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 脱

这是梁康的遗言,写在一张被揉搓得不像样的A4纸上。

元旦前夕,牟君罕见地在群里说了句闲话,“梁康,明天就是元旦,你们放假,今天你组织大家聚个餐,订好后地址发我。”

我在心里默数,1,2,3,4,5。“收到。”果然不出五秒,梁康就回复了。

由于是单独艾特,我们也不好再回复什么。

梁康是我的同门师兄,研三,明年就要毕业了。

巧合的是,他原先的室友是专硕两年制已经毕了业,空下的床位被分给了我,就这样,一个研一新生跟研三老生成了室友。

我几乎是看不到梁康的,每日天不亮他就出了门,晚上十一点半才回宿舍,再加上刚认识的拘谨,一个星期下来,我都没能同他搭上话。

他的思想好像被他厚重的眼镜封印,虽说一副认真搞学术的样子,可浑身散发的那种死气沉沉也让人不敢靠近。

临近师生互选,我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按耐不住内心的煎熬,我决定向梁康打听一下各个导师的脾气性格,也好避坑。

晚上我忍住困意,熬到十一点半,他终于回宿舍,放下书包,刚坐下就又打开了电脑。

“学……学长?”我有些底气不足。

他愣了一会儿,似乎没听到我的声音,继续敲击键盘。

我不由得提高声音,“学长!”

他转过身,红血丝布满整个眼球,脸上挂满疲倦,眼窝凹陷,活像一副死尸。

我倒吸一口凉气,愧疚感涌上心头。

“什么事?”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微弱。

心想,研究生三年里我大概也就麻烦他这一次了。

“就是我们马上要进行师生互选了,但我是调剂来的,对这个学校的老师也不太熟,所以想跟您打听打听,哪个老师比较好啊?”

他沉思了几秒,问,“你有心仪的老师吗?”

“我之前也做了些功课,牟君老师的学术能力很强,我也有心想要继续往上读……”我没敢继续说下去,因为当我说出“牟君”这两个字的时候,梁康的脸色就立马变得阴沉凝重。

“学长?学长?”我疑惑,但又不好妄自揣摩。

“嗯,你再好好想想吧,我给不了你什么意见,只有自己选的路才没有怨天尤人的理由。”

我不再多问。

师生互选之日,填写志愿表之时,我回想起梁康那时说的话,迟迟不敢下笔写下牟君二字,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把牟君放在第二志愿。

选导师算是告一段落,闲暇之余,我不禁又想起梁康,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向同学打听,奇怪的是,我问到的人竟然都不认识他。

2

国庆假结束,师生互选结果也出来了,我的导师竟然牟君!得知这个结果的同时,微信弹来一条好友申请,“我是牟君。”

心脏骤停,我战战兢兢地通过好友申请,又紧接着发去问好信息,言语里尽是谦卑,熟练程度像是与生俱来。

他没回复,不过几秒,我被拉进了一个群,没有欢迎,没有动静,死一般的沉寂。

群里共四人,想来,除了老师,另外两个就是上一届的师兄或是师姐了。

不知为何,我猛地觉得像是跌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一股失重感压迫着我。

夜晚,梁康回来,像个幽灵,无声,透明。

我再次鼓起勇气找他搭话,“学长,我们师生互选结果出来了。”

他的脖子像是生了锈,迟钝,转动时还有金属摩擦的声音。

“是谁?”

“牟……君老师”心胸压抑,仿佛这两个字是我的杀父仇人。

我看见了,梁康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惊恐。

这已经很明显了,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群里没有梁康。

之后的生活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上课,玩乐。直到十一月末,选修课上老师正引经据典,高谈被生活逼死的祥子。

沉寂了许久的群再次传来一声响动,群里来了一个新人。

向日葵的头像,向死而生的昵称。

会是谁?梁康?

老师紧接着的一句话验证了我的猜想,“梁康,你安排一下,晚上我们开个会,你给师弟们讲讲你的毕业设计。”

“收到。”秒回。

我越发好奇,梁康的恐惧来自哪里?

晚上七点,腾讯会议准时开始,我在电脑面前正襟危坐,我也第一次听到了牟君的声音,“开始吧。”浑厚,像如来佛的手掌,将孙猴子压制。

“师弟们好,我的毕业设计将围绕……以上就是我的汇报内容,请老师批评指正。”

无人说话,良久,牟君开口,“我还以为你能有点长进,是我说的不明白还是你没理解我的意思?你这个东西的数据是有问题的。梁康,你作为一个研三的师兄了,做的东西还没有师弟们好,你说你还有什么价值?我还要怎么培养你?”

“对不起老师,是我的疏忽,我再进行修改,确保数据的正确。”

我虽然不懂所谓数据,可梁康的汇报绝对是条理清晰,无可挑剔的,如此吹毛求疵,我不敢想,我甚至开始为自己担忧,我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梁康?

走神这几秒,牟君已经退出了会议,我合上电脑开始思考,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满意,跟梁康取经吗?那无疑是在他伤口上撒盐。

晚上十一点半,梁康准时回宿舍,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漠然,眼里没有光,也没有我。

那就算了,反正他也要毕业了,还不如跟研二的师兄打好关系。

十二月伴随着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悄然而至,先下的冻雨,然后是厚厚的积雪,道路两旁的树枝被压垮了,掉了一地。

我感慨,不过一夜之隔,树枝就变得那么脆弱。

我已经很少见到研三的学长了,大多回了家找工作。

梁康一直在,比任何人都忙。

私下里我加了研二师兄的微信,但临近期末,也没腾出时间向他们讨教,平日里倒也无事。

12月的最后一天,刚好考完最后一门,如释重负。

3

晚上六点,梁康订好了饭店,在群里共享了位置,离得不远。我赶到时,两个师兄已然如同饭店门口的石狮,低着头,一左一右地守在门前。

我并了过去,不一会儿,楼道里传来脚步,掷地有声。抬眼,这就是牟君吗?与我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不高,不胖,不秃,只有那副金丝框眼镜显得有几分学术气息,违和的是,他强大的气场,直逼得人大气不敢出。

梁康跟在牟君身后,身上挂满了东西,皮包,电脑包,文件袋,蛋糕。两个师兄随即弯腰,毕恭毕敬,进门的那一刻,牟君像极了要上朝的皇帝。

我询问梁康是否需要帮忙,他摆头,紧跟上牟君的步伐。

五个人,各坐一方,严肃,压抑。

想来是梁康提前点好了菜,入座不久菜就陆陆续续上来了。

“吃吧。”牟君一声令下,才见师兄们拿起筷子。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他们,包括我,像傀儡,像木偶,像机器,唯独不像人,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

饭局,像一出哑剧,演的是压制。

梁康端着蛋糕进来,老师起身离开,“梁康,吃完赶紧回实验室,数据出不来,你也别想着能回家了。”

众人急忙起身,送至大门口,看着牟君坐上车离开。

回到包厢,梁康已经不见了踪影。

“梁康师兄呢?”

两个师兄面面相觑,“谁?”

“梁康师兄。”

“不认识啊。”师兄们异口同声。

我疑惑,怎么会不认识,但如果说,梁康之前没在群里,他们不认识,也能说得通。

趁着这个机会,我得多打探情报。

“咱们研三的那个师兄,梁康,是不是跟老师有什么过节啊?”

“我们没有研三的师兄啊,刚一起的吃饭的,不就老师,你,我们两个,你说什么呢?”

慌神之时,蛋糕从手里滑落,“不可能!刚刚他明明就还在这儿,这饭局不就是梁康师兄组的吗?你们看群里,老师艾特他的!”

他们像看疯子一样看我。

“师弟,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不然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拿出手机,翻找证据,他们怎么是这个反应,梁康怎么可能是不存在的。

群聊里,确实只有四个人,被艾特的人,是我。这怎么可能!

我看着桌子上剩下的那一块蛋糕,这分明就是梁康的。我端起,向门口跑去,我要回宿舍,我要找到梁康。

他肯定不在宿舍,我可以在楼道等他,十一点半,他就会回来的。

我拿着蛋糕在楼道的窗边等,太多疑问,我想不通的问题,毫无头绪。

学校的大钟响起,十一点了,再有半个小时,我要问清楚。

煎熬,焦灼,胸闷,左眼皮扯着肌肉跳动。我掐着点,仔细听梁康回来的脚步声。

“嘭!”神经高度集中的我被窗外的这一声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转头,是烟花,向日葵的形状。

霎那间,烟花的正中心闪过一个倒着的人脸,是梁康,眼神里,是淡然、绝望和解脱。

尖叫声刺破耳膜,我好像聋了,哑了。

“嘭!”又是巨大的响声,一朵更大,更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还有半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了。

我丢下蛋糕跑回宿舍,门没锁,梁康的桌子上摆放那张皱巴巴的A4纸。

“2021的最后一天,我终于解脱了。”

我拿起这张纸,闭上眼睛,所有的困惑,不安转化成眼泪,我聋了,哑了,奔溃了,不知道自己哭得有多么大声。

4

“学长…学长!你醒醒啊学长!”眼泪成为胶水,粘住了眼睛,我奋力睁开,刺痛,真真实实的痛。

“学长,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我茫然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又是一阵眩晕,仿佛又要再次坠入深渊,可脑子却变得异常清醒。

我转头,床边的人正焦急地看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学长,你还好吗?你刚刚一直在哭,哭得好大声。”

我确实是在哭,我醒了吗?那梁康呢?我坐起身来,问,“我是谁?你又是谁?”

床边的人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复,我心里却隐约有了答案。

“学长,你不要吓我啊,我是新来的学弟啊,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枕头是湿的,脸上的泪还没干,原来如此,梦里,我是学弟,现实中,我成为梁康已经两年,生活如同一滩死水,我永远都做不到令他满意,无论我怎么努力。

我拿出手机,2021年12月31日23点30分,再有半个小时就是元旦了。

我想起刚才的梦,想起我死在了自己的梦里,想起了烟花正中心的那张解脱的脸,一切犹豫和拧巴仿佛都顺畅了,我欣喜若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还有生命的鲜活。

我立即起床开始收拾东西,订票,退群,一气呵成,再郑重地拿出那张退学申请表,我已经在心里打过无数次草稿,早已了然于胸。

最后一句,我一笔一划写下,“2021的最后一天,我终于解脱了。”

零点钟声响起,烟花阵阵,寂静的宿舍楼变得异常热闹,他们都在呐喊欢呼,“新年快乐!”

学弟也一脸兴奋,朝气蓬勃,“学长,新年快乐!”

我看着窗外的烟花,对自己说,“梁康,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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