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疏桐每日黎明即来,深夜才去,照例来江家朝圣。这对他而言俨然一个重要仪式,江家就是这痴心人的圣地麦加。他像当初给沈月华写情书那样,分外虔诚,对江家每人都尽心尽力,有求必应。每个人都喜欢他,尤其月恒和海平潮生姐弟三人,对恭敬体贴的沈疏桐更是赞不绝口。
江月华在日记中写道:“时至今日,他钟情到如此不堪地步,还处处为我设想设法。这样的痴心不改,我虽仍然不觉他可爱,但一副热肠到底是可怜可敬。这样的痴人,像水晶一样纯净赤诚,不爱他真是一种罪过。他实在是一个傻孩子,这痴已勾起了我的百结柔情,更不忍伤他分毫。我甚至不敢见他,就像不敢直视孩子纯净的眼睛。我想和他做好朋友,呵护他的这颗赤子心,也许真是我的宿命了。”
《西洲曲》里写少女采莲的情景:“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呵,怜子情如水!她不肯承认,这爱怜的情绪,这母性的光辉,已是爱情开始的另一番模样。
他不是她的盖世英雄,他是她自人群中找回的小儿子,一直朝她张开怀抱,固执、幼稚、笨拙、可笑地爱着她,直到她缴械投降,落下泪来,终于赢得了她的爱的回应。
逗留了数十日,沈疏桐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提亲二字。来江家之前,他原是毫无指望的,纯粹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江家人热情洋溢的态度令他顿感绝处逢生,但江月华若即若离的疏离态度又令他踌躇不前。
她的固执他已经领教了四年,她确有让他无可奈何且无能为力的力量。这力量还是他赋予她的,她应该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拥有这支配他喜怒哀乐的力量。爱人者永远似女娲补天,悲哀地捧着一颗丹心,偏这心有余而力不足;被爱者永远似哪吒闹海,恃宠而骄,挥舞着一把大刀,翻江倒海力无穷。
他依依不舍地离开后,给江月恒写信,终于把心事和盘托出:
“大姐:
你好。和你们共度的这段日子,是我将永身难忘的朝圣般的幸福时光!我在江家打扰多日,几度欲开口,怎奈乡下人的秉性如此,纵使满怀心事,还是笨嘴拙舌,竟不能表露万分之一。加之自惭形秽,心怀忐忑,终究没有勇气表明来意。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我的心正是一丛未展芭蕉,满腹心事羞于示人,谨以这箴信笺说明一二。请大姐原谅我的胆怯,希望借你这善解人意的东风,转达我的柔情,送来她的佳音。
我对月华一见钟情,她是我的理想伴侣,我的生命之光。她犹如天上月,我对她充满崇拜,唯恐有丝毫亵渎。我深知自己出身乡野,才貌学识皆属平常,本应自知,知难而退,奈何情深若此,覆水难收。倘若真能得她为妻,将是我终生之幸,我必以全部生命去爱她。
我们乡下人家里生了女儿,都会在清明前后,自院中桃树东南方的枝条上,采摘最为娇嫩的花瓣,加以新熟的圆粒糯米,酿制成桃花糯米酒,然后在桃花树下置上一坛,唤作女儿红。等过了十多年,女儿早已长大,酒也早已酿成。待女儿许了人家,就从桃树下取出,开坛,邀请女婿和来客喝上一口清甜醉人的女儿红。
大姐,拜托你向爸妈代为传达我诚挚的情意和虔诚的恳求。如有幸得爸妈允许,就请我这乡下人喝一杯清甜醉人的女儿红吧!日思夜盼,佇候佳音。”
江家虽然是名门望族,清贵之家,但江父不是一般的乡绅名士,而是教育大家出身,对待子女教育一贯尊重开明。江家子女自幼就学办家庭报,不论月恒月华姐妹,还是海平潮生兄弟,都是个中高手。至于书法、诗词、历史、曲艺等,更是各有所长。
对待爱情婚姻,他亦从不干涉,他说:“江家子女婚恋,一概自决自理。”在门第观念普遍流行的民国时期,他真是一股清流。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他对沈疏桐的才学和为人很是欣赏,再加上老友何之洲做保山,他欣然应允。
幸运的沈疏桐没有等待太久,就收到了两封加急电报。两封电报均为四字诗句,大姐月恒的电报是“桃之夭夭”,月华的则是“宜言饮酒”。
沈疏桐一见,就欣喜若狂。姐妹二人的电报似乎商讨过,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诗经》里描述婚礼场景的章句。天可怜见,他的求婚竟然真的得到了岳父母的准许!
大姐月恒的电报取自《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明显是调侃他即将迎娶的妹妹月华,是一位比桃花还要娇媚的美人,一位宜室宜家的贤妻。
俏皮的月华则摘取了《郑风·女曰鸡鸣》的诗句:“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特意跳过“与子偕老”的郑重誓言,选择了“宜言饮酒”一句,仿佛笑着逗引他:“来吧乡下人,喝杯清甜醉人的女儿红吧!”
佳人从云端降落,和他一起坠入凡间。多年幻梦成真,简直不敢置信。他不顾他人眼光,在人群中像儿时那样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