡会儿,他一边睡还一边喊:“我没醉,谁说我醉了?”
路上几乎大部分都是眯着眼睛骑车的,时不时就有撞车发生,好在大家速度都不快,我们小孩子也很有经验了,一看快撞了,就赶紧从车上跳下来。即使撞了车,大家也都和和气气的,骑上车各自赶路。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回娘家的礼物变成了,“双汇火腿”、“六个核桃”、“蒙牛特仑苏”、“伊利纯牛奶”,这些标配了!
村口也便再也没有了闲聊的人,也再也没有了回娘家的那些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