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九兽
克洛嘉德发觉冰块的颠倒碰撞频率减低直至停止,再等半晌,确认冰块确实已经停下,算算时间刚过去三天。
克洛嘉德缓缓调息,这一趟下井遭遇颇多诡异,他不敢确定推开门见到的就是“静湾”。待气息平定,克洛嘉德身子一缩,双手抵住冰块封门,脚下用力,以门为盾一跃而出。
砰的一声响。
克洛嘉德落地转身,锻锤划出一道酷热蒸腾的弧线,黑暗的空间骤然明亮。
有人影一晃而过。
克洛嘉德护住周身,问道:“老爷子?”
幽冷喑哑的声音传来:“是我。”而后有火光亮起,显出黑袍一角。
克洛嘉德确认那是阿提特兰特有的【魂火】,心情一松,问道:“老爷子,什么情况?”
阿提特兰沉默良久,才道:“你是荒人,有没有听说过……【九兽】?”
克洛嘉德一怔,想起故纸堆里的一些事来。
主宰仪具停在老城门前,众人顾着战修祖地的面子并未嬉笑出声,却都偷眼去看商铭。
北境之狐哈哈大笑:“各位见笑了,都是先前我与夫人的玩笑话,不想被这小子听去了。”
众人却都品到了言外之意——北境之狐竟欲同奥古斯都联姻!观礼者都是心思活络之辈,惊诧之后也意识到此事并非不可操作,而且若是此事能成……这世道怕是要重新洗牌!
众人不约而同的将眼光转向主宰。
杜修迪耶对众人目光恍若未觉,却对凝凡微笑:“我那孙女确实顽皮了点,不过看小域主的性子,想来应该般配得很。”
旁人纷纷陪笑附和,暗地里思索主宰此言有几分诚意,凝凡却被他笑的毛骨悚然——他所见的并非旁人眼中的和煦微笑,而是一种满足与解脱几乎要漾出眼眶的夸张笑容,那是几千几百世的夙愿了偿才会有的畅快激动,凝凡霎时间便被吓住,几乎想要夺路而逃!
眼前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待他回过神时,众人已经走入城门。
城中早已洒扫一净,路畔窗边挤满了凑趣的北域居民。若非修者,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会踏出北域,如此多的外地人到来当然是新鲜事,更不要说是来自奥古斯都的主宰了】。
凝凡却知道人群中安插了不知多少战修精锐,随时准备亮出刀锋。
商铭与主宰并肩而行,二人谈笑从容,宛如多年老友。随行众人不时应和,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凝凡丝毫看不出大战临头的预兆,更想不通那个怪物般的主宰如何在清平界中生事。区区百人就能破城?这里可是战修祖庭!
凝凡心下早已认定有内鬼通敌,是以眼光不由得在帕苏等一众旧族主事人身上打转。
清平界护佑之下,格尔兰洛城内气候要比外域优良得多,众人愈向城中行进愈觉得温暖,初来此地的宾客不由惊讶询问,商铭只是笑而不语。
很快,众人到达城主府前。
商铭在府门前站定,挥手引路道:“请吧,主宰。”
杜休迪耶定定看着北境之狐,嘴角缓缓翘起。
“就到这里吧。”他说道,语气中的怡然与欢喜并不掩饰。
凝凡察觉身畔的温度倏的降下,有风吹起他的衣衫。然后漫天的雪花落下,刺骨的凉。
千年以降,格尔兰洛第一次为风雪所侵。
清平界就这么破了。
“九兽”,克洛嘉德细细琢磨,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深渊之战以前,两族交往甚少,大抵都是因为两族疆域之间隔了一道高墙般的莽莽山脉,其间异兽凶物割据,险地遗迹众多。旧时人族把培拉尔德以南的这片屏障称作“洪荒”。然而真正的洪荒其实在更南方,那是荒人也不敢涉足的无穷地狱,巨木高峻如山岭,荒人们古老相传,那里藏着真正的神灵。
然而“辉煌年代”的人族对此嗤之以鼻。传说千年前人族鼎盛之时足迹遍布世间,自然也未曾冷落这片浩瀚的林海。洪荒的广沃是人族鼎盛的倚恃,人们自诩是世界的神祗,洪荒就是“诸神的后花园”。
辉煌年代在巅峰时分崩瓦解的原由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契族”余孽的最后挣扎,有人说是初现端倪的战法之争,也有人说是族运所系的“牧神节钺”离奇失踪……但无论何种说法,都认同那一场起自洪荒的浩大兽潮才是人族由盛转衰的滥觞。
传说人们触怒了洪荒中的神灵,那是万兽之主,也是灾劫之王,于是无穷无尽的洪荒异兽踏破了万卷山河,人族疆域十不存一。直到如今,人们也不过是在巨兽环伺之下艰难生活。
传说那位神灵至强至伟,至威至善,至美至大,至霸至刚。九为极数,是以尊为九兽。不过这等传说早不可考,克洛嘉德也就是当个故事了解一下。老头说这个做什么?他仍是摸不着头脑。
“老爷子有话直说。”克洛嘉德索性不再去想。
阿提特兰却不说话。清濛的火光晕晕绽放,不多时照亮了方圆十余丈的空间,克洛嘉德视线随光域一寸寸延伸,忽然瞳孔一缩——视线尽头有一口锻炉、一张小桌、一把矮椅,桌上放着锤子凿子,像是个简陋的铁匠铺子。铺子下是一片不知名的晶石,在火光下显现出灿亮的金红。
“有人在冰窖深处造了一个锻炉?”克洛嘉德疑惑“这跟九兽有什么干系?”
“你觉得这像什么。”阿提特兰问道。
克洛嘉德实在受不了这老头儿弯弯绕绕,手上锻锤一振,一团红光亮起,像是涌出了一团弥散的灰烬,炙热而浓烈的火光煌煌然照亮四野,克洛嘉德终于见到此地全貌。
此地阔近百丈,高不见顶,他与阿提特兰立足处只是边缘,金红的晶石铺展开来占据了此地九成的地面,至两垣处翘起,倒像是一块翻扣的桶壁。不过冰窖之中无奇不有,就算真有一只千百丈大的桶也不甚稀奇。克洛嘉德看不出所以然,没可想又去看阿提特兰。
“这是一块指甲。”阿提特兰说道:“传说中那位神灵的指甲。”
克洛嘉德不禁张大了嘴巴。
众人尚在惊愣时,商铭已是重重一拳挥去,雷鸣般响声乍起,杜休迪耶虽有准备,但这一拳来的太快太急,周身层层禁障竟被他一拳击碎!商铭一招得手之后更不停留,挥臂如斧,并指如剑,战修禁手狂风暴雨般挥洒,源力流转激荡间,有巍巍巨城自他身后由虚转实。另一边菲洛因兹提步、振衣,点点星光从身周亮起、盘旋,流光如织,封死主宰的所有退路。仿佛点燃了引信,雷霆炸响于长街两畔,潜藏于人群的格尔兰洛战修精锐并着各家宗老亮出獠牙,道道流光急袭一众咒言师。
然而预想中的惨烈拼杀并未发生,一百位咒言师仿佛一百尊无知无识的泥塑木雕,转瞬间便被枭首、【碎魂】,零肢碎体淅沥沥洒满长街。得手之轻易连动手的战修们都愣了神。
谁不知道咒言师手段诡异?战修们不敢放松,早有一队人马将宾客、居民护到远处,更多的战修隆隆开进,生生推平了长街两畔房屋,将长街犁得深入地下数尺仍不罢休。又有一队队银盔银甲的战修以丈来长的枪杆为篱,密匝匝的钉满战场四界,凝神做法,顷刻间透亮的淡蓝冰晶拔地而起,将商铭等人包裹在内。
这是应对奥古斯都法修的基本战法。法修不同于战修纳源于内、着力锤炼源核,而是希图以一控全,借天地无穷法,是以法修有【界】、战修有【域】,攻伐法修,【控域】是第一步。若是清平界完好时法修在此无法【成界】,而此刻只能靠这一套【界篱】控域。
天地间源力一净。老城上空纷纷扬扬的雪花都为之一顿,凝凡听到大尊吸了口气,低声道:“原来如此”。
凝凡不由问道:“老师。什么意思?”
荆南将他挡的更严实一些,说道:“这风雪是假的,杜修迪耶未入城时便已开始定界,为了遮掩,才有来时的浮夸场面,清平界未破时定界想必是被打断了”
凝凡有些骇然,操控风雪天候,这是何等伟力?
他这许多年也见了不少咒言师,定界最广不过周身十丈,如主宰这般定界百里的却从未见过,也无可想象。
大尊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须担心,杜修迪耶既然不曾定界成功,那就被削去了一半羽翼,他就算祭出【魂源】,也引动不了天象之力,此战……”
空气中忽然积满了细碎的、无光的暗色破片,如一面面通透的琉璃镜,又像一炉残着余热的灰烬,却将惨亮的天光染得晦暗,眨眼间淡蓝冰晶被那些破片钻开无数孔洞,又勾连回点点源力,源力化为刀戟、枪斧、罗盖、宝塔,琳琅满目,宝气庄严,巨城下落之势顿止,点点星光渐暗。凝凡只见主宰闲庭信步的左跨右转,竟就这样走出了商铭二人的域。
【一炉灰熠,始见夜明】,这是杜修迪耶的的主宰之界!
凝凡忽然觉得呼吸一滞,核心登时停转,眼皮止不住的要合上,荆南勉强提气拉起凝凡向后退开,大喝道:“诸家结阵!结阵!”
下一刻轰鸣声炸起,商洛双掌一合,脚下方圆数丈之地骤然下陷,将杜修迪耶一并带入深坑,菲洛因兹伸手一招,一柄柄界篱复归原位,淡蓝冰晶如同倒扣的山峰直直坠下,混着点点星光一举震散了恢弘宝气。
三人自封入深坑之中,外界一时看不出里面情况。
帕苏等一众宗老重定界篱,银甲战修们唤起核心震散仍然氤氲于空气中的惨淡灰熠。
帕苏道:“当务之急,是重建清平界,此事须有少域主相帮。”
凝凡一愣:“我?”
帕苏低声道:“重建清平界须入祖宅【枢机】取【清平令】,不是直系血脉不可擅入。”
凝凡刚要答应,忽然疑心乍起“难不成这才是他的目的?”
清平令凝凡也是只知其名,知道此物一向是存于祖宅,他幼时被罚面壁思过也进场去祖宅,以他的顽劣性子自然不会乖乖面壁,祖宅的每一处角落都是他消磨时间的场所,除了先祖众灵牌位塑像香案之类,他从未见过什么清平令。此时父亲母亲与强敌自困深坑,知晓这项隐秘的说不定只有帕苏,可是谁知道他是不是以此另谋他事?
他盯着帕苏,帕苏恍若未觉:“少域主到祖宅一看便知,荆南带一队银甲陪你过去”
凝凡放下一半心来,无论帕苏是否有诈,呆在此处都于事无益,祖宅是他入界最初的目标,这段时间的所见所历是真是假,有何缘法,最终都要到祖宅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