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收到美国人昆斯寄来的《月》。洋人学中国画,骨子里难脱稚拙,就多了可爱。相识才几个月,难得他的认真,我答应邀约,写一点文字和他呼应。
月照人生,最早自然是童年。乡间冬夜,长而寒冷,早早吃了饭,毫无睡意,小家伙们不约而同到队里的打麦场上,绕着大大的麦秸垛快速追赶。多是捉迷藏吧,穿来穿去,躲来躲去,一会就弄得一身汗,就停下来坐着看月亮。天越清冷,月越清亮,不见一丝云,只有苍茫的碧空。歇了一会汗落了,内衣就冰冷地贴在身上,受不了就拾来干柴点起火,一圈孩子围着,一个比一个脸蛋光又红。现在想,那时的月亮,看到过多少这样在苦难中寻找乐趣的孩童?
正月十五雪不打灯,月亮是最易进入记忆的。元宵节,母亲用玉米面做成一个圆柱形的面团,把上面挖成窝,蒸熟后,趁热在中间扎上一根谷穗的茎,在茎上绕几圈棉花,在茎的底部倒一些花籽油。晚上,点燃这土制的灯盏,满村转悠,呼朋引伴,自有喜悦上眉梢。这时太兴奋,忙得顾不上抬头看天,但月亮一定是用笑容静看着这些孩子。那时的欢乐是简单的,一简单就容易快乐。
十五六岁时,每月一次,我和弟弟都要扛一麻袋麦子,到岭那边的任家沟去磨面。从这个沟底攀上高坡到最高处,又下到那边的沟底。去时匆匆,不注意周围夜色,回途背着面到制高点时,兄弟俩总要停一下。几个村子都在脚下,只有月亮在当头。弟弟说月亮是长明灯,我却说月亮是鸡蛋饼。我说长明灯又不是只照你一人,弟弟说鸡蛋饼你也吃不成,我们都笑了。我们望月,月亮也望着我们。当时固执地认为,月亮是我的,它看着我,一眼不眨。我们起身走时,月亮也跟着走,像小时候邻家的小宝一样,一步不离。
第一次去新疆,车走白杨林,好几次见到沙地上很大的一片坟墓,不着一草,赤裸对天,心里暗惊。再往西行,在最靠近路边的地堰处,有很小很小的坟包,上边插根木棍,放个石头,写着“山东张**”、“江苏李**”。有的干脆连坟包也没有,只有顽石上用黑漆写着名姓。他们,是突然暴病,还是被人劫杀?是天涯孤旅,还是集体远行?他们究竟何时逝去,亲人可否得知?夜晚明月出昆仑,照着阁楼,也照坟丘,这坟里的人还牵动着谁的离愁?车离开好远了,但脊背后面还觉得凉凉的。
半个月后,从库尔勒到阿克苏,赶夜路。车行大野,月悬空漠,月色和沙色浑然,月亮大却不明。忽然想起当天是父亲的六十岁生日,而我却在万里之外。没有电 话,无从问津,只能徒看边地月色。又是十多天,到北京安顿下,写信寄回家,父母和兄弟读着家书大哭一场。第二年底回乡,言及西进所见和那晚穿越大漠的月色,一下子很觉苍凉。我当时瞒着家人独自出去,说实话即使出了意外,家人也一定不知。后来,在办公桌的台历上,我写了几句话:月照驿墙,月照思妇,月照沙场征人骨。
行走山河,胸有历史,读书人在俯仰中阅尽千年。长夜,月在心头,他独行天地间,和明月同步。
我曾经行走到北中国的极限,懵懂间闯入一个有各色人等的旅游团。他们在边关的月下且歌且舞,狂野而放纵。在宽展的草地上,我和俄罗斯人辩白,我说中国的西北的西北,东北的东北可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我们的祖先曾总是在叶尼塞河流域牧马。翻译一定弱化了我的口气,那个俄罗斯小伙托托夫只是脸色有点苍白。我和美国人昆斯讨论,他还真是条汉子,真实地说他的国家害怕我的国家崛起。真让人惊异,气氛平静后,托托夫目光沉沉地望向西伯利亚,他在回忆他丛林里的小木屋,还是湖上打渔的父亲?昆斯的眼睛直直地望向无限远的东方,难道他要望断太平洋,看见他美国家乡的窗口吗?我和翻译交流了意见,这回我们取得了惊人的一致。思乡是游子的通病,他们的激情里更埋着深深的乡愁,和中国人的大都一样。
昆斯后来通过我们共同的朋友西西联系,到我所在的城市的一所大学任教,我俩有了更多的争论,他每次都把我的手握得很紧,长毛有点扎人。他喝西湖的龙井,钻研道德经。三年期满他回国,开始学画。半年后,就把《月》寄来了。
今夜是农历九月十三,我探头窗外,月亮似乎已经很圆了。现在,我的儿子已经睡去,月光照在他脸上。儿子对面的小床上,我的父亲已经响起了长长的鼾声。看着他们,我想弄根绳子拴住月亮不让它走。二十年前,父亲在八里山下申洼村的土窑里想着不知人在哪里的我;十二年前,儿子四十天我又西进大漠,一年后我回来我们父子谁也不认识谁。今晚我们三人共处一屋,我深深感到了幸福无尽。
后天晚上,我要带领全家人纪念中秋节过去一个月,早早吃过晚饭,到楼顶看月。
月照古今,照人心。谁能说它只是宇宙间一个普通的星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