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逾北又进了那家饺子馆,点了小份酸菜猪肉馅水饺,还有一碗饺子汤。
躲在包里调置静音的手机不断地跳出叶暮发来的信息,这小子从来都是消息灵通,不知从哪又淘来了报纸改版的小道消息。这次撤掉的是张逾北主要负责的栏目,将原版面换成了一整版的广告页。“没事啦,大不了过来帮我做运营呗,反正你写的那些也没人看。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够哥们儿不?”叶暮料到北北心理会不是滋味,这不一早就发来了安慰的短信。
“老板,麻烦帮忙打包吧。”
“好嘞!”
“又剩6个啊!”
“嗯,吃不下了。”
自打发现这家饺子馆以来,张逾北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来吃饺子,每次都点最小份的酸菜猪肉馅,还有一碗饺子汤,调料只加醋、辣椒、蒜,每次都吃9个,剩下6个打包,当第二天的早餐,连店里的伙计都知道他的怪癖,每次一来就把打包盒先给他备好了。逾北在男生中并不算清瘦,可这晚餐吃得是真少,9个饺子下去就觉得很撑了。
饺子馆在青镇路尽头的角落里,开了有三年了,和逾北来南清省的时间一样长。这里的伙计都来自南清省或者周边的省市,只有小厨娘一人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店不大,只能容纳十来人,顾客不多,也不算少,逾北在青镇路附近住了两年多后,才发现这家饺子馆。
那天是余曼离开他的日子。逾北不知道该伤心还是该愤怒,总之他哭不出,也没有感觉特别难过,他就在楼下漫无目的逛啊,逛着逛着就走到了青镇路的深喉,已经是晚上9点多,若不是身外传来饺子的香气,他都忘了还没有吃饭的事。他看了一眼简陋的饺子馆,似乎还真有点饿了,不怎么明亮的灯光牵着他走了进去。
“除了饺子,什么都没了。”伙计说。
“那就饺子吧,小份的。”
“要什么馅儿?”
“就这个吧。”逾北扫了一圈餐牌,点了酸菜的,他是东北人,总觉得只有吃酸菜的(酸菜猪肉馅)才算是真正的东北饺子,也可能和从小家里经常吃这个馅的饺子有关。逾北在老家的时候,并不喜欢吃饺子,一年不吃都不会想,反而是这两年来了南方,动不动就想去吃个饺子,却总也吃不出地道的味道。张逾北长得特别没有家乡特色,反而特别像南清人,再加上连东北口音都没有,经常被当成本地人,每每被周边人误认为是南清人,他不解释,也不反抗,装出一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特别能融入的样子,但不知怎么,他心里特别抵触这种被同化的感觉。说不清那是一种虚伪,一种抗拒,还是一种不甘。
他环视一圈店铺,一对中年情侣一边轻声说笑,一边用餐,发出嗤嗤的声音;另一边一个年轻女孩在自顾自地夹着饺子,看样子也是一个失意的人,逾北的正前方的麻绳上挂着一排架子,那是暗黄色的老式木头衣服夹,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饺子种类。“嗯,还真古典。”逾北心理正念叨着,一盘饺子就端到了他面前。
“哇,好漂亮的饺子。”逾北喜出望外,这饺子看起来比外婆包的还漂亮,多年来在他心中,从来没有人胜过他外婆的手艺。尝起来也还不错,酸菜味儿很正,店虽小,可比那些有名的连锁店地道多了。逾北心想,怎么在这里住了那么久,才发现这家饭馆,不过也是,他平常都不会往巷子里边走,那么偏僻、简陋又没名气的地方,谁会去呢?
逾北毕业后,和叶暮一起进入了南清一家不知名的小报社,负责报纸犄角的一个小栏目,这栏目是逾北主动和主编申请的,主要是收集一些十八线小作家的作品或者一些和文化相关的小文章,有时候逾北自己也会写两篇,都是些小众的玩意,占不了报纸的大版面,但逾北觉得挺喜欢的。工作中,逾北还算认真,不会犯什么错误,但也没啥成绩,报社不大,人也不多,但若不是开什么总结会,大家有时都会忘了还有个叫张逾北的人存在。逾北设想中的未来,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曾经也是想干出一番事业的人啊,但现在,除了写点这些只能乖乖躺在犄角旮旯里无人问津的文字,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他像是一个失了方向跛着脚的无眼人,亦步亦趋地乱撞着明日,妄想一不小心就撞出个未来,滑稽的像个孩子。但又好似在坚守着什么,那叫文学?还是传统?整日生活在自己编织的泡沫中好没意思啊!有那么几次,逾北觉得空气中的分子都静止了,那是最安全的稳定状态,安静的让人窒息。
生命总不会永无波澜,不经意间落上一朵雪花,都会提醒你生命的流动,缓慢也好,激烈也好,那是指引着个体存在的意志。余曼就是逾北的那片雪花,那真是个好姑娘,她一定是爱着逾北的。即使逾北在南清买不起房,买不起车,她还是愿意跟着他。她爱慕着他的才华。
媒体的转型如洪水猛兽般迅猛,纸媒不行了,传统媒体不行了,
“老张,还不想想出路啊。”叶暮经常这样提醒着小北。
想当年上学的时候,叶暮可是班级里的头号愤青,他还是最有新闻理想的一个,成天三句话不离要当无冕之王,工作后,叶暮也是最积极往报纸里挤的,他觉得只有进入报社才能真正地实现他的新闻理想。报社多难进啊,即便是叶暮这样的,最后也才挤进去了这样的小报。可没想到,最先离职的,也是叶暮。他一早就看清了纸媒的现状,早早的抽身出来,去做微信平台生意去了。反而张逾北,没什么特别强的新闻理想,一直留到了现在。
“兄弟,我跟你讲啊,现在媒体的监督职能早就所剩无几了,大报都是这样,更何况你在的屌丝小报,更完蛋。又赚不了钱,我劝你啊,趁早改行吧,出来才发现,退一步海阔天空啊!”叶暮搞公众号赚了点小钱后跟小北说。
“儿子,你在报纸上写的那些东西有人看么,俺们想看也看不懂啊。实在不行别写了。”连逾北的老爸都知道他写的东西是多么无聊。
逾北也不是没想过要出来,但他还是想在他喜欢的媒介上,坚持写他喜欢的东西。更进一步说,他也没叶暮那呼风唤雨,能把正的说成斜的,黑的说成白的地本事。
叶暮可以接受逾北的不思进取,余曼却受不了了,原来才华终究是抵不过懒惰与贫穷的,更何况谁也不确定张逾北是不是真的有才华,那真的是才华么?才华又是什么?谁也说不清。一个又一个媒体人的出走,逾北却固步自封,让爱过他的余曼都不忍心再继续留在他身边。
日子苦闷极了也就觉不出苦闷,逾北接受着他的平庸,他的怠懈,他身上的一切不美好,他每天努力工作,努力下班,努力吃饭,努力睡觉,昼夜的齿轮从不曾怠工,实在烦了,他就去那家新发现的饺子馆吃酸菜馅的饺子,怀念下家乡的味道。他喜欢在那里构思下他的文章,他即将发表的和已经发表的被当作垃圾一样的作品。小厨娘时不时地透过送餐口的拉门望一眼逾北,眼神中满是好奇,他还真没见到过那位店里唯一的东北厨娘的正脸,只知道她是个有着发福身体的中年妇女。
饺子打包好了,逾北掏出手机看看有什么新消息,才看到了叶暮的信息,其实他不用这样安慰他的,他也不需要安慰,因为他都不曾难过,就像余曼离开时那样,太正常不过。有时候,坚持的东西一旦成了,那叫坚守,叫成功;不成,那叫懒惰,叫懦弱,叫不敢因时而变。谁又说得准呢?
逾北的栏目被撤了,他拎着打包好的六个大馅饺子准备回出租屋,饺子馆的伙计正忙着在门口立着牌坊,微弱的灯光下映着阙匾上的几个字:此店距百年老店还有九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