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月,天气格外寒冷。
早晨,天蒙蒙亮,北风呼号。大公鸡格外地安稳,没有像往常激动地打鸣。透过窗户,院里白杨树和那棵黄连树上挂满了毛茸茸的雪。天还有点黑,哥哥一早开门去上学,惊呼房子西边的自留地里有几个大脚印,另外还有一串杂乱的显然动物的脚印,他吓得跑回了屋,找出一根大木棒。他断定是狼脚印。那时冬天,附近山上还有几只狼,偶尔会溜进村里,有人早起推碾,看见过。
妈妈让哥哥到鸡窝看看鸡是不是安全,一会儿哥哥又跑回来说,鸡全死了。莫不是招来了黄鼠狼?那时村里的黄鼠狼经常出没在我家附近的柴垛周围。为防止黄鼠狼偷鸡,每天我和哥哥都用大石头把鸡窝门堵得严严实实。据说黄鼠狼偷鸡先把鸡咬死。妈妈赶紧起床,过了一会儿回来说,鸡是瘟死的。村西头前几天就闹鸡瘟,今天轮到我们村东头了。我把头藏进被窝里,我怕狼,恨黄鼠狼,更心疼自己一点点喂大的鸡。
我起床的时候,妈妈已经把鸡都从鸡窝里掏了出来,好在两只大公鸡还没有死,不过大红冠子黑紫,妈妈把它们扣在了柴棚的篓子下面。
那些鸡大都是春上买的,等开了春,母鸡就会下蛋的,很是让人心疼。那时生活条件差,瘟死的鸡大都舍不得扔或者深埋,往往都拾掇了煮着吃了。吃不了的还用盐腌起来,有好几天我们都吃鸡肉炖萝卜。半截庄子上弥漫着熟悉的鸡肉味。
那时村里有民兵。每天早晨民兵连长会在村子石碾旁边的松树底下吹起床号。他就曾经见过进村的狼。那时没有表,看时间通常估摸,一是根据早晨鸡叫,再就是民兵连长吹洋号。后来村里家家通了有线广播,早晨广播里会按时唱东方红,然后是每周一歌,再就是新闻和报纸摘要。
有一天,广播里播哀乐,广播员的声音很沉痛。那是周总理逝世了。那时对“总理”我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概念。只记得村里的爷爷们凑在一起,愤愤不平地说周总理这样的人怎么会得癌症呢?他们的观念里只有坏人伤了天理的人才得这种病。
我家临着公路,那时车辆很少。但凡来往车辆的车前挂着巨大白纸花或黑色的挽纱。很多人家买了总理的遗像,一起做小白花,献花圈,周总理浓黑的眉毛,刚毅慈祥的面容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那年3月,二舅要从部队转业回家了。二舅来我家,带来了好多我和哥哥喜欢的东西。二舅给了我们每人一颗红五星,我们别在黄帽子上可神气了。二舅还给了哥哥一个口琴,给了我一个塑料的安全帽。二舅很稀罕我和哥哥,用自行车带着我们哥俩,记得他还不太会骑,让我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他骑上再让哥哥跳到后面的座子上,拐拐扭扭,我们三人都摔倒在地瓜地里,好在还穿着厚棉衣,乐得我们哈哈大笑。
二舅给我家带来几条大鱼,他到山下泉子上挑水,我欢快地跟着。二舅在我家院子里抛开鱼肚,把鱼鳔摘出来,我调皮地踩烂。二舅还带回两个军用罐头,厚厚的铁皮密封,用切菜刀也很难砍开。
二舅在四川当了八年兵,他参军的时候,姥爷刚去世不久,妈妈刚怀上我。那应该是1969年冬天。送别时在县城拍了一张照片,妈妈抱着哥哥,哥哥四岁,头戴一个老虎帽,傻的可爱。照片上还有大舅和大妗子,姥姥,三姨。姥姥面色最凝重。
清明节后,广播里播音员声音很高亢尖锐,说发生了反革命事件。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批判……这些话不绝于耳,耳熟能详。
大人们谈论常常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什么东北的吉林天上掉下石头了,很多地方地震了。哥哥常从学校里带回来防震的办法,例如把一个琉璃瓶子倒扣在桌子上,告诫我晚上睡觉听到动静就要往门外跑。
陆续村里开始号召建地震棚。开始我们睡觉不在床上了,一家人睡在铺在门口的席子上,房门不关,随时准备往外跑。
1976年7月,唐山大地震后,村里要求所有人必须住防震棚里,远离高墙。学校里,哥哥他们白天上课,也把桌子搬到村边小树林的阴凉地里,还专门做了一个大木头黑板。
村子前面清澈的泉水有时变得浑浊了,大家都胆颤心惊的。那年夏天,到处多了一种奇怪的绿色的苍蝇,哥哥偷偷地跟我说那是来准备吃死人的苍蝇,我很是害怕。
村里大队会计放工到泉子上刷洗锄头上的泥,开玩笑说:“我们这里要变汪洋大海了”。不久,公社来人了,让他不断写检查,说他散布谣言,撤了他的会计,把村里存放他家的缝纫机也抬走了。后来,他还垂头丧气地不断去公社汇报思想,参加各种学习班。
大家都住在房前屋后的地震棚里,重要的东西都搬到屋外,防震棚上挂着罩子灯,星星点点,孩哭狗咬。记得有几天下雨,防震棚里漏雨,滴滴答答,很是凄凉。有一天夜里,二姑和三姑还吵架,三姑一直委屈地哭,我们越劝她越哭……
后来,我们逐渐又回到房子里睡觉。9月9日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我睡了一大觉,醒来的时候,家里人不知道都去哪里了。我走出家门,雨水汇成了哗哗的溪流,踩着水花,我来到了房后公路上,那里有几个老人,默默地抽旱烟,眼睛红红的,愁眉苦脸。我问怎么回事,其中一个老人哭腔地说:“毛主席老了。”
果然,下午广播里忽然响起了低沉的哀乐和播音员沉痛的宣告。第二天很多人臂上缠上了黑纱,公路上用松枝搭起来一道哀悼的肃穆的门,车上又挂起了大白纸花,挽帐。家里熟悉的毛主席像前摆上了贡品,有的还写上了“永垂不朽”四个大字。
我们那里的追悼大会是在村子南面联办中学的大操场举行的,全体党员和群众代表参加,我们都站在后面的山崖边上看他们默哀,听悼词。很多人呜呜痛哭。我们这些平日里上蹿下跳的孩子也变得安稳了。
不久,村里放电影,第一个先放映新闻纪录片《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那场面依然肃穆,好多老人一边看一边流着眼泪,后来1977年还有纪录片《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永垂不朽》。
10月秋后的一天,收完地瓜从山上回家,听到村里锣鼓喧天,车站上一辆装着高音喇叭的宣传车不断地播送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了王张江姚。
霜冻之后的一天,附近几个村里的党员群众聚集到我们村粮站后面的堰边地头,电线杆上接上了一个大喇叭,听控诉“四人帮”滔天罪行的报告。
不久,又来到了冬天,那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我记忆里几场大雪接二连三地下,瑞雪兆丰年……
1976年是我国历史上重要的一年,那一年我刚好6岁。
2024年7月19日于沂源县瑞阳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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