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走进酒馆,对酒馆的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
老板一脸嫌厌,“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不要在这里朗诵。”。
1989年3月26日,山海关的春天如约而至,即便春寒料峭,但复苏的大地已经在酝酿着满眼葱茏与鲜花遍野的讯息。但就在这一天的黄昏,一列呼啸的列车碾过一个年轻人的身体,他的人生就此定格在25岁。
他的青春尚未充分铺展,命运的不系之舟却将他带向茫茫的彼岸。
就在两个月前,他还曾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动人诗句,那些对世人真诚的祝福和对幸福的无限憧憬还氤氲缭绕在许多人的心头,温暖着那些贫瘠而孤独的心灵,然而这美好祝愿的发出者却率先离席,“挥手自兹去。”
早慧过人的海子十五岁便从安徽的高河镇查湾村考上了北京大学法律系。但他的专长不在逻辑推理,不在雄辩滔滔。他的细腻与纯真,他丰富的内心世界与沛然勃发的天分,让他自大三开始便从事起了诗歌创作,他的名字也是从那时起,由“査海生”变成了后来人们心中无冕的诗歌王子——“海子”,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他以饱满的创作热情,留下了200多万字的作品。这其中的很多文字,后来成为有口皆碑的经典。
海子短暂的人生中有15年在农村度过。因为家中困难,从孩童时期开始,海子便开始了课外的务农。原生态的农村,为他日后的创作留下了取之不竭的题材。“每一个接近他的人,每一个诵读过他的诗篇的人,都能从他身上嗅到四季的轮转、风吹的方向和麦子的成长”,阅读他的诗,你总能读到麦地、大海、村庄、鲜花、天空、太阳等这样的字眼,当他去世的时候,有人用“农业文明的殉葬者”来描述他,更多的人,因为他书写麦地的篇章,将他称为“麦地诗人”,甚至有人把他叫做“最后的浪漫主义乡村抒情诗人”。
在他所处的时代,虽然也得过一些奖项,但是作为新锐诗人,海子的那些意向纷繁,质朴清新的诗作并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同。他非常擅长的长诗被一个名为“幸存者”的诗歌组织横加指责,认为他写长诗是犯了一个时代性的错误,并且把他的诗贬得一无是处,而海子恰恰最看重自己的长诗,这是他欲建立其价值体系与精神王国的最大的努力,更让他伤心的是他曾经帮助过的一个南方诗人,在一本刊物上用不无鄙夷的口吻对海子含沙射影:“人类只有一个但丁就够了!”甚至公然宣称“此人(指海子)现在是我的朋友,将来会是我的敌人。”与此同时,北京作协在北京西山召开诗歌创作会议,会上居然有人给海子罗织了两项莫须有的“罪名”:“搞新浪漫主义”和“写长诗”。海子不是作协会员,当然没有资格去参加会议,但局外人的身份不能让他有任何的反击,即便在场,生性讷言的海子也未必是那些惯于捧杀或棒杀的所谓权威的对手。所以海子真正享有盛名已是他身后之事。
于是另一位朦胧诗的代表顾城的这段话:“伟大的诗人都不是现存功利的获取者,他们在生活中一败涂地,而他们的声音,他们展示的生命世界,则与人类共存。”则成了对这些生前寂寂,死后隆誉加身的诗人与艺术家的最公允也是最心酸的概括。
台湾著名作家简祯说,“值得我感动的人,是那种明明知道无法烘暖天空,还一身带薪的人,”在他的那首最有名的诗中,他祝福所有的人,包括陌生人,唯独遗漏了自己。尽管他言之凿凿地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正因为内心的不幸福,才会对幸福有着如此渴盼与呼唤。在《美人鱼》里,周星驰为富翁刘轩安排的结尾,是放弃财富,投诚爱情,有人评价,这对于一个一直汲汲于财富,唯利是图的人来说,如此逆转显然有悖常情,逻辑不通。其实周星驰与海子在做着同一件天真未泯的事:将现实中无法实现的南柯梦诉诸电影与诗歌:在那里,爱情简简单单,还原成它本来应有的美好样貌,;而幸福平平凡凡,它是每个人都能触手可及的天堂。艺术不止是现实的升华,它的魅力还在于疗愈功能——代偿心愿,安置悲伤。
结尾之处,他自呓道“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看似非常清新温暖的画面,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但细加审读,就不难发现,“面朝大海”其实不就是“背世而居”吗?因为他的纯粹与明净,他的简单与真诚,他的敏感与偏执,包括他的天赋异禀从未被这个世界真正的悦纳过,他在自我的世界里一直是个踽踽独行的孩子,所以,他只能将一个落寞、孤独的背景留在众人的视野之外,而春暖花开的幸福图景,于一个童话诗人而言,亦不过是一场镜月水花的幻觉。
当年苏东坡屡遭贬谪,一天酒后,苏东坡捧着鼓胀的肚皮问身边的人,“你们谁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一女仆说是诗文,另一女仆说是机关。唯有爱妾朝云回答,“您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苏子何其有幸,即便整个世界都在落井下石,仍有一人懂他的崚嶒,容他的乖僻。对于一千多年后的海子来说,他在世人的眼里也许是更乖张的存在。
有一天,他走进酒馆,对酒馆的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
老板一脸嫌厌,“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不要在这里朗诵。”在那个文学与诗歌仍被礼敬的时代,他的率性与天真仍被视为异数。
人们将那个说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当成傻瓜,就像酒店老板把直抒胸臆以换酒喝的海子看做精神病一样,世人眼里所谓的僭越与反常,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真相与真诚,荒诞不经的往往不是那是超出常理的人,而是自诩真理在握的人。
除了诗歌,对于一个情感丰富的天才诗人而言,爱情是他生命中最珍视的东西。生活的窘迫,境遇的不遂也曾令海子心意沉沉,但有了爱情的光照让海子黯淡的天空平添了一抹瑰丽的色彩,几段美妙开启却无一例外悲伤结束的爱情,在他短暂的人生中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而这些痕迹形诸文字,便是我们今天有幸读到的那些隽永而感伤的诗篇。其中一首《日记》是写给他当时业已分手的知心女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这首诗中“姐姐”的意向被解读成诸多内涵,因此被赋予了更寥廓的情绪空间与情感指向。但我宁愿将之当做一首纯粹的情诗,爱而不能,爱而不得并非最深的孤独,而是,我在你那里寄放的全部思念,已在心灵交付的那一刻再也无法收回,因此,我的今生彻底成了一座沦陷的空城。
每一场爱情都全力以赴,就像对待他的诗歌一样激情燃烧。
故,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
然而活得过力,爱得过真的人,未必得到命运的厚赏。
在惯于锱铢必较,取舍精明的现代人眼中,海子的愚顽就在这里,但他的可贵也在这里。他以自己的浓烈让所有的稀薄都相形见绌,他以自己的清澈让所有的腌臜都丑陋不堪。
海子去世后,母亲将一直漂泊在外的儿子接回家。他的墓就被修筑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这样,倦归的孩子终于可以与母亲咫尺相对。
每年,都有络绎不绝的人来到这个山村,由于海子,查湾村已成了一个所有热爱诗歌的人的精神圣地。他们来寻根,来膜拜,来缅怀。但热络是他们的,对于生前一直喜欢安静的海子未必不是一种滋扰。
瑞士心理学者荣格说过,“人完成自己,并不要用一个所谓世俗的标准,而是要做到自己的完成跟自己的完整。”只是有人以苟活来完成,有人以慷慨赴死来演绎。但这其间并没有本质的高下之别,因为归顺庸常的生活与服膺理想的信仰未必不是殊途同归。
一代诗人的陨落,象征着那个诗歌的黄金时代的结束。但诗歌是不死的,在每一片尚有春风拂过的土地上,在每一颗不肯被浮躁与喧嚣吞没,仍执意寻找爱与美,真与善的灵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