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一零年去世的,八十一岁。
病中六年,半边身体没有知觉,也没再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家人只能从她的表情和一些简单的音节中揣测她的意思。我那时还在读书,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之前更是从未珍惜过那些看似平常的相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竟连一点像样的回忆也没有。我妈却不这样想,她觉得外婆虽然病了,脑子却清醒的很,我上大学的时候,她每次去外婆家总是要絮叨那些我做过的种种让人烦心的坏事情,我见过她们的交流,我妈自己说的高兴,外婆只是偶尔“哎”上一声表示听到了,可是后来我也仔细听,其实只是这一个单音节却也有着百转千回的平仄,不同的长度,不同的表情,有太多不同的含义,而我却总也听不懂,这时候外公就是我的救兵。
外公与外婆在一九四九年结婚,那一年,外婆刚过十九岁,外公才十七,还都是孩子,可是他们却能在以后的六十一年里相扶相助,生育了七个子女。
外婆的年少时光中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悲伤,在那个年代却也是寻常的,她是家里的第五个孩子,刚出生不久,便被自己的生母抱去邻村换了粮食,从年幼起,她就知道自己是被人卖掉的小孩,有时她甚至会跟自己的亲娘在赶集的时候遇见。后来外婆说,那时候她心里真恨,总是瞪上一眼然后快速跑开,不去理会身后被远远甩开的那个妇女——即使自己与她是那么的相像。外婆说那时候小,只知道自己被人遗弃却不懂得为人父母的艰辛,其实,经过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连活命,都成了一个奢侈的词,若不是她的亲生母亲狠下心来,也许她都没有机会得以长大。但是外婆的心结却一直跟了她许多年,直到她自己的孩子相继出生,渐渐长大,才慢慢解开。庆幸的是收养她的夫妻却待她如珠如宝,他们结婚多年没有小孩,虽是用一袋小米换来了外婆,却是千金看待。几年后,外婆的养母竟意外怀孕,更是接连生了两个儿子,没想到他们却更加珍视这唯一的女儿,认为正是这个女儿给他们带来了从未想过的幸运,一家人其乐融融,日子虽然过的有些艰难,却很幸福。
妈妈小时候兄妹七个,家里孩子多,事情也多。她说,对于自己的姥姥姥爷(外婆养父母)记忆最深的就是,每到天暖了,她的姥爷就会挑着扁担,带上一点吃的用的,来看看自己的闺女和外孙们,走的时候把家里孩子们冬天穿过的棉衣挑回去洗好补好,下一次再送来,我妈跟我说,你都想不到我姥娘做的棉鞋有多么漂亮!是啊,我虽然想不出那鞋上有怎样美丽的花纹,然而我却想得到那花样上的针线,会是怎样的用心!
七十年代的时候,整个中国都穷,吃得是计划,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要凭票才能买到,尤其是妈妈的姥姥姥爷,因为成分的问题更是吃了苦的,我不敢去想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两位可敬的老人要如何才能一点一点的省下些东西带给女儿,不过我想,这就是为人父母的心。而外婆待他们也是极好,大姨工作以后,每次回家都会买些县城里没有的东西,而外婆总是仔细收起来,托人给他们带了去。
听家里的老人说过一件事,我笑了好久,她说外婆没出嫁的时候厉害的很,弟弟们调皮不听话,她就一手揪着一个弟弟的耳朵,骂他们是“两个小屎蛋儿”。想想这话让一个大姑娘说出来实在也不怎么好听,可是想起当时的画面——两个留着瓦片头的小毛孩儿,一个留着黑长辫子的美丽姑娘,一句让人听着想笑的家常话,谁能说这不是一家人呢?
就是王家这个厉害的大姑娘,过了十九岁,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外公。十八九岁的年纪,懵懂的看着婚姻与人生,谈不上有什么希冀与感情,仅是见过寥寥几次,还算顺眼,便依了。于是就穿上红嫁衣,变成了小妇人。
我在想,年轻的外公挑开那蒙头红,对上一张同样青春的脸庞,红烛下的点点星光相溶,透过彼此的眼睛,点燃了关于爱情最初的花火。这一束小小的光,却在往后的人生中从未熄灭。
外婆病后,身体会逐渐失去弹性,血栓不仅剥夺了她说话的权力,更会使她的肌肉慢慢萎缩,最终难以舒展。我听说过,有人得了这个病,最后竟然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再也伸不开。
外婆生病的时候已经七十五岁,医院也下了病危通知,然而在家人的声声呼唤和悉心照料下,她勇敢的挺了过来,家人一直没有放弃希望,想尽了各种办法,却收效甚微,然而,六年中,有一个人,有一件事却从未改变——那就是我的外公,和他每天两小时的按摩时间。
外公上过学,认识些字,却不怎么会写。几岁的时候就被过继给了自己的大伯,他大伯家生活条件虽然比较富裕,却有一个略显刻薄的大伯母。外公的童年生活可以说从未得到过家庭该有的关爱,早早就去工厂当了学徒,开始谋生,所以在外公的青少年时期除了无休止的劳动,几乎没有过天真烂漫的美好童年,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老人,却让我深深的敬重。
外婆病后,外公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外婆身上,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他每天都会为外婆按摩两小时,为此,我那热爱垂钓的外公竟然没再摸过几次鱼竿,连他曾经十分喜欢的根雕和花草也堆放在一边,无暇照管。仿佛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病中的外婆,已经没有什么能再入他的眼。
其实此刻,我并不想用“爱情”来形容他们,我觉得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这两个美丽的字眼早被那些无知的鲁莽青年用得烂了。我只知道一年不离,是可以叫爱情,却怎么也比不过六十载的牵手不弃!所以外婆走的时候,安宁、干净、身上也没有一个瘫痪病人中常见的褥疮,身体也没有因为六年病痛的折磨而萎缩僵硬。外婆的一生虽不算跌宕,却也风云几起,她的前半生,曾被与生身父母不能释怀的怨恨包围,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在她这一生中始终贯穿的爱之花火却最终将仇恨融化。
这就是我的外公与外婆的故事,可能他们这一生都没有谈论过爱情,却最终相伴到老,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交由彼此,一生无悔。然而再美好的相守也总有一个人要先走,再留下另一个人独自怀念,由少年同行并不难,能相偎到老才勇敢。
二零一零年,外婆走了,带着满眼不舍与一丝微笑,在自己女儿们的臂弯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不要去医院,拒绝在那个冰冷的地方离开,脾气突然坏得要命。外公却明白了,他阻止了舅舅送外婆去医院的想法,执意要她留在家里,外婆走的时候,外公很安静,他只是深深的看着自己的妻子。
我想他也许是在追忆过去的那些旧时光,从初次相见,到再次相逢,相知或是相守,那时候年轻,想不出今天离别的痛苦,一转眼却已过一个甲子。此间少年早已花白头发,步履蹒跚,皱纹爬上脸庞,好似月亮挂上树枝,时间已然不多,怀念白昼时的灿烂阳光,独守这一弯星空,该是多么寂寞?这就是我外公与外婆的爱情故事,也是我外婆这一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