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红油纸伞的晓子
作者胡泓
丈夫石田毅夫突然去逝之后,晓子关闭了她们共同经营的小出版社。等到过了六个月,租期也到了,就退了那幢带个八平方米小院子的独栋小二楼,搬到了婆婆家住了。婆婆是个退休的高中文科教师。毅夫和他的母亲一样热爱文学和诗歌。婆婆的家是一幢老旧的小二层楼,院子最多有二十平方米。毅夫也记不得自己的父亲。还在他一岁时,父亲死于东京大轰炸。那时候,他随着母亲躲在了乡下。晓子的家境本来很好,从小学到大学都是读的东京的私立好学校。1987年那个时代,日本的经济正处在顶峰的好时候。到处是兴高采烈心满意足的笑脸,一派富有和睦的好景气。人们把生活追求得更加精致和高价值,四周在不断地迅速发生着变化。就是这一年,作家石田毅夫走遍了欧洲。在意大利的一天晚上突然肚子疼痛难忍下痢不止,不得已回到东京就立刻住进病院。这才知道已经染上了急性过敏性胃肠炎。到第十天就那样匆匆忙忙的离开了还没来得及发挥他才华的世界,撇开了他的创作计划和正在蓬勃成长的小出版社;无情地永别了他默默深爱的妻子和期待他一个成功接着一个成功的母亲。旅行箱里还装着沉重的诗稿、笔记、随笔、杂记和大量的照片。这些未完成的工作,晓子夫人必然要承担起来继续去完成。与婆婆住在一起,主要是为了照顾这位六十多岁的人,也是为了她下一步的计划。
晓子告诉婆婆,不要总劝自己找个可心的男人再嫁出去吧。她决意不打算再婚,要和婆婆一起过今后的日子。婆婆心里还不承认自己已经要进入老年了。她对自己年龄的判断还是从丈夫死去把儿子拉扯到读大学的那个年代。她就停留在那个时候,再没有什么变化。年代在往前走,她也偶尔觉察到了自己表现出不如从前的一些小征候。她做各种各样的家务,每天写短歌俳句;常常去附近的高中给学生们义务补课;或者自愿吹着哨子拿着小旗子,在绿信号灯亮的时候接送穿过马路的小学生们。她希望晓子多腾出点时间整理毅夫留下的文字。有一天晚上,婆婆带着一种少有的精神头对晓子说:“以前我带着毅夫,什么苦活儿都做过。战后那几年可真苦啊。他长大了,结结实实的。我们把出版社再办起来吧。我们两个人就行。我愿意看到这个出版社天天长大,结结实实的。”
晓子正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听了婆婆这样说,她站直身体看着婆婆,随后深深鞠了一躬,眼泪也充盈在眼睑里了。
“我也正这么打算呢,只是想什么时候说给你合适。毅夫知道了该多高兴啊!”
婆婆在自己的房间躺下了,借着枕头左边榻榻米上的一盏座灯读书。晓子从对面的房间敲门进来,穿着厚厚的睡衣,靠坐在门旁。婆婆起身点燃一支京都老铺的线香,靠坐在放音响的柜子旁。少卿,屋子里漂浮着铃兰花香气。晓子去厨房端来了茶壶和杯子,一直和婆婆聊到天亮。这之间怎么也避不开毅夫这个名字。是啊,石田毅夫辞世才刚刚八个多月,怎么能不谈他,怎么能不禁失声抽泣。不过,这一夜谈得最多的还是出版社再建。重新用一条胳臂支撑起身体直到站直,迈步向前走出去。出版更多更好的诗和散文小说。看到窗外初升的太阳刺眼的光辉映照蓝天的时候,她们才各自睡去。直到中午才起床。
在毅夫的遗物中,晓子看到了一幅油画的照片。并且附有一页纸,上面是丈夫笔画工整的字迹:
“在佛罗伦萨,我见到了这位奇特的诗人。就是在这座老桥的桥头上,一位与但丁惊人相似的人站立在那儿。我一瞬间认为他就是但丁。无论他的帽子,他的相貌,他的眼神,鹰嘴一样的鼻子下面向前突出的下颌。他的长袍,他的鞋,还有他站立的姿势,他的右手不经意地震颤扶着桥头的石柱。他只站立了两三分钟时光,便匆匆转身走向老桥的另一头。那也许是他回家的路。以后的几日里,再没有遇见他。佛罗伦萨是在人类文明史上诞生最伟大艺术运动和伟大艺术家的地方。现在出现这种戏剧般的历史复演,一点不让人奇怪。我深刻地领悟到,这个人就是诗人,就是但丁。也有着和但丁一样的《邂逅》的经历,或是他正恰恰处于那种暗恋中生死抉择般的矛盾所燃起的熊熊烈火的灼烤。遗憾的是我没有机会拍下他的照片。”
晓子读到这里,心脏怦然一动,像要冲出喉咙那样的感觉。她也回想起自己和石田毅夫初恋时的情景。那时还是在高中一年级,偶尔也会遇见一个在学校大门外鬼鬼祟祟的身影。只要晓子看见他,他就做出漫不经心地快步离开。女同学们,也包括晓子,谁都不知道这个来去匆匆身着大学生制服的男子是在做什么。倒是常常碰见。现在,晓子看着手里的A4纸大小的油画照片,心情一阵沉重和哀伤。这就是那幅英国画家亨利·豪里达在1883年画的《但丁与贝特丽采邂逅》。在高中三年级毕业前夕,晓子又一次看见了那个文质彬彬的高个子青年。她更没料到他突然走上前,当着几个同学的面向晓子鞠躬问候。晓子虽然十七岁了,可她毕竟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不免紧张和不情愿同学们看见。她只是低头走自己的路,轻声地回应了一句便快步追上前面的同学。最后一天大学考试,晓子又在校门外遇见了这个男生。他开始离得很远,等晓子发现他时,他已经把一本书递在晓子面前并且直到晓子伸出手接过去之后,他才躬身行礼快步离去。这本书是但丁的诗集《新生》。回到家打开书后,看到里面有一张《但丁与贝特丽采邂逅》的油画明信片,背面写着“我盼望和你像一般人那样谈话。” 下面是签名:“石田毅夫”和电话号码。再下面写着庆应大学文学系。字写得很小。“为什么要‘盼望像一般人那样谈话’呢?”晓子觉得这句话很奇怪,并且没有再跟他联络。直到晓子大学也毕业了,工作安顿下来以后,有机会和朋友参加一个文学沙龙时,又一次见到了石田毅夫。这之间隔了七年。她喜欢并不帅气的毅夫深邃独到的思考和无可阻挡四方崩射的才华。两个人常常在一起喝咖啡,“像一般人那样谈话”。晓子三十二岁的时候,她们结婚了。也是同一天,他们申请了小出版社的注册。中午约了几个朋友来到了在涉谷邮局附近新租的办公室,大家祝福着这两个人和他们的出版社。之后就去了在涉谷“文化村”大厦附近预约好的小餐馆。喝着酒说说笑笑直谈到了晚上十点才散去。坐在夜里的电车上,他们默默地望着脚前。毅夫握住了晓子的手,先是用力握了一下,又放松下来轻轻攥着。晓子把头靠在毅夫的肩上。她体会着最初做妻子的奇特心情,她觉得不光是幸福,还有许多奇妙的光泽。她们要换车在西永福町下车,再步行七、八分钟,就到自己的新租的家了。窄窄的路很静,玉兰花在路灯下闪着白色的光辉。他们拎着朋友们送的礼物和文稿,朝自己的小二层楼走去。这一段时光对晓子来说,是满载着欢乐的。丈夫每时每刻都能编出各种恰迎时机的小笑话,惹得晓子笑声不止。毅夫总是夸赞妻子可爱,而晓子根本不相信自己那么美。在镜子前面她怎么也看不出自己有多么漂亮。出于公正的评价,晓子并不算美人。一定是毅夫透过晓子的思想看到了她具有别人少有的好品性吧。她们每天忙碌,胸口里装得满满登登的活力和憧憬。人的生命当中,没什么比这更珍贵的了。
不久,丈夫决定去欧洲。他们本打算一同去的。当然了也可以算作一次新婚旅行。可这时候正赶上昼夜不停编辑好的四部《日本俳句集》就要送印刷厂。跟上来还有许多杂事。因此,晓子决定留下。丈夫石田毅夫只身去了欧洲。他要再仔细全面地考察和确认有关中世纪末文艺复兴初期的领路先锋,诗人但丁的诸多琐细杂事,谁也没料到这却成了他人生最后的旅程。
读着他的文稿和笔记,晓子看到了丈夫还有许多要做的还没做。她和婆婆商量好,她决定去丈夫吃了什么混账海鲜的意大利。丈夫的死是丈夫的命运。去之前,他们是那么兴奋,那么雄心勃勃的。可想想这个结局:如果你是一个情感敏锐思维深刻,仍然活在世上的人,你试着体会一下最亲爱的人正打算和你好好活一活,创造一个共同的理想天地,却在几天里,在你一刻不离的目光中永远消失的事实,就知道晓子和丈夫石田毅夫在离世前几天里或是最后的几分钟里该是什么样的心情了。活着人都有可能经历这样的哀痛,也许一生都会在人的心里留下像刀片从舌头中间切开那样的疼痛。这个疼痛永远都不会消失。对于晓子来说,就更为严重了。在眼睁睁看着丈夫死去的那一刻,她忽然间全身产生一阵阵从来没有过的频死感,心脏也急速跳动。她大汗淋漓连呼吸都很困难了。这种感觉即意外又惊悚。从这一时刻起,晓子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不让婆婆知道。这种病症不说外人谁也看不出来,痛苦深埋在她的心里。严重时,所有正常人体会不到的心理上的折磨。各种最糟糕的心理因素聚成一个巨大无比恐怖万分的漩涡。开始她还在漩涡边缘,很快,飞速旋转的急流就把她带入了漏斗状的中心,她连一点抗拒的企图都没有了。只能去顺应陷进漆黑的恐惧中。晓子越发看清除了死不会有更好的摆脱。她感到一切徒然,厌恶生存,浑身乏力,常常大汗淋漓。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去想起或接近那些容易引起自杀愿望的厨房、小刀片、小剪子、药瓶和站台上急速驶来的电车。这些本来是习以为常的东西。她夜里无法入眠。她想着曾经就在自己身边的丈夫原来一息之间就化作一个半透明的干燥烟尘拂手而去。她回忆和丈夫一起生活的日子,伸出手摸着他的身体压过的床铺似乎还留着体温。想她枕着丈夫臂膀睡去的时刻和毅夫轻微的呼吸声。现在她已经失去了哭泣的本能。她整夜不能入眠。一夜间吃过十二片安定片。她几次决定把这种药攒起来一次吃进去。凌晨,起来喝水又把两片小药片吞进喉咙里。可还是睁着眼睛或闭着眼睛,听任身体里的恐惧、绝望、对活着的索然无趣和难以分辨清楚的苦闷等等所折磨。她常常梦魇,满脑子的昏乱无望与惊惧。一次她不经意间触碰到自己的乳房,马上会长久的深深自责。她认为这样很对不起丈夫,像亵渎。总而言之,她一边工作,一边与别人勉强打起精神做好正常交往。一边与婆婆亲切交谈,一边抑制心中从不减轻更不可能立刻消失的苦闷和烦乱的折磨。她希望一夜过去清早醒来,返回从前的平静安好的心态。可熬到第二天,眼睛几乎睁了一夜,心中疲惫厌倦恐怖的难忍程度一如既往。倔强的晓子坚信要战胜这个盘踞在心灵中的魔鬼。她坚持以表面的常态对待四周的事物。因此,没有人知道晓子遭到了“抑郁症”这个恶棍的袭击,晓子可真可怜哪!
就是在这种抑郁症的病痛折磨中,做好了去意大利的准备。她去了几次医院,并没有好转。一天,走路时脚扭了一下险些跌倒。她立刻想起了毅夫从前的幽默的话语来,她站在原地笑了好一阵。她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我为什么不跟毅夫学呢,对待任何不顺利的事都是乐观和幽默的态度。”于是,她转用一种不寻常的幽默态度对待自己的病症。她用幽默的方式跟自己的坏心情对话,如同对待一个不太讲道理的人。她知道一定要让健康的轻松心态占领自己灵魂的主导,让那些恐怖阴郁的魔鬼神幻早点退出属于自己的领地。她表面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心里受的可不是一般的煎熬。就这样,经过了五个月后,她竟然感到恶魔之手开始放松了。没错,晓子要获胜了。推着她去自杀的魔掌也失去了力气。她常常转回身学着毅夫的样子,对那些恶魔说出几句讽刺的笑话,或者把自己的心态从黑暗沉重的阴云下找出一线有光亮的地方暂时轻松一小会儿。总之,用毅夫那种幽默的态度对待生活中的难题是一种好心态。“啊,毅夫是不会远离我的。”晓子用她的智慧和不妥协,挣开被泥沼所粘住的身体,向上,向着健康和活下去挣扎。一毫米一毫米的升高,直至头顶露出沼泽表面,慢慢的整个头部也露出来。可真慢哪!真难以忍受啊!
这样,在晓子脱离了阴森的地狱之后,把和毅夫为了婚后生活而租的二层独栋小房子也退了租,带上毅夫的所有东西,来到了婆婆家。又过了两个月,天气就开始冷了。海风夹着雨常常袭来东京,使得行人们裹紧风衣,瑟瑟发抖。天空也经常灰暗阴沉。
晓子在一家出版社做着短期工。每天同一般的职员一样,快步到电车站,快步下电车换地铁,再快步走出地铁朝出版社而行。中午在公司的一间休息室里和其他女职员们一起吃午饭。晚上下班就急急忙忙的回家。她脱离了抑郁症的难言之苦,更愿意陷入对丈夫思念的伤感中。她无时无刻不想念他,这对她大有鼓励作用。别人有时会问:“你们究竟为什么会爱恋得如此之深?”她思索了好久,觉得是个很难找到重点能回答清楚的问题。为什么我这样无法不去思念他,也许正是因为毅夫如同红色的岩浆那样炽热却冷静地远远地看我一眼就离开吧。他是个非常胆怯又拘谨的孩子,不敢再进半步对我说出他深藏在心底的想法。所以,他最理解那幅《但丁与贝特丽采邂逅》油画。
晓子现在完全理解青年时代的石田毅夫。所以,尽管他走到了永远回不来的天际,晓子也坚信这个长着一双单眼皮小眼睛,并不算帅气的小伙子,就在天际边缘吊着两条腿坐着,正往回张望打算脱口说出几句笑话。他好好地在那活着呢。晓子认为一个人的品质和与生俱来的良好人格的重要远远超出了长相。这一点和她周围的年轻人看法大不相同。她看不出那些被女人们狂呼乱叫吹捧的男星们有什么特别的长处。她本来离那些人就远在天涯。她只喜欢毅夫这个人,崇拜他的才能和坚定不移的执着心。还有,谁可能比毅夫更会体贴自己呢!他是从晓子细微的想法上去发现她的心中美妙的愿望。他会时时处处保护和暖着晓子的心。他是那样高尚的一个男人,用十几年的时光等待晓子对他的认可。他说过:“你是为我而生的,我只是为你才来到这个世界。”说到长处,一个人的长处:越是深奥高贵的灵魂越不轻易露在表面。而对那些看着男人漂亮帅气的面孔和身材就发疯的女人们,她有自己的看法,她不会过高的估价这些女人。
啊!可怜的毅夫,此时我多想念你呀!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晓子病后遗留了一个小后遗症:她还是会常常转不过弯来,她总认为可怜的毅夫去了很远的地方还没做完手头的事情。
晓子两手端着那幅《但丁与贝特利丝邂逅》的油画照片,沉思着。天色已经灰暗了,屋子里阴冷阴冷的,她不想打开电热暖气。她站起身走下楼,帮婆婆去做晚饭了。
过了元旦,晓子和婆婆在新宿的一座超高层大厦顶层吃了顿海鲜料理。过了两天,晓子一早告别了婆婆,带着沉重的旅行箱只身一人去了意大利。
一月底,东京下了一场雨夹雪的当天傍晚,晓子回到了家里。婆婆接到她在机场打来的电话,就准备着晚饭。两个人边吃饭边聊了许多话题。晓子告诉婆婆,在佛罗伦萨她碰上了一件绝对不可思议奇遇,并因此结识了一位叫斯蒂娜的佛罗伦萨姑娘。晓子说,斯蒂娜要在三月底来东京看樱花。多年前她就开始研究东方文化。
第二天,晓子就开始忙着出版社筹备的各种事务。晚上写东西到两、三点钟。三月的一天,斯蒂娜来了一份传真并且又打来了电话,预定30号来东京。晓子立刻回了传真,告诉她期待斯蒂娜的到来并做好准备迎接她。
她在涉谷的宫益坂街道租了一间17平方米的小办公室,离原来丈夫在时的事务所不远。就是为了每天怀念从前和毅夫一起在涉谷车站下车上车,一起上下班走路,一起去小餐馆喝点酒,一起去“文化村”看电影,那些共同努力的日子。晓子要在这个樱花开放好时节请朋友聚餐,并当着友人们的面正式宣布“晚樱出版社”成立。商定了最后的聚会日期便早早订好了一家有名的料亭。如果按照愿望,晓子愿意这天是一个有雨的日子,她希望斯蒂娜能够也看到落樱时的凄美。为此她总是查看天气预报。亲自去料亭和经理研究两次,还写了尽量详细的宴会计划书。
四月三日星期六,这天是预定好的宴会的日子。宴会定在下午三点开始。
这家日本“料亭”是以高级出名的。晓子邀请了七位朋友,加上婆婆和斯蒂娜一共十人。她提前一个月用该料亭的明信片写好邀请信,又用电话把这个庄重的邀请告诉了友人们。
受到邀请的朋友盼着与晓子的再会,也都认真的为出席这天的宴会细心作着准备,女士们早早就开始选择发型和服木屐手袋项链胸饰戒指耳环以及香水,还要想好送给晓子的礼物。男士们也找出认为合适的和服和衬衫,在出席前三天理好发。斯蒂娜来到日本已经五天了,此时正值樱花盛开。晓子还带着她游览了京都,奈良,四月四日返回意大利。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四月一日是东京樱花满开的日子。说来也巧,三号当天早上就开始下雨。这些天赐的巧合让晓子特别的心情舒畅。公园和街上的樱花也随着风雨而纷纷落在地上。在晓子和应邀而来的友人们看来,这样的雨天会使心境变得更浓厚,是属于东方人心目中的伤感凄美。走下出租车的时候,斯蒂娜总是看雨伞外面的灰色天空。婆婆想,也许斯蒂娜自己能够体会这种意境吧。晓子去和服店借穿早就订好的那套适合今天餐宴的和服去了,让婆婆陪着斯蒂娜一起先来料亭,代替晓子接应其他的客人。
这间28叠榻榻米(约45.36平方米)名叫“观樱阁”的大间厅里,顺着庭院的南北方向摆着一条长桌,桌子两旁都已经摆好了丝绒坐垫。客人只要侧着脸都能够欣赏到屋外庭院的美景。桌子的北头是两扇门面上分布着方片形金箔的拉门,通向后面的屋子和准备间、洗手间以及厨房的。离长桌远些的东面墙也有一扇双向拉门,至下而上渐渐淡绿的门面上分布着碎点金箔。通向休息待客室。年代久远的桌子是涂的黑色大漆,斑斑驳驳的露着原木深棕色。桌子两端是两片京都名窑烧制的线香碟盏,中心立着一根正在燃着的香。淡灰色的烟缕曲曲弯弯的向半空升飘而散,于是桂花的香气就悠然地弥漫在大间厅的四周。不知不觉地传达着东方特有的妙韻。“观樱阁”大间厅里粗大的久年木柱和横梁还都是原来的模样。表面颜色虽然早已变成棕黑色,衫木细致清宁的条理却显得更明确而深刻。墙壁的糊纸虽是新近换上去的,也是承袭着古来的色泽和质地。西面墙上只挂有一幅装裱精美的旧色纸,上面只有墨写的一个大圆点,带出了很短的笔锋,近似一个大逗号。在这幅字下方,稍稍高出榻榻米的二尺宽的本色桧木板中心,置放一块海里漂上沙滩那种灰褐色朽木头似的底座。在它上面又是一块形状怪诞的黑火山石。在稍微偏了点的地方打了一个洞,一枝有三尺高修剪得十分有生命力的樱花枝杈插在洞孔中。绽开的和含苞待放的粉白色樱花疏落有致,在枝杈上鲜灵灵的开放着。和盛着水养着它的黑火山石块与沉木底座形成鲜明的新旧、生死的对比。不远靠近墙根的地方,座着一只大肚细颈黑砂粗陶罐儿,细颈已经破碎了大半边。这倒不见得是珍贵物品或者房里的旧物,也许就是为了应和出一个与樱花开放与谢落相致的场景。榻榻米的草香和古老衫木的味道,与从线香冉冉飘向四处的桂花香气混在一起。眼下还是空无一人的大间厅更显得肃静穆然。临着庭院的正面全都拉开了门扉,看到漆得油滋滋的深色木质外回廊地板,檐头上黑色瓦当前缘外垂直降下的无数条雨丝,眷恋着地上的泥土是不打算停下的。一会儿风又把雨丝刮成斜线。就在这美如拍到银幕上一样的风景偏右处,一棵百年以上老樱树的巨大树冠上正随雨谢落下樱花雪。地面上和回廊上也散落了一层花瓣。定睛看去,离了樱树的花瓣在地上被雨滴打得颤动令人怜悯。细密的雨滴又轻弹着庭院中那些石径石灯和中央一块不大的“枯山水”的白色石子,四处和杉树桂树樱花树白兰花树和修整成团团的红杉树,奏出温柔绵绵的细语。从庭院里两棵高大的古杉重重叠叠繁茂的枝片里传出间断又好听的鸟鸣,还伴着短短的回声。来自四处的这些细弱又情深意浓的声音,它们混合在了一起,使时间显得绵长悠闲。这样的空中一定有飘忽变化、浸入心扉又不可辨明的香气。看着那阴沉灰色的雨空上方流连忘返漂移的雨云,所有感受到的东西融合在一起,成就了这个了不起的场景最完美的动人之处。谁也耐不住冲动会顺口吟诵上几首宋词或松尾芭蕉的俳句。这个纯粹东方风韵的美丽空间,应有的都有了,或许有一张古琴更好。就现在来看没有古琴也无妨,因为大间厅里的客人还一个人都没到呢。。一条用石块铺成的小径,绕过古杉和桂树,贴着一片翠绿挺拔的青竹林,通向门口。客人门将要从那一头踏着石径走进隔壁的休息待客间,在伞架上放好手中的伞,脱去风衣外套,换上料亭专用的拖鞋。女人们还要进隔壁化妆间梳妆一番才可以按顺序坐在那条长桌子一侧。客人们已经在下午两点三十分前便都到齐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规矩。更何况在这样名份高贵的料亭呢。大家坐在待客间,由到的最早的晓子的婆婆接待寒暄一阵,并且向每个人简要的介绍了佛罗伦萨姑娘斯蒂娜。看着四位身穿华丽和服举止言谈拘谨谦恭的妇人们,斯蒂娜也受到了感染似的紧张起来。料亭的女主侍进来施礼后将九名客人引进了大间厅“观樱阁”内。这时,人们立刻体会到了由一丝不苟,精心至极所营造出来的室町时代又巧妙融合南宋时代的优雅氛围。这种氛围的形式大概也严格地传承了百年以上了。尽管战争时期东京被美军的轰炸机炸成了一片废墟。可这个远离东京的院落及这幢绿荫掩映下的房屋却受损不大。
座位的安排也是晓子早就和料亭经理定下的。三位身着华丽和服的中年女人坐在东侧,靠庭院的南头坐着婆婆,依次是斯蒂娜。中间的位置留给晓子。然后是婆婆的两位老友宫前裕子和杉崎利香。裕子自己开设了日本舞蹈教室,最近一年来又重新弹起三味线这件古老的乐器。今天把三味线也带来助兴了。由于二十几年研究日本舞踊,她特别的讲究举止谈吐的细微姿势,以致她伸手取茶盅,拉一下和服的袖口,手指都小心的保持着姿态。利香正相反,她倒不大在意细节反而常常表现出她出其不意的风趣和想象力,又嘻嘻哈哈的爱说话。这就是她讨人喜欢的地方。她经营着母亲传下的花店,实话说,日本女子从小就要学习全面的礼节礼仪。无论家庭、学校或社会都推崇有教养的女性榜样。因此在日常生活中不知不觉中接受着品行的熏陶。在通常的场合里早已经习惯名目繁多的礼仪细节。可像裕子这样年已六十岁,家教严格又是京都出身的女人,就连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宁可拘泥而绝不草率。刚开始接触时会觉得她冷峻孤傲清高拒人。不要多久就会知道她原来幽默随和,读书甚多。长桌对面靠庭院的南头起,坐着东京有名的建筑设计公司的白石岩社长。他用左手做的是建筑设计公司,右手却善写文章和短歌(日本诗歌一种)。出版了几部社会意义深刻的小说集。他旁边的弟弟是日本一家大型综合文艺刊物的编辑室长。他和胞兄很多地方长得相似。他们斯文有礼,保留着老派绅士的风度。正值不到六十岁这个雄心勃勃精力体力都旺盛的年龄。兄弟二人穿着似乎相同深棕色带浅纹理的旧时风格的和服。弟弟的另一边是身穿深灰色细条纹和服带有家纹饰带,时任建设省技术官的佐藤太郎。他是个拘泥谨慎,行事计划精细又一丝不苟讲求礼仪细节的人。熨烫工整的洁白领口柔和的围着他的脖子。他也是一位很有名气的俳句作家。接下来是藤仓书店的第三代经营人藤仓岡。这个人年纪不过五十岁,藏青色挑纹和服配着家纹饰带。他光滑的头顶仅仅覆盖着由一侧梳理过来的几缕发丝,有些滑稽。他的面孔略显小些,也许个子也不高。只要有人说话他就不停笑呵呵地随应点头,细声叨咕点什么。而且看得出他知多识广极其善谈。藤仓岡也是个俳句家并擅长印象派油画。最末尾的是白石岩社长公司的中国人建筑师康先生。他最年轻,三十五岁。只有康先生穿着深蓝色的西装,浅蓝条纹的衬衫系着淡绿色菱形块的领带。他坐姿挺拔表情含蓄。只有斯蒂娜一个西方人。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日本。她换掉了几天来的便装,穿着牛奶色的长裙。深棕色的头发和一样颜色的浓密细长的弯眉。稍稍有些陷入眼窝的深褐色眼睛,对四周的环境和讲着听不懂的语言的日本女人男人,表示出了极大的好奇和新鲜感。她学着身边女人的样子把臀部坐在小腿和脚跟上。可是她连十分钟都坐不稳就要双手顶在榻榻米上支撑起身体,放开一下腿弯部压瘪的血管。日本女人是绝不会盘腿坐的。还有,坐在这几位日本女人当中,她显得又高又大。她的表情变得有点复杂,脸上常常会出现歉意和惊异的神色。婆婆用英语告诉她也可以侧过腿坐着。并且和她小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打消了斯蒂娜的许多顾虑和拘束。裕子和利香也用英语亲热的向斯蒂娜询问一些意大利艺术方面的轻松有趣的话题。还提起了《罗马假日》。利香不停口地赞扬斯蒂娜美丽得超越了想象,她们从来没和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又离得这么近,以前只能在画报上和电影里才能看到如此无可挑剔的美人。利香还说斯蒂娜非常像一位好莱坞大明星,但她一时没想起来大明星的名字。又自嘲日本人的腿短,欧洲人的长腿多叫人羡慕啊!利香的话并不算恭维,除了礼节上的赞赏,斯蒂娜确实是个非凡的美女。她们叽叽喳喳的压低声音说笑着,男人们的注意力也被引到对面了。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归于了最合乎今天氛围的心态。谈笑中时间快到了,石田晓子夫人将要在那条绕过杉树沿着青竹林边的石块铺就的小径上走过来。斯蒂娜突然看着两旁的女性恍如初醒,失声说:“你们也是这么漂亮!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和服。”
似乎风也急了些,雨丝是倾斜着刺进了庭院的地里和那片“枯山水”的白石子上。屋顶上发出许多人用草根刷子刷着瓦片的声音,也似乎更响了些。人们开始安静下来,留意着全拉开门扉外的庭院,等待主人出现在眼前的美丽画面之中。凉爽的清香空气阵阵飘拂过来。
眼睛望到之处,那里颜色清晰纯粹,越远越被雨丝的蓝灰色遮隐。蒙蒙雨中的桂树、杉树、松树、玉兰、樱花树、青竹和石径,清洁透彻。老樱花树下已被一大片粉色的樱花瓣遮住了地面。看到这种娇弱的凄美,也就体会出了凝重的悲壮。人们都扭头望着庭院中,不禁会在心里猜测晓子的装束。白石岩社长大声吟诵般的声音突然响彻在这个风景中:
“雨急急而时光不急,树绿绿而香雾却白,优美的风景中,樱花落去,有一位佳人手擎着伞,信步走来。”
虽然大家鼓了掌,在这样的时光里吟出这样有意境的句子,绝对是妙到了好处。而石田晓子还没出现。约定开宴的时间已经迫近,人们一声不发,静静地透过雨看着青竹林边的石径。似乎大家料到晓子此时就坐在门外的出租车里,等待该出现的时间。突然,所有的人发出一声惊叹——人们同时看到,一只大大的红油纸伞下,石田晓子穿着樱色的和服走了过来。她的两只脚尖偏向内侧,踩着一双苇皮编的高底棕黄色木履。走近了时,才看到了她的面庞,如同一个正在明治神宫祈福的二十岁成人式的女大学生。是当下的化妆方法。一位女侍紧跟在身后撑着自己的淡绿色伞拎着一个包袱。晓子走到回廊前的台阶下,转侧身,一手提着樱色的和服,一只脚蹬上第一步台阶。再如此登上第二步台阶,站在了廊下。收了红油纸伞让女侍者接过去。这时她才转过身来面向大间厅的客人们深深鞠躬施礼三次。嘴里一再说着“让大家久等了”这样致歉的话。屋子里的人都站立起来鞠躬并叨念着“您辛苦了”这类的客套话。晓子再转身由中年女侍陪着走进待客间,她要再对着镜子整理一下。两分钟的功夫,她就从由女侍者拉开的淡绿色门里走进了大间厅。边走边不停地屈身鞠躬向大家问候并抱歉大家久等。然后,跪坐在斯蒂娜和裕子中间特意留出来的位置。又依次再向每个人躬身问候。此刻正是两点五十五分。随之,进来了四位女侍,她们为大家端来了做好的茶。外面的雨在不察觉中小了一些,空气凉爽又香润。石田晓子双手捧着茶钵,轻轻在嘴唇边沾了一下,似乎要开口讲述些什么了。她一定是早上做了头发,梳着时下流行的发卷,在脑后插了只有四朵樱花的小樱树枝。和她的装束很相适合。原来从远处看上去的樱花色的缎子和服,在如此之近的距离才勉强看出淡绿丝线绣出的樱花瓣边廓。宽宽的深紫色腰带绣着繁花盛开的八重樱。缀着金线和银线的刺绣,一看便知是京都老店铺的出品。晓子的眼睛是笑眯眯的弯月形,眉毛也随着弯弯的。从她的表面看不出她有什么个性,反而是属于那种常常需要有人协助出出点子的女人。晓子向在座的人又一次介绍了身边斯蒂娜,她也学着日本式的行礼向大家俯身点头,也许是她生平第一次作出这样的生硬礼节。
等到晓子话音结束,待在身后的女主侍悄悄地向她耳朵问了句什么,晓子点点头。一会儿,描金的红漆小碗儿里盛着清如水的鲜贝汤摆放在了每位客人面前。斯蒂娜紧紧注意着大家,特别是挨近的晓子一举一动,学者她的样子喝汤。她看见了自己和别人的汤碗儿里有两只贝壳,汤面上漂着一朵鲜嫩得让人心动的樱花。这些细节特别容易叫人触景生情。过了一会儿,女侍者撤下了汤碗儿,接着又给每人送来了烧上圆形赤金和黄金的黑砂精陶碗儿的味增汁和一小碗粒粒松散的粉色白米饭,上面铺着一层大粒鱼子和一朵盐腌了的樱花。吃过之后,送上了前菜。每个人的青竹丝编的长条状盘子里,有一只修剪过的带着樱花的小枝斜插在一只土陶的小钵中。旁边摆置着三小碟时令腌小菜腌小鱼,还有豆腐、天妇罗和煮物。其中一碟是腌樱花紫苏酸菜。几瓶清酒也摆在了桌子中间。白石社长那侧年龄稍大些的人们,也都是石田俊夫和晓子的友人,只有康先生是初次见到晓子。现在,只等着晓子做宴席前的讲话。晓子这才显出了紧张的神色。她双手叠在膝上再三给大家颔首致谢。她说:
“随着风和雨樱花洒落了满地,晚樱出版社正式成立。让我们更加期待明天的努力。在这样温柔的时光里与朋友们相聚,我的心中是满满的感激。”
晓子喝尽了小盅里的酒,大家也跟着一饮而尽。这时候的气氛比刚才轻松一些了。白石社长首先致辞,他简单的讲述了这一年多来晓子坚强的和婆婆面对着失去亲人的悲痛和诸多的困难。晚樱出版社的重新开设,正是所有人期待的事。大家都会全力支持晓子,把晚樱出版社办得更出色。他郑重地向晓子宣布:“我向晚樱出版社订下两本短歌集的出版。一本的名字叫《小池塘上的萤火虫》,另一本是《芦苇集》。稿子已经带来了。”
友人们都做了祝福和鼓励的暂短演说。晓子的婆婆不愿让人察觉,扭过脸用手帕沾了两下眼角。书店老板藤仓岡是一个喜欢说说笑笑的人,说一句话也要带出笑声。他年青时总想成为一名剧作家,写了二十多年,也没写出什么好剧本来。于是只好继承父业,经营着书店,这样他倒可以不停的阅读。他常常举办那种在三十个座位的小剧场里,邀请朋友们观看由他一个人演出他创作的剧本。藤仓岡说:“我一直写剧,还是不受人们欢迎。是我跟不上眼下的新潮。我就期待在晚樱出版社自费出版一本我的戏剧集。书稿早已整理好,只等今天向大家宣布。”今天,藤仓岡也准备了一个剧本中台词的朗诵表演。大家喝着酒交谈着,四位女侍者进来了,捡下去了刚才的空菜碟又小心地在每位客人前面摆上了生鱼片。盘子前方小碟子里是近几天腌好的酸甜味的樱花。在冰块做底的绿芦苇叶上布置了七种鱼片,新鲜如同刚捕上来的。大家互斟着酒,灰色细颈镰仓古风的酒壶,握在白石社长手里像握着一件多年心爱的家珍。他每次端起杯子,都庄重地把肘臂和肩一平。他身旁的弟弟话语不多,举止特别让人看得出是讲究分寸和谦和的人。这一列盘腿而坐的兄长辈的人们,由于都是穿戴和服,反倒不那么拘谨。大家虽然饮酒不停,可他们也真是有些酒量的。其中有人提着有趣的问题,也有讲着近期去过的某些国家的见闻。康先生的日本语讲得相当地道,他注意到斯蒂娜虔诚而尽力把自己融入这样的东方的氛围之中。是啊,这一切都太美了。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才能享受着这种近乎极致的美。人们的心灵都化解在这样的美感之中。谈起话来都感觉与其它场合截然不同。晓子爱喝酒也能喝,好像不输男人。她从不失态,只是话语和笑声多些。现在这会儿,她想把大家都引到那种更加放松和愉快的气氛中去。
婆婆总在隐藏自己似的,悄不作声地应和着左右和关照着斯蒂娜不停地为她翻译。她希望儿媳作为主人的样子招待这些老朋友们。她竭力避免去想儿子石田毅夫的事,喝了点酒就特别容易引发对逝者的思念之情。
女主侍又带人进来。已经是第六道菜了。每个土陶碟子里只有两大片半透明的白色河豚刺身,一只打磨过的贝壳做的小酱油碟上面有一小块绿芥。大家又开始了小心翼翼的交谈,尽量避免那些牵动人情怀的伤感话题。晓子仍然是笑声爽朗地和大家谈笑。又要了啤酒和威士忌,参与谈话的人多了起来。连一向不善言谈的佐藤太郎也端坐着身体慢条斯理的讲起一件从前去意大利的事来。女主侍又带领三个女侍者弓身走进来给每人一份甜点加冰点。这说明前面的菜已经送齐了。大家越发放松起来,中间插话和提问的也不太在意了。这时候才领悟到今天的盛宴原来这么美妙和尽兴!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似乎雨要下大,雨声依旧忽急忽缓的。而在这暗色的灰蒙蒙的天空下,院子里就变得更加浑厚壮丽。石径旁的白细石子耙出的一环一环的曲线垅就变得更加白得闪光似的。女侍们送上了另一道口味的茶,欣然地告诉客人:“这是京都的贺茂汀新茶。”大家边仔细的品咂着清香入神的茶,边聊着各自的话题。毕竟是十个人哪,晓子总是把话题让给别人,她和婆婆耐心地听着。
裕子已经把三味线拿在手里,女侍者拿来一个刺绣缎子坐垫放在桌子南头,也就是靠近外回廊的那片空场上。她弯腰把三味线放在地上,拢回和服下摆,跪坐在垫子上。又从怀间腰带中取出两支长头簪插进发结里,正如旧时的艺伎。回廊外天空渐渐明亮些了,雨也下下停停。风倒是起劲了,樱花簌簌飘落在地。裕子调好了音律,三味线牵动心肠的声音响亮起来,人们聚精会神屏息静听着那首古老的赞美樱花盛开的《元禄赏樱舞》。倾听间,婆婆想起了什么,几次擦泪。晓子为婆婆添酒。
在大家为裕子的演奏鼓掌时,藤仓岡也站在了那个位置。女侍者迅速的拿去了坐垫。他的身后,雨又大了起来。四处的雨声也响亮了许多。他双手的拇指插在腰带里,露在外边的四根手指绷直紧靠一起,像武士那样把腰带向下推了推。向后撤了一步,扭过身凝望庭院半空的樱花树。他身材不高却声音洪亮,开始背诵着他写的剧本中的一段感人之处。朗诵中转回身来,随剧情渡着脚步做着手势。斯蒂娜也许什么也听不懂,看她的神情已经完全投入到这种演出的情绪之中了。藤仓岡正在演着一对观赏樱花时的陌生男女。突然天空下大雨,又没带伞,青年脱下了自己的外衣打算送给女子遮雨,却羞于不敢说明的一段矛盾心情。大家又是一阵鼓掌喝彩。
杉崎利香不时地插进几句机智的小笑话逗得大家笑声不断。另一位女侍换上了两根较粗较短些的线香,她点燃后又对近旁的客人们说:“这是奈良老铺的樱花香。” 又把坐垫拾起来放在正中。佐藤太郎欠身站起来,他走到演出的场地,从腰间取出一把扇子后,鞠躬。随着跪坐在垫子上。两手捏着扇子小心地横放在膝前摆正,双手才按在腿上又一次俯身鞠躬。平身后,他用力拍响了掌声,又展平两臂,手心向上翻转,再按在膝头上。他的和服平滑光整,上身板挺。他先简要地解释了要演出的内容后,换上人们意想不到的洪亮的深层喉音诵咏着古老“能”剧的台词。每个字都含在口腔里共鸣,拉长,颤音,顿挫。这是一个在冬天里要进山里砍柴的儿子,离开家之前与双目失明的母亲道别时的台词。康先生真是听不懂。可他觉得与中国的京剧台词韵味很相近。佐藤虽然跪坐在地,他的两手比划着天上下着大雪和砍木材的动作,极其认真。之后,他又俯身施礼足有三十秒钟。大家一阵响亮的掌声。佐藤站起身还是不停的鞠躬致意。
白石岩社长也站在了小舞台上。他要为大家唱一首歌。用歌词的第一个字“啊”、“啊”的找着调门。就像一个认真的学生,一脸庄重。大家笑了起来。藤仓岡笑着让他就这样唱吧。结果白石岩社长还是用最初的调子唱起这首古老的歌来:
“啊,大雾笼罩着山上的小路,
俺一个人在山路上拉着托粮食的驴子。
俺要去遥远的集市上把粮食卖掉,
啊,这路真难走,真难走,真难走。(他做着拉绳子的姿势)
俺家里有一个母亲一个岳母,(伸一下左手再伸了一下右手)
一个老婆两个孩子。
俺要给母亲买一件衣衫,
给岳母买一双胶靴,
给女儿买一个风铃铛,
给儿子买一只竹蜻蜓。
啊,给老婆买什么,她说什么都不要。
俺要给老婆买一盒胭粉,
给我自己买一把新镰刀,
真想再买瓶清酒啊,
俺是一个能当起家的男人。
……”
白石社长的嗓音太普通了。不在调上,没有节奏,没有音韵。还总在某些音上弄出些喉音共鸣做装饰。就是那原原本本山里农民的腔调。可是每个人都特别受到了感动。婆婆的眼睛里一直有泪水闪动。
轮到康先生了。他走到地点,沉思半晌,然后朗诵了宋代苏轼的词《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雨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稍有停顿后,康先生用日本语把这首词翻译了一遍。晓子又翻译给斯蒂娜听。人们都在思索这首遥远又美丽的宋词。一阵掌声之后,康先生把事先复印的这首词和译文分发给每个人。大家议论不停。
晓子想:今天可真好啊!要是丈夫毅夫能回来参加就更完美了。她取出不知什么时候拿来的一摞印刷精美的口袋书分给每个人。大家看到封面上的书名《去年我遇见过但丁》。翻开来,扉页上是晓子拍的照片《但丁等待邂逅贝特丽采》。
“请大家接受我这浅薄的一本拙作作为纪念。里面写着一个真实的故事。是我的一个经历。书中的贝特丽采就是这位斯蒂娜小姐。这是晚樱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书。”晓子躬身施礼的时候,又说了一遍刚才想起的话:“要是毅夫能赶回来参加今天的盛宴该多好啊!”晓子的婆婆听得真真切切,她看了一眼前面的人,大家好像并没在意这句话。可是冒出一阵想哭出来的感觉也堵在了婆婆的喉咙。
人们往杯子里斟酒,翻看着书,静了好一阵。
晓子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啤酒,提议道:“请斯蒂娜为我们唱一支歌吧。”
斯蒂娜站起身走到刚才演出的地方,牛奶色的长裙叠褶匀称垂直,显得身材修长美丽。她双手在胸前握在一起,让人联想到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们的雕塑模特。斯蒂娜唱了一支忧伤又古老的意大利歌曲。那声音无可挑剔。她用英语解释了歌词,
大意是:“你去翻山越岭寻找的人,
她就跟在你的身后。
你回头寻找跟着你的人,
她又走在了你的前头。
走啊,走啊,
两个人都走失了,
只有一棵老橡树。
两个人隔着老橡树坐在自己的地上在想,
你是否把我遗忘?
……”
斯蒂娜马上转身去面向暗下来的庭院,肩膀和后背都在抽搐。她这回真哭了。她怎么也抑制不住要哭的冲动。这个哭是任何力量也不可阻止的。天空已暗,雨滴打着樱花在一阵风中飘落,像大雪片。她美丽的背影打动人心。她垂着两臂,眼睛望着远处暗涩的雨蒙蒙的天空。女人之中有人先发出了抽噎声。随着都拿出手帕沾着眼角。经过一阵寂静。斯蒂娜转回身躬身行礼,履行着东方的礼仪。她用白手帕擦了擦眼睛和鼻翼,抽了几下鼻子。这时流露的表情也很复杂。边抽泣说:“我现的在心情很难说清楚。今天实在是太美好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这种感受很难描述。我非常非常想哭一哭,想起了许多往事……愿神保佑你——但丁。”
今天,现在,的确都出现了一种要哭一哭的哀伤之情。
今天的聚会便也到了结尾。
大家在料亭院子外的门前互相鞠躬施礼,不住地道谢祝安鼓励,足足有十分钟之久。料亭侍者叫的三辆出租车也来了,人们才不舍的分手离去。
白石社长他们五个男人要到熟悉的居酒屋再坐一会,实在是余兴未散。裕子和利香也应和他们一起去了。由于明天斯蒂娜回意大利要早起,晓子还要去成田机场送行,只好和婆婆、斯蒂娜三人一起坐了出租车走了。先把斯蒂娜送回了离着很近的宾馆,晓子和婆婆才回家。
二十年以后,正值春季丁香花开的一天,哈尔滨一家名叫“露西亚”的俄国菜馆的主人接到了友人康先生从日本打来的电话,说有一个旅游团明天要到哈尔滨,还指明要在“露西亚”吃俄国菜。领队叫石田晓子,请原谅多添打扰。店主是哈尔滨早期的俄侨后裔,曾经在日本工作过十多年后。不用说,他很了解日本。
第二天上午,店主接到了晓子的电话。晚上,把预定的桌子并到一起。一共二十个客位。晓子还不到六十岁,看上去就是三十几岁的相貌。而客人们大多是在七十岁以上老婆婆老爷爷。都精神十足干净利落的,又是谨小慎微礼让在先。大家安静的入座后,晓子把店主介绍给客人。并且告诉大家今天的啤酒是店主招待大家的。晓子拿出一本崭新的书送给了店主。书名是《去年我遇见过但丁》。晓子还告诉店主:这本书是她和婆婆的晚樱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书。她指着一位年逾八十神情聪慧的矮小老妇人说:“这是我的婆婆。”她又冲着婆婆一本正经地小声呼唤:“小熊,小熊。”转过脸对店主说:“我叫她小熊。”听到她这么说的人都笑起来。
这个晚上,客人们在“露西亚”过得十分愉快。因为店主会讲日本语,相互间聊得很开心。还把许多的哈尔滨往事介绍给客人们。
客人们都离去之后,店里也都收拾干净了。店主连围裙也没解下来就坐在角落的小桌边,翻开《去年我遇见过但丁》。原来竟是这样一个奇特又无法相信的故事——
去年我遇见过但丁
晓子只身一人来到了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她每天上午九点之前都到那座桥头,看着阿尔诺河在桥下流去的时候,她手里拿着毅夫那张英国画家享利·霍里达在1883年画的《但丁与贝特丽采邂逅》的照片,找到当年画家做画时的位置,用那幅油画精确地对照眼前的景物。此时,她总是想起石田俊夫站在高中学校大门外的情景。晓子打开笔记中丈夫毅夫记录的文艺复兴时期大诗人但丁的话:“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距离上边所说的那位最高贵的人物的出现已经是满了九年。在那九年的最后一天,这位迷人的淑女却又降临到我的眼前了。这次她御着雪白的服装,走在两位比她年纪稍大的女士中间。当她走过一条街时,她把秋波转向我站立的地方。我呢,却忸怩失措到万分。这真是今日要在永世来报答的:她,竟然用她那难得的盛情,向我打着招呼,行了一礼。这对于我,可以说是一个天恩。我觉得我触到天恩的边际了。这时,当我受到她温柔敬礼的当儿,恰是这天的第九点钟。她的话传进我的两耳,我像饮了醇酿似的心头感到了无比的好受,就如同一个醉人一样我便从人群中跑出来了。”
这时刻传来什么地方的钟声敲响九下,早上明媚温柔的阳光下,阿尔诺河北岸上的楼房的各种可爱的色彩变得更加生动感人。宽阔高大的玻璃窗里面展示着当地伟大的手工匠人制作的珠宝首饰。那座维琪奥桥现在的人们习惯叫它老桥。它的四周显出奢华的气派,多半是因为那些名气盛于世界的艺术家工匠们的作品。晓子现在就站在丈夫石田毅夫曾经站过的地方,也是那个英国画家站过的位置,那是1883年,现在是1988年。时隔了105年。画面上楼前的人行道上行人很少只有许多鸽子,现在尽是来来往往的人们。亚洲人的面孔是稀少的。她正在边看着照片边抬头向远处望去的时候,但丁竟然出现在眼前!是的,千真万确!但丁穿着那件厚厚的黑绿色织绒“卢寇”(Lucco)庄重的长袍,外边加了一件长而无袖的柔软羊皮披风。掀起的袍边露出褚石色的里子。一副500年前的佛罗伦萨行政官的样子。头上的白边土红色长帽,尖帽顶垂在脑后的脖颈。他一只手的指头轻轻按在石头护栏的拐角处的大方石上,左手抓着左胸前的衣襟。似乎两臂都在颤抖。两只脚所踩的位置与油画上的红砖路面的位置完全一致。只是油画中但丁身后的那件金属铸造的三头鸟之类的桥头装饰物已不复存在了。尽管经过了一百零五年,总体来看,油画中多数的实物还都确凿地存在着。晓子紧盯着但丁,看着他向街的远处张望。与此同时,油画里边是:从岸边街道廊桥的那个方向挨近厚重的石筑护栏走过来三个女人。两个女人在前,红长裙红皮鞋的女友靠紧牛奶色锦缎长裙的贝特丽采,贝特丽采的左手——那双如此娇弱可爱的左手里温柔的握着一朵紫红色的花,还带着一片花叶。穿着深蓝色丝绸长裙披着浅蓝色披风的女侍者跟随其后,拇指和食指捏着披风的一角,她从远处走来时,左手三根手指就随着脚步的前行心不在焉地点按着石栏的边缘。晓子立刻从肩上取下相机,一气连拍了整整一个胶卷36张。行人很多,即便是很多的行人,也并非有谁看见了这位距今天有五百多年的伟大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巨匠——诗人但丁。
谁会不知道但丁、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这些人类中最另类,最了不起的艺术家们呢。
但丁表情平淡呆呆地看着贝特丽采从他的面前走过。他的内心正像他对自己的描述那样感激与崇敬。他一生深爱着贝特丽采。贝特丽采也做出没有在意但丁的样子,可是大家想想吧,她早就看见了但丁在桥头,走到近处时,她本能的做出那么一种高贵女人被男人凝望的时傲慢和不经意的冷漠表情。也许贝特丽采根本不知道但丁这位天才诗人的炽烈燃烧的情感和胆怯恐慌的心。然而,晓子的眼睛前面,没有贝特丽采三人出现。倒是但丁朝晓子站的方向走来。经过她面前时,他令晓子惊讶不已的问:“可以给我一张照片吗?”晓子立刻向他鞠躬连连点头回答:“谢谢您,伟大的诗人,我万分荣幸不过。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照片呈献给您。”他已经走过去,又急忙回头对晓子说:“送到我家里吧。”晓子看到他的比自己并不高出很多。
晓子认定这个人千真万确是丈夫毅夫见过的但丁。他从晓子身边快步走过去,长袍几乎搭了一下晓子捧着相机的手。他走得那么快,是去追随贝特丽采吗?不。他这就收拢了脚步,他仰起高高的鹰一样的鼻梁,双臂举起,两手朝上像要接住天上掉下的两个轻轻的球。他面朝着阿尔诺河对岸朗诵了足有一百行的诗。晓子惊奇地望着但丁,却一句也没听懂。而过往的行人们,仿佛谁都没看见这一幕似的。假如有人从但丁的身体中来往穿越而过,这会让晓子惊讶到疯狂。可是行人们明明在躲闪他的身体,谁也没有去听他的朗诵。朗诵完毕,但丁懊丧的半晌低垂着头。那顶红绒布帽子尖在脖颈后左右甩荡,左手也从心脏的位置放松下来。长披风拖在了暗红色石块地上,已经磨出了许多绽口。晓子在原位远远地盯着但丁。举起相机才发现,胶卷已经拍完了,她急忙更换新的胶卷。这时,他加快了脚步,一下子利落起来。像是突然想起急着要办的事疾步快走起来。晓子没能再拍到什么。她马上打听到了冲印照片的商店,进去又买了几只胶卷。因为是加急的,可以在下午两点钟来取。价格却贵了一倍。意大利商人喜欢谈话,但不像日本人那样热心善为顾客着想。这段时间晓子要找个日本拉面店吃午饭,再做佛罗伦萨漫步、拍照,在咖啡店里记下笔记。取回照片后在再去找到但丁的家把照片送给他。就是这样安排好了时间。佛罗伦萨的某一个建筑物,就够看上一个小时。她坐在一幢外表华丽色彩多样的三层楼下的咖啡馆里,后背靠在硬硬的椅子背上。想起上午与但丁邂逅的细节,不觉中睡着了。睁开眼睛天色已晚,整个佛罗伦萨覆盖了一层夕照的金红色。突然才想起要去拜见但丁,先要问清楚他家的住址。晓子用英语问走近的中年男人,他看看晓子,扬了一下浓黑的眉毛,谦和一笑,向前优雅的一欠身对她表示了歉意。晓子自然以从小就习惯的日本方式向他鞠躬施礼致谢。又问了几个人,才问到了但丁青年时期的家。那是一幢黑色的石头房子。一个穿着古典风格褐色长裙的女人还为她画了路线图。
直到了天色暗下来,路灯也点亮了。晓子才找到了一条又窄又深黑洞洞的小巷子。走到了里面的尽头,有一块不规则石块铺的小广场。三面有三幢小楼粉刷着黄色和灰色,相当古老。而一幢在巷子口的石块和水泥砌筑的三层楼很招人眼光。高高的像座桥头的堡垒。磊筑的石块打得粗糙而不工整,用水泥充填了石块水平线之间的宽宽窄窄很不守规则的缝隙。整个楼黑乎乎的,显得特别威严怪癖和索居离群,大概能料到这楼的主人会是什么样子。站在这个小空场上,晓子先离远打量这幢窄而高的石头楼,左侧有接出来的石头房子带一个连窗门和一片大檐头,门旁有一个五边形的饮马用的石雕水瓮,上面还有两只铁打的拴马环埋在了墙里。又走回小巷里,楼下的门就开在那儿。一共两扇,一扇很宽是供马车驶入院子里的。隔着一道厚厚的石墙是窄门,显得又高又严厉。窄窗子外有方格铁栅栏。这都是五百多年前的样子,没有变化。但丁时代的佛罗伦萨城邦和各地一样,有着富庶优雅平静的日常生活,却又会因为某件小事引发政派和家族之间的争执,以致常常出现暴乱。这古老的铁格栅栏至今仍牢牢砌进石头深处。晓子站在厚重带花边的巨大门前,担心她这样用两根指弓叩门但丁也许根本听不见。再仔细看门的四周,并无门铃按钮。
她听见了头顶上发出了细微的摩擦声,抬头向上看,但丁正好伸出头向下看到了她。一会儿,就听到了楼门廊里有走过来带回声的脚步声,是但丁亲自下楼开门。他头上换了一顶细呢帽,暗红色,扁扁地按在头顶。他换了一身轻便的灰粗布长袍,手里攥着一只彩色玻璃罩的大油灯。灯光使他的面孔布满了大片黑影,变得阴森冷漠又斑斓起伏。那只高高顶出了一个角度的鼻甲骨又窄又硬又冷静。下嘴唇紧闭突出于上嘴唇。黑暗中的眼睛生硬的盯着晓子。看得出他忘记了上午的事情。晓子把背包从身后拿到了前面,取出了照片。除了他手中的灯光所及的狭隘的范围之外都是黑暗。由于恐惧和惊慌,她竟然一句问候话也没说。惊慌中把拿在手里的照片双手递给他。他举着灯看了一会儿,又看了晓子一会儿。晓子只想快些离开。但丁却低沉着沙哑的喉音吟诵般的说:“黑暗不会裹在我的周围,它只会盘旋在那些失去了想象力的人们的头顶。请跟我上楼吧,尊贵的小姐。”晓子依旧惶恐紧张,跟在但丁的身后,黑暗之中生怕踩到他的长袍下摆。但丁一手提着长袍,又总会走几步转回身为晓子照亮狭窄的楼梯台阶。就这样,有几次还差点绊倒。拐了许多神秘的折角,在第三层敞开的门前站住了。这是一间较大的房间,上下四处是跳动的火苗照明,算是很明亮。有三张写字台,就是上面带有可以掀开罩盖和书架的那种古老形式的。这时,一下子传出了八音盒的音乐,很好听的曲子。然后“丝丝”响了几下突然停止,接着又响起了七点的敲钟声。
每座写字台上都有两盏大锡盘子,中间有粗大的蜡烛在燃烧,蜡烛立在堆积得像一大块龌蹉的蛋糕似的熔蜡上边。流淌出层层叠叠的烛泪。被一条链子悬吊在半空中的四角形的铁架上,点燃着四只油灯,照得角落都看得清楚。链子的另一头从顶棚的滑轮上斜着挂在了墙面的铁钩子上。但丁脸色红润,转过脸示意晓子坐在椅子上。她习惯地想脱鞋走进大厅里。他蹙起了眉头,很不理解这样的作法。他大概认为她的袜子会比街道还不清洁吧。这是晓子第一次走进欧洲人的家里,又是五百年前的但丁的家。可想而知她会是怎样陌生和敬畏的心情。晓子十分谨慎,千万别引起他不高兴。因此,她趿拉着鞋,坐在了他指定的椅子上。那是一张十分笨重高大的椅子,想往前拉一下,双手用力,它却一动不动。但丁倚在了一座装着几只玻璃杯和几种瓶子的高大柜子前,把油灯放在台面上,看着照片。一颗泪水滴在了油灯芯上,爆出了一团四处炸散的火星,灯火苗摇了几下,继续燃亮着。他像突然想起了晓子这个人还在这间屋子里,正在他的近旁。他拉开那座大柜子上半部的玻璃门,踮起脚拿出两只广口杯,一只递给晓子让她举在前面,而他又从下半部的台面上抓起一只瓶酒,旋开了塞子。他走过来,把那里面的饮料倒进了晓子的杯子里。又掰给她一块日久坚硬的奶酪,切了一片粗糙的面包。晓子把吃的放在腿上的背包上面,应他的邀请碰了一下杯子,发出异常清脆的威尼斯水晶玻璃杯的响声,像小铃儿一样,半天不消去。晓子说不清这算是什么酒,有奇怪的草籽味和月桂味。
而他,伟大的但丁,正在往这种佛罗伦萨有名的酒里加进了一摄刚刚搓碎的什么植物干燥的叶子。这是文艺复兴时意大利的饮酒方法,要加入几种喜爱的香草或草药。晓子喝进去一口,立刻感到这种味道非常辣又异常香甜,紧接着就头晕目眩的。但丁看着她不禁为难的样子,从她的手里把杯子抓过去,自己一饮而进。随后又给晓子倒了一杯浅色的饮料,放在鼻子下她立刻就喜欢上了。这是纯粹的佛罗伦萨白托斯坎葡萄酒。但丁便走到靠窗的那座写字台前,弓着腰写起来。他的头发被蜡烛火苗烧得冒起烟来。晓子喊了一声,他也察觉了。这没什么,有什么比他现在要写的信更重要呢!事实上是继续写他的一首诗。他近于忘乎所以,身体也在发抖,不停地用玻璃笔醮着墨水写着,写着。
他完全把晓子的存在抛在了记忆外边。在这间大厅阴郁的烛光暗影里,孤单无助地坐在巨大椅子上的这个矮小的东方女人,就像一只学着人坐姿的猫。还好,屋子里别处还算明亮。要是拿这种明亮和现在的电灯比较,也是相当昏暗的。过了很久,大约一个小时,他仍然在写着。一页接一页地把写好的放在一边,那种古老的厚纸发出生硬的哗啦哗啦的声响。一会儿,从敞开的窗子外传进来有人弹着吉他唱歌。他愤怒地甩手推上了那扇窗户。晓子打算告辞离开这里。不是由于四周古老刻板的深色家具和完全是五百年前的古怪氛围,而是她已经把照片送给了但丁,现在很无聊。还有总是能闻到一阵阵莫名奇妙的混合臭味。她越发不能忍受这样的味道了。无法判断那个时代的人们是如何洗澡或多久才要洗澡。也无法猜想他们是否有冲水的座便器。结果她还是心不由衷地屈服了,还得小心不弄出声响。他一直在写,又常常不满意,愤怒地把一张写了几行的纸挥手抛向天空又飘飘摇摇落到地上。动作显然过于夸张。他时而大声地欢呼,继而又会转为轻声的乞求,然后又在和谁辩解,又是一阵甜言蜜语的倾述,又换上了饱含激情的赞颂。这只学着人的样子坐在巨大黑木椅子上的猫,随着他变幻万状而胆战心惊。
看看手表,又过了一个小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晓子决心要提出来离开这里了。他这样把她撇在一边不予理睬,让人也很别扭。晓子理解一个天才的诗人其实就是疯子。她可以说是敬仰他,可总不能这样无休止地两脚悬空坐在这把沉重的巨椅上。想站起身走动,又怕打扰了但丁。直到他眼前的一只蜡烛燃灭了,他才醒悟过来。他嘴里叨念着奇怪的语音一边换他的蜡烛,并没有把脸转过来。晓子趁机站起身,对天才但丁说:“那么,我要告辞了。”他仿佛没听见,晓子这个人也根本就不存在。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晓子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才满脸不悦地稍微扭过头,用夹着笔的手背按了一下帽子,连看也没看她。接着沉浸在他的写作当中。这说明晓子在说着废话!桌子上一个大锡盘子里盛着墨水,他又把玻璃笔伸进去醮了墨水,在锡盘子边缘挡了两下,发出用钉子敲玻璃的声响。继续弓着腰写。看到这样,晓子从高大的椅子上跳了下来,悄悄走过去把身后的椅子轻轻推近他的腿后面。一定是轻微的碰到了他,这下他被激怒了!突然扬起手,把玻璃蘸水笔摔在了墙上碎了几段掉在地上。舞动着双手几次向着晓子头顶上挥过来,大声喊叫了一阵,痛苦至极。晓子蹲在地上像一只就要被撕碎吞进狼嘴里的兔子。不,伟大的但丁,他是一个普通的人。什么地方都是普通人。只是在他脑子的皱褶里,有一条缝隙像大峡谷,朝地球的上空喷发出炽热的静脉鲜血一样的熔岩。这半透明的岩浆流淌着漫盖了整个地球的细微角落。没有人不被这炽热和深刻的思想烫得彻夜不眠坐立不安。终于,他拉了拉椅子,坐了下来。仰起头看着光秃阴暗的天花板。他正竭力回归刚才的思考。他的脑子在旋转,发出耀眼的火苗。晓子无比惊恐,站起身退到一边,不敢重新再坐到椅子上。由于几个小时一直吊空着两条腿,现在酸痛发麻。他突然站起身,转过身朝晓子走来。他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用一种细得像女人的腔调朗诵着写好的诗,两眼泪水不住地滴落下来。晓子立刻就不知所措,也随着不禁流起了泪。现在她不认为他多么奇怪。她深深理解他那颗非凡的心和非凡的想象力。什么地方的教堂钟声隔着窗子传进了房子里,他的朗诵停止了。他拉开窗户,钟声柔和的声波轻轻荡漾进这间大屋子,在四壁之间回响弥漫。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但丁把刚刚写好的诗按着页码整理成一迭,深情地吻了诗稿第一页的第一行字。他又找出一大块四方形的深色布,把这摞诗稿放在中间,拿出一根细绳把它捆成十字,小心地包好系紧。完了,他又给晓子倒了一杯白托斯坎葡萄酒。他们碰杯。他深陷的敏感多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睑里还存着刚才的泪水,折射出蜡烛微小的光亮。他过高的鼻甲骨除了在中间稍稍偏上有凸出的弓角,同时在凸出的地方鼻梁开始向右微微弯曲。这并不难观察出来。距离如此之近,晓子才能够仔细地观察着但丁沉郁的脸。闻到他身上混合着乳酪的臭哄哄难闻气味,夹杂着古龙香味。但丁把这摞诗稿交给她,她双手捧着,手里还捏着那只厚玻璃杯。他反身走到另一张写字台那里,转身回来拿起一枝蜡烛放在写字台一角,原来的蜡烛已经燃尽。墙上和吊灯架上的油灯还依然照亮着活跃的光。他找出一张压花的硬纸卡,比现在的名片大两倍。花边也非常精美。他在上面写了两行字,又拿起小瓶子撒上一种香粉再倒进刚才的小瓶子里。墨迹已经沾上了那种香粉。他高高举起卡片仰起脸,又贴在嘴唇上吻了足足有五分钟光景。他把卡片放在包袱皮里,晓子趁机把杯子放在巨大的柜子下层台面上,一直紧张地双手捧着稿子。但丁快速走近晓子并且把脸凑近,晓子清楚地看到他鼻甲骨高高凸出的弓角迅速接近自己。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有苦难又有渴望的变幻。但丁不是酒鬼。他只喝一点儿小茴香酒加进些香草,也许有大麻的叶子。他的嘴里喷出由胃里生成的刺激味道非常难以容忍。晓子尽力屏住呼吸,等待他转过脸去或离开。他却突然把嘴压在晓子的脸和嘴角上。晓子不假思索抬起双手,用这个包袱皮里的诗稿把他推开。诗稿掉在地上,晓子这时候可真的恐惧万分了,立刻想逃跑。而但丁却双膝跪地,在晓子膝下双手拾起了诗稿,他大声费力的抽着鼻涕,叨咕着一些不明确的拉丁语句,站起身重新把稿子交给晓子。他要她照卡片上的地址送给收件人。然后,他站直发僵的身体。把头高高的向后仰去,直截了当的让晓子看清楚他正给予她不屑和轻蔑。他举着油灯把晓子送到门外并没有道别的客套话。晓子把诗稿捧在左手,转身做道别。他却转猛然扭头回身,钻进了黑洞洞的门廊里。并且“砰”!地推上了门,又扣上了挂钩扭上锁。晓子双手捧着这么一摞无法衡量有多么重要的诗稿,快步走出了这条不算短的窄巷。巷子里又黑又静,脚步声清晰又带出回声。她实在害怕。又拐了几条小街,才走到了圣乔瓦尼洗礼堂前空无一人的广场路边。想起了但丁曾经在这个洗礼堂做过洗礼。她看到一辆专门拉夜活儿的出租车,便钻进车里回了自己住的宾馆。在车里她就这样想:这一天过的真是十分离奇,很多疑惑,很多陌生的恐惧。等毅夫回到身边,我会告诉他这些不可思议的奇遇。
之后,晓子接连六天按照卡片上的地址也没找到那个名叫贝特丽采的姑娘。按预定的日程该准备回国了。因此,她要回去找但丁告诉他结果,并把这摞深情又执着的诗稿还给他。但是,几次也没有敲开但丁的家门。他也许出远门了。后来第四天的一个早上,晓子又去了贝特丽采的地址。那幢三层楼,外墙粉刷着深红色和淡绿色的边框。整幢楼是棕黄色的,很像海边粗沙滩上的一种石子的颜色。那个时代的房子多是矿物质磨碎做颜料和在水泥里涂刷的。外表装饰也很华丽,有许多人物雕塑。檐口的花边非常特别,女儿墙又高曲线又美妙。上面布满认真做的浮雕,有四级台阶。晓子拉响留在门楣右上方的一只雕花的铜拉手环,铜拉手的钢丝绳从一只奇怪的兽嘴里通进里面的屋子,另一端栓着一只小铃铛便随之摇动,在门外也能隐约听见它脆脆的声响。竟是那么巧:在这么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在离阿尔诺河不远的可爱的楼下,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位二十几岁的女性。她皮肤不算白,眉毛和头发都是棕黑色的,眼睛明亮,光看她的眼睛就会一下子看到她高贵而光彩夺目的灵魂。她骄傲,又那么自然流露着坦诚。怀有一颗智慧又温柔的心。问了她的名字,她随即犹豫后又惊奇的打量着晓子。确认了之后,终于把手里的那包东西交给了贝特丽采。晓子告诉她来过十多次了,她双手抱着诗稿,眯起眼睛,晓子看清楚了她长长的黑眼睫毛的弯曲处闪着光泽。
“你好(用日语),前些天我去乡下的祖母家了。我的名字叫丝蒂娜而不是贝特丽采。只有但丁称呼我贝特丽采。”她歉意的看着晓子说。晓子听到她讲出了日语,觉得一阵亲切。
斯蒂娜抬起眼望了一眼天空:“如果不妨碍您办什么事,请进我的家里喝杯咖啡吧。”
“非常感谢。我倒没什么事,只怕会给你添麻烦。”晓子有些适应了佛罗伦萨的民俗习惯,已经不像刚来时那样拘谨了。现在,她更像遇见了熟人。
“不会不会,我很希望请您进来坐一坐。请吧。(用日语)”斯蒂娜侧过身请晓子进屋子里。
晓子跟在斯蒂娜身后,走进了又高又宽的厅廊。这是十三世纪建造的房子。房间宽阔,油画墙壁,顶棚和墙面相接是弧形的浮雕连续图案。顶棚也有彩绘和浮雕。各屋子都有高大的宽窄两扇对开门相连。晓子判断:这栋楼里恐怕只住着她一个人。在意大利这样的情况很多,房子很有历史,却没人居住。
她的一楼小客厅的四壁也是油彩画,仍然清晰,色彩保持得也好。画的边框花纹是洛可可风的,后来按照原样重新描画过。有一面墙上挂着大小许多幅装在框子里的照片。其中有十几张小的是湿版照片,人物的表情、华丽讲究的服饰正是体现着那个年代。应该拍摄于1870年至1910年前后。是斯蒂娜的祖上,不会错的。桌子是最近才添置的,式样很新潮。浅色的木质原色,配着同样的四把椅子。不知道它们由于何种原因才得以进到了这个房间里。很不搭配,很别扭,一时难以适应。靠墙有一大排书柜,摆满了书。还有一架立式小钢琴。窗子两边是拉开的厚呢料的幔帐。丝蒂娜很快在机器上做好了两杯咖啡。她们坐在原木色的桌边,听斯蒂娜的讲述:
原来但丁在十年前,也就是丝蒂娜十六岁时就不为人知的狂热地爱上她。
“这件人生重要的大事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我和但丁虽然都住在佛罗伦萨,却也不可能经常见面我也根本不认识他。以后我上了大学,有了男朋友。我们一齐参加各种诗歌朗诵会研讨会。我们是否一起碰见过但丁也不知道。自那次朗诵会之后几天,从我的男朋友那听说一个非常有才华的青年诗人名叫但丁,他不知什么缘故吃了过多的安眠药,险些没死掉。我只是听了也就过去了。那时我怎么也不会联想到与我有关。我曾经收到他寄来的一本手抄的但丁的《新生》。是用现在人们已经不会写的花体古罗马字体,抄在佛罗伦萨制造的一种像薄羊皮那样的传统纸张上。开头的大写字母他都用细尖玻璃笔极具耐心地描上了美丽复杂的花边。我向他转达了深深的谢意。但丁却不行了。全意大利的诗人都知道他的神经出了毛病,平时看起来又很正常。也许正是由于这个疯劲,他的诗写得真是非常出色。他完完全全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脑子,他落魄成这样只是由于当今时代与他的美学意识无法融合的原因。如果在1300年代,他不会比但丁差。意大利将会出现两个伟大的但丁。” 就这样,这个原因,好多年过去了,我无法下决心和男朋友结婚。
斯蒂娜讲述的时候,晓子在静静的倾听,连咖啡也没敢喝。斯蒂娜沉默了,她拆开布包伏皮取出了诗稿,又弯腰把掉在地上的卡片捡起来,举在眼前看着。晓子记起但丁在斯蒂娜(贝特丽采)的名字上吻过,她告诉了斯蒂娜。斯蒂娜读着但丁的诗稿,渐渐地,舌尖与牙齿间通过的气流产生出微弱的词语声音。她又读了一遍,突然站起身小跑般的进了较远的房间。晓子想:她一定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感动,就这样快步躲到了别的房间里单独接受这个震撼。过了十分钟光景,斯蒂娜面色悲绝,边用手帕擦着眼泪边走了进来。
“我断定,他已经死了。自杀了!”
斯蒂娜站在晓子面前祈求般的低头望着她,变得非常神经质又特别可怜。诗稿在她颤抖的手里飒飒做响。她如同做了一件无法饶恕的大错事,期待有人来原谅。晓子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也慌乱起来。她完全能体会出斯蒂娜这一刻受到突如其来的打击是多么严重和痛苦。
“他是一位高尚的人。他不愿意看着我这样下去,他希望我结婚有自己的家庭。他清楚他早已经死掉了……。”斯蒂娜迅速的翻阅着诗稿,想从里面找出一页。她找到了,放在了诗稿的上面。
“请让我读给你听吧。”斯蒂娜用手帕擦了擦眼睛。晓子觉得她的样子非常动人,与东方女人完全不一样。
“……
我不容自己的身体盛入木制的棺中埋入地下,
我的灵魂不能容一刻在那里面横冲直撞。
我要在空中守护我的淑女,贝特丽采,
今天的日子里,我将看到我的淑女,(但丁以为我要结婚了)
穿着洁白的纱裙走进教堂,纱裙拂地,
你的身旁是我最为妒忌的新郎。
可我为了我崇拜的贝特丽采,
不能去和他决斗。
这时我更想变作一块你脚前的大理石,
静待你的美丽脚趾的踩踏。
我默不出声地祝福你,和,
你心爱的新郎。
啊,无论如何要接受我的祝福。
我从什么地方来到这个扭曲破了相的世界?
又是哪位可敬的伟大神明让我与你相遇?
这真是我今生最满足的幸运之事。
我愿意,伟大的神明你残忍地取出我的心,
把它向一个我最爱的淑女扔了过去。
然而你不尽责转身即走,你却不问一问,
贝特丽采是否收到我的扑腾欢跳的心?
伟大的神明啊,那位高贵的淑女没有收到,
我怎能说明?怎能说明?
让我有幸用十秒钟的时间向你道明。
(请容许我下面两行引用但丁·阿利吉耶里Dante Alighieri的原来诗句)
但是我却把人世如死的滋味尝尽,尝尽,
我呼唤着‘死’道:死啊,快来和我同眠!
我的理智如“地狱”中的森林里冒着沼气的恶臭泥沼,
里面掩埋着各类的精灵和野兽们的腐尸。
它们无时不在躁动,
在撕咬着我的肢体,心脏和眼睛。
我的脑浆被它们拢起手指挖出,
像发酵的酸乳那样灌进血淋淋的口中。
现在,我要远远地,远远地,
站在临着巨浪轰鸣的悬崖边缘,
为你,我的淑女贝特丽采祝福,
随后,风平浪静。
只有一粒微尘向你飘飘而去,
我的灵魂永远跟随你,永远护佑你!
我的名字也叫但丁
……。”
斯蒂娜朗诵完了,拿起印花的卡片,把它贴近嘴唇,长久的吻着。泪水从美丽的眼睛里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晓子静静地等待着她自己平静下来。
这个时刻里,晓子猛然想起了石田毅夫,自己那位短命的丈夫。晓子再也不想忍耐,双手捂在嘴上压抑着声音痛哭起来……
《去年我遇见过但丁》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晓子送给贝特丽采也就是斯蒂娜的,是但丁的绝命遗诗。
晓子至今单身,跟着婆婆一起过日子。这次旅行团的人当中,除了那天表演“能”剧的佐藤太郎去世了。还有康先生工作脱不开身没跟着来,别的人都来了。因为这些人都退休了。
爱一个人,真的爱他(她),只有爱他(她)的时候,一直到了两只眼睛谁也看不见,世界上只有那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就真的变得十分懦弱。面对着这样一种事实,他怎么也不敢表白,最为担心的就是害怕遭到拒绝。因为那样的结果会失去一切,会彻底绝望,会把其他一切都看得无足轻重毫无意义,会孤独地毫不犹豫地去死。失去了她这世界上就不会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
与其那样还不如默默思念,远远地守望,等待着邂逅的机会。等待她对你的一次微笑,等待她给与你一点点胆量,等待她愿意把手伸向你。等待她对你说:“我们像一般人那样喝杯咖啡吧。”
店主依然举着书,这样想着。“啊,真想去日本看看樱花!多年没去了。”
这天晚上,他就一直这么想着这些优美又离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