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带着阴霾中逃离都市的渴望,以及对未来各种可能性的想象,我们来到了大海边,与从不同城市抵达海边的读者一起,见证了第四届单向街·书店文学节。我们试图顺着历史与当下的轨迹,回望过去、展开想象,去捕捉一种可能性的未来。
在文学节的「她们的未来:女性的世纪,和她们的未来之眼」主题演讲中,于威作为单向街创始人之一,以其女性的视角,与现场的读者朋友们分享了自己对于“自由”与“选择”的看法。我们整理了于威演讲的全部内容送给大家,希望单向空间的每一位朋友,都能有勇气成为永远的自己。
第一个发生在海边的文学节
以下内容整理自第四届单向街·书店文学节「她们的未来:女性的世纪,和她们的未来之眼」主题演讲
演讲人 于威
做这场活动的原因,因为我是女性。一直以来,这个舞台长期被另外一个性别占据,我希望能够让它变成比较纯粹的、让女性能够充分地表达自己观点的地方。我很难去阐述未来 21 世纪的女性到底是什么样子,因为我已经 50 岁了,可能看不到下一个世纪,但就像昨天的论坛题目,当我们谈论未来,实际是以另一种角度观看历史。我经历的比在座各位年轻朋友更多一点,所以我会更多地谈一些过去的事情作为开场。
于威演讲中
人生总是有一个起点,我在回忆我自己文学起点的时候,发现它集中在“撒谎”这个词上。撒谎在我们的常识里一定是不被赞赏的品质,但它如此自然,就像天生一样进入了我的个性。我从小就是一个不停撒谎的人,每天虚构出非常多不存在的场景、给自己讲很多不同的故事。例如一次欺骗老师的经历,也关于我为什么喜欢上写作,原因很简单: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这个男生是班里非常非常差的学生。我有一项长处,我的作文写得比较好,这个男生便和我谈协议,说我家有一只猫,如果你能帮我写作文我可以把猫给你。我从小是个猫奴,为了这只猫和对这个男生的一点点青春的萌动,我想要给他写作文。
现场观众可能也回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干过的“坏事”
众所周知,初中作文的题目都是大家已经写滥的,怎么样才能将同一个题材的作文在老师面前写出两个不同的语调,这个对我来说是极其有趣的事情。我花了很大的工夫,把自己生生植入到男性的身体当中,去幻想在他的一天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他如何用男性的语调去讲述和我的生活完全无关的场景。
当我意识到作文完成之后,老师没有发觉,而他也获得了人生中第一次奖励:某某同学这一次作文写得真好。我感觉世界又打开了另外一扇门——因此开始读书,开始写字,开始用不同的角色来置换自己的生活。
说到生活,我想我对生活最大的一个亲身体验就是生活是一个极其不完美的形式。不要讲什么享受生活、热爱生活,每天起床,你要面对多少生活带来的不愉悦的东西,什么东西能够让你把生活之外的一面呈现出来呢?我认为只有文学。
1992 年我 25 岁,25 岁的大家现在都兴北漂,你们从全国各地来,希望在北京找到自己生根立命的地方。我 25 岁的时候是要南漂,漂到深圳,好像只有那一个地方是未来之地,有一些能或不能实现的愿望。当时我身上带了 400 块钱,一个人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从广州入关到深圳,翻报纸上各种各样的分类广告,找一个工作。
1990 年,中国大陆第一家麦当劳餐厅在深圳开业。那些年,追梦的年轻人们都在深圳。
起初,我发现这个事好像并没有那么难:因为我是中文系的毕业生,会写字,有一定基本的技能,便去找一些类似文秘这样专业的职位。职位要求上,第一文笔要好,第二是每一个下面都有一条附加,要会外语。我外语恰好不错,就觉得是不是很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定下来去寻找我的梦想。结果我经历了不下 20 次面试,去过制鞋厂、制衣厂、制天花玻璃厂……各种各样的厂子面试,后来明白,原来他们要求的“外语”不是英语,而是粤语。那时候改革开放,我们迎接世界的第一步是把香港变成了前沿,所以通行的“外语”是粤语。但是粤语对于我来说,实在是没有办法在十天二十天内学会的。
我的 400 块钱在一个月之后就剩下 5 块,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坐在深圳红荔花园长椅上,头顶上是一棵茂盛的木棉树,花开得像火一样。我想,这个时候不论舒婷的《致木棉》也好《致橡树》也好,都救不了我了。我身上只有 5 块钱,需要做个决定,可以把 5 块钱吃掉,也可以找一个很便宜的地方睡一晚上。我想了半天,决定买肠粉吃掉。至于明天怎么样,其实也就不知道去怎么想——然后,你要面临的这个夜晚如何渡过。
我坐在那里,随身的行李就是一个小包。我从北京到深圳带了两本书,一本书叫《法国中尉的女人》,另外一本书是《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并没有一个特别强烈的意识为什么要带这两本书。但它们就恰恰在我包里。
到现在这个年纪回想起来,我一生中影响我最深的两本书,恰恰就是这两本。帮大家回想一下这两本书的部分情节,比如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当尼克第一次来到表妹家中,他看到两个女孩子坐在沙发上,身穿着洁白的纱裙,从远处看起来那么不真实,感觉她们两个像刚刚乘坐气球飘了一圈落在沙发上,被一根绳子固定在这里。我的眼前经常会出现这个意象,两个很轻很空的白色形象,被固定在一个很大的白色气球上。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身穿洁白纱裙的女孩们精致到不真实
另外一本书是《法国中尉的女人》,写了一个在维多利亚时代名为萨拉的女人,她出身贫寒,只能寄人篱下。传说她曾经救助过一个因为海难落难的法国中尉,帮他康复,两个人似乎发生了谁也说不清楚的关系。法国中尉说我会回来和你结婚,说完就离开了,她因此成为了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婊子。然后,萨拉和另外一个出身很高贵的男子查尔斯因几次邂逅相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有一个被抛弃女人的形象,一个被污名化女人的形象,一个谁粘她谁就会倒霉的形象。另外一个是站在权力中心,拥有财富、地位、名声的男子的形象——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深刻地吸引了我。
电影《法国中尉的女人》,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婊子
而这本书最终打动我的,是它的结局。作者福尔斯是一个后现代的作家,能够把维多利亚时代用后现代的方式写出来。这个故事有三种结局,一种是萨拉到了伦敦,沦落为无依无靠需要别人救助的女子,当查尔斯再次遇见她,觉得非常的内疚,在男性拯救弱女子的英雄气概驱使下,他和她发生了关系。发生关系后,查尔斯发现萨拉之前的话是谎言,她并没有和法国中尉发生肉体上的关系,仍然是个处女。这时,查尔斯把一切的罪恶都背在自己身上,他回到家里,解除了他跟富家女的婚约,回来找到萨拉。这是一种结局。
另外一种结局是萨拉走了。查尔斯幡然悔过,回到家跟未婚妻坦白了内心的出轨,然后结婚生了 7 个孩子。
最后一个结局是最吸引我的,沙尔斯又看到了这个萨拉,这个女孩已经在伦敦一个画家工作室里做了画家助理,她变得非常优雅、自信、体面。她跟查尔斯有了女儿,养育长大,却一直没有告诉他。查尔斯说我们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现在我身败名裂,什么都没有了,我到海外流浪,如今找到你,我们结婚吧。这个时候,萨拉说“不,我不要结婚,因为结婚会让我丧失掉我自己,我之前做过的所有事情就是希望自己成为永远的我自己,我不愿意被婚姻改变,我不愿意因为一个男人改变”。
电影《法国中尉的女人》萨拉
这个对于我来说是很有冲击力的。我坐在长椅上打发时间在看这些书,因为看了快几十遍,我知道每一页写的什么,但我突然感觉到一个问题:实际上不管在任何的情景下,你仍然还有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我自主性的选择。你到底是去做什么样的选择,你并不知道这样的选择会通向什么样的道路,但恰恰你可以做这个选择,你是自由的。
从此以后这两个意向永远漂在我的脑袋里:一个是作为可以做自由选择的女人,可以做妓女,可以成为人妻,也可能成为独立的女性;另外一个形象就是黛西(《了不起的盖兹比》),她很美、缥缈、精致、体面,所有我们能够寻找到的美好词汇都可以用在这个形象身上,但她被一只巨大白色的气球牢牢地拴在那里。所以,选择什么呢?
“所以,选择什么呢?” 思考中的现场观众
我感觉我们的精神生活里缺少太多的选择。这个选择不是被动的选择,你可以选择今天看 50 条朋友圈,你可以选择今天发 50 张照片,这也是你的选择,但我认为这是为了取悦他人而做的选择。相反,自主性的选择、独立的选择、为这种选择承担后果的选择,是我们现在精神生活中所缺乏的一个东西。也是我认为对于一个女性、对于一个个体、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品质。
说到我们这家书店,已经 12 年了。12 年里也像我刚刚描述的萨拉一样,经历非常多的跌宕起伏。今天我们在这么遥远的地方办一个活动,仍然有这么多人过来参与,你说它给你的东西是什么呢?我觉得,其实就是我们三个人在当时做的一个选择的结果。我并没有想到它今天还在,并没有想到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单向街还是一个能够吸引大家到这来听一些像我说这么多话的场合。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事情。
第四届单向街·书店文学节「她们的未来:女性的世纪,和她们的未来之眼」主题演讲现场
我们希望这个空间能够更加的开放。那天我听了一位尼日利亚作家的访问,他提到了一个对于我来说很有同感的问题,他说:“我们现在最大的一个问题是大家都喜欢一个故事。我是一个有钱人,我就只讲一个有钱人的故事,我是穷人就只讲穷人的故事。”每个故事是只有一个纬度的,只有一个方向的,最后你会发现大家对别人对世界的理解,都是剥离和隔离的。
虽然我们叫单向空间,但我并不喜欢“单向”这个概念,我希望我们这个空间能够请来各种各样不同的杰出女性,她们能够给大家讲不同的故事,我们能够学会倾听不同的故事,然后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完整一些,在我们说不的时候犹豫一下。
我非常非常抵触绝对真理,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不打一丝折扣就说“是的”。哪怕是爱,哪怕是我们尊崇的没有异议的这些概念。作为独立自主的思考者,可能我们都需要再想一下,再听一下,看一看另外的故事是什么样的。所以单向空间承担的使命是,我们希望它容纳非常多的 story teller,你们都过来讲述你们的故事,我们把所有的故事凑在一起,最终形成一幅还看得过去的人类的面目,谢谢大家。
阿那亚的海听过我们的故事,见过我们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