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花|追忆祖母

白兰花

“熏风破晓碧莲苔,花意犹低白玉颜。
一粲不曾容易发,清香何自遍人间。”
                            ——杨万里《白兰花》

        白玉颜,碧莲苔,香远益清。我已不见祖母生前钟爱的院前兰花,算起来有七年多了。

        七年前的元宵前夕,万家灯火,团圆相聚。在冰冷的黑色祖屋,奶奶走完了最后一程,安放在她旁边的,是她有生之年钟爱的白兰。那曾经如白玉一般的白兰,如枕一微弱冷冰的白光,在宣告使命的完成时也闭上了自己的眼,告别了曾经的热爱与人间纷扰。

        印象中的奶奶,兜里总要放着白兰的花朵,时不时拿起来端详,她是安详而又仁慈的。奶奶十七岁随了爷爷,平平淡淡地养育了六个孩子。年轻时奶奶曾因为大女儿难寻得再养也就是我那早逝的大姑,最终因为伤心过度而把泪腺哭坏。所幸没有瞎,但终究也留下个泪眼汪汪,隔几分钟便要擦拭过多的泪水。印象中“哭泣”的奶奶,并没有书上所谓的“梨花带雨”,给人以忧愁怜人的美。奶奶是勤勤恳恳规规矩矩的一代人,她的话很少,对子孙的爱是在点滴中看到的。

        我对奶奶的回忆,大概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她对白兰的钟爱。没上学前,我家已有高高耸耸的庭院兰花,每逢4到9月份花开的格外多,白白净净,似乎觉得叶子是多余的。下雨季节会打落很多白兰,掉在地上的白兰会笔直地靠一两片如玉圭的花瓣撑着,格外挺直;而仍结在树上的白兰则如出浴的仙女,披着嫩脆的绿衣兜,在细雨微歇中跳起《霓裳羽衣舞》,再团一些要是更撒娇活泼,如鼓楼上的歌声渊远而细长。而那个时候我未拾得半点文字,摘不了好的诗句形容她,只觉得有雨水浸染的时候会格外地清香,仅此而已。倒觉得可笑的是,比起知道奶奶我竟先识得是白兰,但在认得奶奶后我方开始重新认得白兰,那不仅只有雨间的香,还有其他好多做人的道理,也在慢慢成长中拾得,不可急不可慌。

        我家距离村里的小学大概三千多米,一二年纪念书时常常催促我那忙于做生意的父亲载我们去上学,然终究还是时常因为迟到问题引得班主任一脸训斥。三年级个子稍微大了点,家里的饭店和轮胎生意做得越来越火热,更是有时候被父亲放鸽子,实在执拗不过便自己背书包走半个小时多到学校,依旧被班主任逮个正着。后来,我和我弟弟学会了骑车,父亲便只须牵引我们过那车辆拥挤的国道,再抱着我们越过栏杆,便算是安全的乡间小路,父亲便挥挥手让我们自个去上学了。上学的日子,我们三兄弟寄在我大伯家吃午餐,因此我多了一份农村养大的情。每个月父亲会打一部分钱到大伯家,作为我们午餐的费用。

      那个时候,奶奶在祖屋里陪同她的同时代老人待着,每日三餐靠大伯一家做好饭送去,有时候是大伯母有时候是我那大伯家的独苗堂哥去送。大约是想念小儿子家的孩子,有天奶奶差我那年长六岁的堂哥带我们去见她。那是秋天里天气较好的一个晌午,堂哥放学回家带上饭,引我们去见没有见过面的奶奶。一路上蹦蹦跳跳,像小麻雀走在布谷场欢呼雀跃。我们绕过那连在一起的两个池塘中间的小路,看到的是一排上了年龄的祖屋,据说是我曾祖父所建。古老的黑墙上嵌着厚厚的叠叠贝壳,这城墙长了海洋的记忆,越看越生的可爱。终于,我们见到了奶奶。奶奶个子不高,背有点略微地弯;她的手和脚很小,手脚趾根如削尖的白葱纤细;眼睛如山间冒出的小泉眼一般,眼尾的地方常常挂着泪痕,起初以为那是奶奶在哭。而我们齐声的第一句“奶奶”,竟说的没有半点生疏,这大概是血缘的关系吧。奶奶慈祥地听着我们挨个地叫奶奶,不断地频频点头,“好,好,乖孙子都长这么大了……”,搭在我们的小人头上挨个地重复着“好,好~”。我们只向奶奶介绍我们的长幼次序,比如我只介绍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现在想起来当年若咿咿牙语地念叨自己的名字,恐怕奶奶也未能记住怎么写,因为奶奶没上过学,仅认得一些简单的计数。奶奶给我们分发糖果,软绵绵的白色牛奶糖,现在再也吃不到这个味道了。祖屋墙上贴着一副清朝时代的女画像,白布头巾圈了几层在头上,扎着几根发簪,耳垂嵌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绿翡翠,面目清秀,十分地精神和秀气。奶奶怀着微笑,虔诚地告诉我们那是曾祖母,“你们曾祖母生前爱着白兰花,花白色那种,很清香,我很想念那味道~”,那是一种很期待而又向往的思念,从奶奶小暗黄未闪过一丝犹豫的眼睛可以看到。

      从那个时候起,我便觉得白兰花除了香、美,还可以代表一种期待、思念。

        我们家在乡下有一间小屋,空旷地只着些零散椅子,用来暂时休憩和停放小单车。奶奶常常从祖屋微步小挪过来,她年老体衰,需要靠一根小拐杖叩击那坑坑洼洼的小路。拐弯到小屋前依旧有小段靠墙坡度较小的路,奶奶总是前脚微微试探,小手贴着墙壁,墙壁一个手印后路上跟着一个脚印,那慢行的身姿,仿佛背着对孙子疼爱的贝壳,那一刻我曾觉得是蜗牛,但格外地赞奶奶这浅浅的步伐。奶奶常常在我们放学前一个小时,一个人来到小屋,搬个小板凳候着我们三兄弟,手里揣着糖果和雪条等我们到来。因此,我们总很喜欢放学找奶奶,嚷嚷着她给我们好吃的糖果。她总是慈祥地从自己的兜里慢慢掏出糖果,“来,奶奶给你这个”,小孩子衔着糖果仿佛就是一种美滋滋的幸福。有时候的糖,不止有一颗,“大孙,记得把你的一些糖果发给你弟弟”,奶奶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我常常乖乖地听话,奶奶总会通过分糖果的方式教我如何礼让,无声的教育在鼓励中往往容易被接受。

        奶奶兜里的白兰,常常会因为掏糖果的缘由掉了出来。那是偏褐色的白兰,没有充足的水分撑着那乳白的外表,看起来很干瘪,估计是存放了好些天了。“啊,怎么又掉了呢”,奶奶一边自责一边捡起白兰,她会撒些干净的水滴,用纸巾缓缓擦拭花瓣,再用一张新纸巾吸水,后面拿另外一张纸巾重新包装起来。“奶奶,我家有很多这种白花,有空我回家摘回来给您……”,奶奶听到孙子要摘白兰给她,仿佛是再抱养一个孙子一般欢喜,“好,乖孙,记得帮我带些回来~”。

      我家院子的那株白兰树,是我父亲在我四岁的时候种的。由于没有专业地修剪树枝,几年的功夫长到一层楼半高的高度。郁郁葱葱,白色的花朵像雪白的海鸥停驻在绿的海里,随风飘扬地如同真的在飞。我那时候的高度和爬树技巧,顶多欺负灌木丛。碰见这仰望的白兰,我竟只能用长竹子敲打,零零散散的白兰花像陀螺般地旋转掉下,很快都是满地的落英,我挑着那些好看的战利品,学奶奶用纸巾微微包裹,然后装到小盒子里,再放进书包送给奶奶,换取更多好吃的糖果,我差不多任务就完成了。

        奶奶很珍惜我摘得的白兰花,她常常要夸一下那白壁色的花朵,“这是曾祖母生前十分喜爱的花~”,她每次都要念叨这句,一开始我会自动地提醒她重复了,后来发现我对奶奶的“不耐烦”是多么的唐突。等我长大了才知道,这是奶奶她对白兰最美好的赞扬。奶奶与曾祖母婆媳之间,能够建立那么多年的友好联系,实属不易了。我不曾问奶奶与曾祖母的关系,但从她摘得白兰花,一半留给自己,一半要放在曾祖母的油画框边。而曾祖母的画像过去那么多年,始终都保持得很干净,没有染上半点灰烬,这与奶奶平时用心守候是离不开的。透着那白兰花的花瓣,曾祖母与奶奶两代人之间仿佛住在同个花君子国度里,那里她们不分长幼,但互相欣赏与关爱。

        后来,我不再那么爱吃糖,也便对奶奶摘白兰的任务有所懈怠了,自然有很多的搪塞理由。奶奶时常唠叨,“啊孙,回家记得给奶奶带白兰啊”,“奶奶,花期过了,四月到九月才有,现在没了”,我不耐烦地帮奶奶科普着这凑合的借口,其实偶尔还有花的。奶奶每次作罢,又每次记得,有时候拗不过奶奶,便又去庭院寻得一些给她,教她放心。

      二零零八年,我们家扩建了新房。庭院的那株十几年白兰树因为占地方的缘由,父亲便差人些钱给折腾了出来。可惜都是业余的工人,他们用冷冰的铁锹与利索的刀锯,根被催的像破布丝带苟延残喘,枝枝叶叶被笼的一圈所剩无几,高个子被砍成和我一般高。那些所谓的白兰花和绿叶被踩得一塌糊涂,我想那个时候对美的摧残,仿佛是件无奈的事情,我终究恨着那些无所谓的工人,但也依旧无济于事。出于对老白兰的同情,我们最终还是重新栽种。腊月底,我们举家搬入了新宅,也把奶奶接过来住。奶奶特意嘱咐我,带她看下那株白兰,我于心不忍,但执着的奶奶还是硬喊着看一眼白兰:此时的白兰树从庭院左边移到右边,像根带皮的木桩杵在奶奶眼前;没有白壁色的繁花,也没有纯青色的叶子;整个冬天白兰在风中摇晃,根早已不再那么坚强;似乎这是宿命,看那芽孢还没长出来,我骗了奶奶说白兰在冬眠,奶奶终究信了我,因为奶奶只记得她的花朵。后来的春天,老白兰花树终究没有长芽孢,她最后还是和我的奶奶一般,没有因为我的奢求而醒过来。

      再到后来,奶奶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她不再认得我,更不认得自己生的孩子。“你曾祖母生前最喜欢白兰啊~”,奶奶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我以为她记得事,内心怀着白兰纯洁的心问奶奶,“奶奶,曾祖母是谁啊”,“曾祖母?奶奶?她们是谁?但你曾祖母生前最喜欢白兰啊……”,听到这我潸然泪下,替奶奶擦拭她一辈子的泪水。她不记得我们,但只记得白兰,记得内心有股白玉般的美好回忆。

        眨眼如昨日,奶奶还是离开了我,如我等候的那棵庭院白兰一般,最终没有醒来。

      最终我也成了白兰的向往者,在心里放着一株白兰,开的格外清香,格外地醉。

   

我心如白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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