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试图想起,那些往日的记忆,四合院里的某个瞬间,在无数个深夜的时刻,敲击我的梦。
太阳趴在四合院的上空,阳光顺着瓦缝漏进北面的堂屋,照在妹妹肉嘟嘟的脸上。母亲带着我们三姐妹正围着火坑边的小桌子吃早餐,早先分了家,我们在堂屋里生火,与爷爷奶奶做饭的正房一墙之隔,中间开了扇从不上锁的门,两边的动静都能听得十分清楚,爷爷奶奶此刻也正在吃饭,母亲指使两岁的妹妹给爷爷奶奶端点菜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大碗,两只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碗里冒着热气的菜,先是坐在满是柴刀印的已经凹陷的门槛上,一只小脚缓缓跨过去,再挪过另一只脚,她便成功地翻到了正房里,地板上经年踩出的凹凸不平的小土包,似乎都可以把颤颤巍巍的她绊倒。她一边望着窗柩下正吃饭的爷爷,一边奶声奶气地说着:“爷爷,妈妈喊我给你端菜菜来啦~啦!”
“噢,我们莉蓉又来啦!”爷爷用柔和又宠溺的语气应和着,随即放下碗,一只手捏着筷子,做好了抱她的准备。
“嗯!菜菜,你们吃....”她走进爷爷身旁,个子还没有桌子高,奶奶接过菜碗,爷爷一把把她搂坐在腿上,用筷子在碗里挑着肉末给她吃。奶奶把碗腾出来,又扒拉了桌上的菜让妹妹再端回来给我们吃,两家人的欢声笑语,顺着火坑泛起的青烟,飘得好远好远。
正是插秧的季节,一大家人都互相帮衬,母亲很能干,一点不输男人,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家里的一切都是她撑起来的,由于和大娘都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外人时常骂爷爷断了香火,母亲就更加争气,哪里都不会慢人一步,干活格外麻利,家里的生产一点都不比别人少。
吃过早饭,他们都背着背篓卷起裤腿下了田,姐姐也跟了去,我和妹妹太小,水田不安全,就让感冒了的大堂姐和八十多岁的曾祖母一起照看我们;走的时候,妹妹举着小手和每个人都一一作了拜拜,她是我们整个家族最聪明伶俐的姑娘,九个月就会说话走路,长得像个男孩,都称奇童,也是爷爷最疼爱的孙女儿。
四合院恢复了宁静,阳光顺着瓦沟倾倒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石宕中的积水被照得闪闪发光,穿着蓝色长衫的曾祖母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二婆家的门前目光呆滞地望着这一切,她的小屋在后院,里面所有的家具都是迷你的,我和妹妹经常守在小屋里,等待着小铁罐里刮不下来的米烤成锅巴。
大堂姐很快就过来了,她和西南角住着的幺娘聊着天,幺娘身体差没下地,在家照看比妹妹稍大一岁的儿子鹏娃子。时光变得那么无聊,我走到哪妹妹总是跟到哪,母亲常常叮嘱我不管到哪都要把她拖上,因此我很多时候都不能正常出去玩。
很快就到了中午,阳光铺满了四合院中的所有青石板,曾祖母挪回了小屋,快到她做午饭的时间了,而插秧的人都在主人家吃饭,到天黑才会回来,三爹的儿子精龙过来找我玩,他比我只大一个月,我们经常一起到处乱跑。
“徐家坝有拖拉机,咱们去看吧?”他兴奋地说。
“可是妈妈叫我看着妹妹,我跑不脱。”虽然没见过拖拉机,徐家坝就在离我们家几百米处,我想去看,但却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回答。
“那怕什么,我们一会儿就回来,让祖祖(曾祖母)看着。”他给我出着主意。
我正要和他一起跑,妹妹在旁边恳求着:“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看拖拉机......”
“哎呀,你又走不快!”说着我就和堂哥一起从屋里穿了出去,只留下翻不过门槛的妹妹的哭嚎声穿过四合院的每根横梁。
我们兴高采烈的去看拖拉机去了,光着脚飞快地跑过幺爷家的晒坝,跨过排水沟,生怕妹妹追上来了,直到终于听不见她的哭声;寻着发动机的声音,我们往徐家坝的方向去找拖拉机,走过好几户人家,穿过巷子,路过了几个猪圈,终于在一个院子里看到了所谓的“拖拉机”,原来不过是邻居家的柴油打米机,根本不是拖拉机。我有点失望,但还是坐在旁边看履带转个不停,嘟嘟嘟的声音让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还有黑气不断喷出,我和堂哥都听不到彼此说话,却也竟看得十分有趣。
打米机停了之后我们又四处疯逛着玩儿,大人们都在梯田里插秧,稍微大点的孩子都下了田帮忙,这个季节的田野上十分热闹,远远都能听到吵闹的人声。过了很大一会儿,田坝里竟然早早地没了人影,我也疯的是时候了,就拿着木棍一边鞭打着路边的杂草一边往回走。
走到幺爷门前的晒坝上,看到四合院南面石阶入口处聚集了很多人,包括那条围绕着大娘和幺娘家猪圈的小路,站不下的人甚至挤到了水沟边!我好奇地钻进人群中,看到幺娘家的猪圈粪坑外的石板上有一大堆水渍,有的人在相互议论着这什么,也有的人在哭。
“你妹妹呢?”人群中有人问我。
我继续往台阶处走,却看到奶奶和母亲坐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奶奶坐在地上靠着磨盘拉住我,用颤抖的手拍打着我的肩膀,她好像喘不过气,却还拖着声音问我:“你到哪里去了...呀,你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她,你妹妹...掉到粪坑里...淹死了呀!”四岁的我还并不知道什么叫死,只被一向慈祥的奶奶哭着拍打我的样子吓坏了,也哭了起来,而母亲竟然也不管我,只是坐在地上抱着一堆红色小被子裹住的东西哭的前俯后仰,七岁的姐姐也在旁边哭的很伤心,一瞬间好像所有人都在哭。
过了一会儿,母亲不知道怎么坐在了床上,大人们来来去去的忙活着,家里到处都是人,有的人在互相议论着:“可惜哦,好聪明的女娃儿哦!”
“听说是三个女孩儿中最聪明的一个!”
“也没个人看见拉一下!造孽啊”
母亲在床上不吃不喝,她好像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叹着气嘴里呼唤着“我的儿啊,你回来呀!”,一遍遍重复着。女人们都来劝慰,我在床沿边看着她,总觉得这时的母亲很可怕,蓬头垢面,脸上总是挂着泪,脚上还凝固着插秧的黄泥,我悄悄走进床边,指着人群问她:“妈妈,妹妹在哪里去啦?”于是好不容易安静的母亲就又嚎啕大哭起来!
姐姐脸上也挂着眼泪让我出去,怪我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妹妹,而我还是不明白妹妹到哪里去了,这些人,除了哭,除了怪我,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她去哪里了,于是我在无数双走动的腿中四处找,大娘在帮忙烧饭,大堂姐一遍一遍地诉说着我丢下妹妹后的一切:“我嘱咐祖祖看孩子,我就回屋服药,我服完药有点困就想睡一会儿,我睡之前她还在幺娘家玩,还把鹏娃子从幺娘的怀里拉出来她自己钻进去让幺娘抱,门槛那么高,她怎么翻的过去呢?怎么就会穿过屋子栽到后院粪坑里呢?”
大家议论着为什么曾祖母没有看好孩子,有的说她回屋做饭去了,大娘说其实他们不知道,曾祖母从来就对女孩儿不上心,只是宠溺堂哥们;大家又接着议论幺娘为什么没有看着,有孩子在她家不见了为什么没有找,粪坑那么近,难道就一点没有发现吗?没有听见声音吗?但是那两天,幺娘始终都没有出现,一直说在睡觉。
四合院的布局是川东最为常见的聚居式建筑,坐北朝南,北高南低,围起来的空地部分用来晒粮食和红白喜事活动,正门都朝里,卧室在后面,每家都有后门通往猪牛圈,而只有南面,会利用地势差距采用吊脚楼的形式,把猪圈建在阁楼下面,猪圈下挖出蓄猪粪的大方坑,漏一部分在外面,用来上厕所和灌溉舀粪,妹妹就是从这里掉进去的,而幺娘家的猪圈刚盖好,还没来得及买猪,离后门不过几米,里面蓄的,是满满一坑雨水.....
大人们好像突然就不忙了,田里的秧苗也不着急插了,都在我们家围着,院子里也都是人,爷爷忙着找人做木匣子,也有人给父亲写了信,没有人理我,我觉得无聊就和东北角的小女孩秀珍一起玩,驼背老奶奶比我曾祖母还大几岁,也穿着长衫,我们跟着她的步伐,慢悠悠踩着拐杖留下的泥洞,她突然停了下来,看着路边的两座坟抹起了泪,我顺着望去,坟体之间的土沟里放着一团红色的棉被,和当时母亲抱着哭的一模一样,在周围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显眼。
“你妹妹在那里,太可惜了,多乖的孩子。”她沙哑着嗓子说到。
“祖祖,她妹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是在睡觉吗?”秀珍一脸严肃地望着老人。
“是的,她睡着了。”老人可能知道无法给我们解释清楚,只这么回答着。
我看看她们,再看看坟堆间的那团小棉被,又看着西山即将落下的太阳,竟也伤心起来,用紧张的语气问:“为什么他们要把我妹妹放在这里呢,天要黑了,她害怕怎么办?”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问奶奶妹妹害怕怎么办,我们什么时候去把她抱回家?第二天,我又跑到那条路上,去找妹妹,那团棉被却不见了,后来听说是放到了哪个山沟的石缝里去了,因为按照风俗,小孩子夭折了都要装进木匣子放进石崖缝中,不能埋。
几天后,一切都好像都没有发生,曾祖母依然坐在门前一动不动,人们依旧该干嘛干嘛,只是幺娘一直卧病在床,还请了驱邪的老神棍在家里作法事,我好奇的看着那个人围着幺娘在屋里跳着唱歌,把水一样的东西撒在她身上,又把黄色的纸一样的东西烧了给她喝,就觉得十分害怕,因为有人说是她把妹妹推进粪坑的,她心里有鬼。
母亲也从床上起来了,只说他们好狠心,老早就知道孩子不见了,竟瞒着她,直到她把一个田的秧苗插完了,回来吃午饭才感觉不对劲,人们找了好久,哪里都翻遍了,才有人路过感觉粪坑水面的气泡异常,用粪提子一钩,孩子就浮出来了。
母亲自责早知道这样无论如何都不去帮忙插秧,大堂姐自责自己不该睡觉,奶奶也自责,说早上走的时候还在做拜拜,我也自责,要不是我贪玩去看打米机,妹妹就不会离开我......家里再也找不到与妹妹相关的一切东西了,但我还是不明白她到底去哪里了,还是会到处找,还是会十分认真的问母亲:“妈妈,妹妹呢?妹妹到哪去啦?”。
而某天早上,妈妈盛好菜,竟让我给爷爷奶奶端过去,我好像才突然明白,我永远的失去我的妹妹了!
没过多久,母亲受不了丧子之痛留下一封信,独自去外地打工顺便去找父亲,我和姐姐变成了留守儿童,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堂屋也不再生火了。
第二年夏天,爷爷神采奕奕的一早出发,说是去接人,没等多久,家里就又聚集起来了好多邻居,像妹妹离开那天一样,我竟有点担心起来,而这一次,大家却都在笑,只见爷爷抱着个婴儿推开后门,父亲和母亲也拧着包跨进门,母亲的气色非常好,所有人都围着那个没穿裤子的婴儿,问长问短,母亲对我说:“那是弟弟……”。
这一次,我认真照看着弟弟,他一天天长大,有一天,看着我们三姐妹的照片,他指着妹妹奶声奶气地说:“这是我~”,我一对比,竟是一模一样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