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村的大年,真正意义上是从当天子时算起的。零点零分零秒一过,村里便响开了花。村头的老王家,抢先燃起挂鞭,噼里啪啦惊动了沙发上正打盹的父亲。我和兄长靠着沙发的后背迷迷糊糊,电视重播着春晚热闹的画面。外边黑压压的,没有月亮和星光。
父亲撑一支长竹竿,小心翼翼地绕上提前准备好的长挂鞭,挂鞭像蠕动的长蛇,打着旋儿爬行,很快从竿子一端到另一端。父亲轻咳几声,示意我和兄长捂上耳朵,马上要放鞭炮了。只见父亲猫着腰,擦着火、顺着挂鞭末端的引线方向伸去,院里立刻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燃罢长鞭,父亲在大门门槛靠外的平行方向摆一支短棒,寓意辞旧迎新,跨越旧障碍迎接崭新的一年。
那时的河东村物质贫瘠,但父辈们较好地传承着祖辈的诸多风俗和传统。单说这子时的接年,并不是胡乱燃了一串鞭炮草草了事。据说点鞭炮的时机有着严格的讲究,上一家鞭炮还未放完、或者刚刚放完最好30秒以内,下一家快速跟进、马上接着放响,新的一年就会事事顺意,财源滚滚。这叫接年,寓意招财纳福。起初我觉得迷信,后来年岁渐长,也慢慢理解,这不过是河东村的一种节日仪式,代表人们对幸福生活的美好向往罢了。
天不亮,东院我的死对头阿牛和西院好兄弟罗伊便猫在我们外墙的墙根,捏着嗓子喊我去拜年。我和兄长拿起提前准备好的小布兜,和父亲简单打个招呼便飞快溜出去。我们再叫上北院的战胜和满仓,南院的四成和红喜儿,立刻便组成一支热热闹闹的队伍了。我们村赵屠户的老婆最大方,年年给我们每人一捧五颜六色的糖果,外加一个大大的棒棒糖。所以这一年又不例外,我们抢先奔赵屠户家拜年。为了抄近路,我们从屋后的一条高低起伏的碎石路摸去。天空仍暗暗的,只在最远方透出一点泛红的微光。地上因着积雪的缘故,白亮亮的似乎闪着光。我和小伙伴们循着光往前走。
“咔—嚓—”几个人同时顿住,像打扫战场的士兵突然踩中地雷。原来,我们净挑明晃晃的地方走了,一不小心踩到地里灌溉用的水渠里,所幸因为天寒地冻、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我们停下来观察,发现几个人都完好地站着,没人掉下去。我们同时数数到三的时候,几个人同时跳到水渠外的空地上。好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打趣着,小心簇拥着,继续往赵屠户家赶去。
伴着热闹的鞭炮声,天空由微亮变大亮,云朵间露出鱼肚白,泛着闪眼的红光。一行舞狮者抵至老樊家的大门口。大石板砌起的正门,高九尺有余,两侧醉卧着两尊石龙鱼。大大小小的方桌共三层,交错堆叠,上面还放置一个高脚凳。高脚凳的正前方、正门房梁的突起处,则用大红网兜吊着满满的好彩头——若干大红包装的红双喜香烟以及一堆杂乱的纸质钞票。舞狮者开始表演,只见狮头左摆一下,狮身狮尾跟着左摆一下,狮头右摆,狮身狮尾跟着右摆,动作行云流水,顺畅自如。狮头往右侧空地晃两下,于是狮头狮身狮尾一股脑往右来了个驴打滚儿。
村里几个捣蛋的无业游民,趁狮子翻身的间隙,往里扔进几个点着的炮仗。好在舞狮者们早已身经百战,有所准备,大红的衣裤里已提前裹了一套加厚衣服,大红的帆布鞋里已罩上厚厚的棉袜。任炮仗在身上脚下炸裂、噼啪。三两秒功夫,狮头狮身狮尾翻滚过来,稳稳地立在原地。突然狮子站立起来,长长的一串,在高空中微微颤悠。狮头前后左右轮番摇摆,狮身、狮尾也踏着拍子晃动。三层交错的方桌以及方桌上的高脚凳,却纹丝不动。正门上方悬挂的吊着满满的好彩头的大红网兜,霎时不翼而飞了。人群传来阵阵掌声,叫好声,附和在一起,场面十分壮观。
除了舞狮,河东村还有玩花船、踩高跷、唱皮影戏的各种表演。人们跟着热闹的队伍在小村庄穿梭,有时累了便去同姓的本家坐坐,主人递来一两只上好的香烟,或者自家烤的烟丝、卷成雪茄一样的土烟,抽起来狼烟四起,呛得人眼流直流。有时主人沏一壶好茶,几个人吃着花生、磕着瓜子,聊着一年在外的喜怒哀乐,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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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疫情的原因,今年我和妻子选择留守S城过年,因此感受不到老家过年的热闹气氛了。不知家乡的父老乡亲们是否还一如既往地子夜接年,放鞭炮、舞狮子、玩花船、踩高跷、唱皮影戏,是否还会相互拜年,一边抽着土烟、一边聊着外边的花花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