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啊啾
最早读夏志清,是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读完又惊艳又叹服。之后夏志清每有著作在大陆出版,我都会买来读一读,这次一口气读完了散文集《感时忧国》,趁着热度未熄,记录下读书所想所得。
《感时忧国》分三辑,由白先勇作序,多是忆往追昔的文字。辑一写自己的少年往事及求学生涯,起首《上海,一九三二年春》一文,回想的是十一岁与父母避难在上海的一段生活。我向来喜欢看描写旧日风土人情的文章,夏志清写当年的海上繁华梦,有少年眼里的温腾烟火气。如写南京路五芳斋的肉心汤团、《本埠附刊》上登载的平剧广告、父亲带全家去看的《彭公案》、自己在大光明大戏院看的《化身博士》……零碎的记忆写得脉脉深情,居然还有点他自己所欣赏的张爱玲的味道。辑一中有篇回忆与张爱玲初见的文章,其时为一九四四年七八月,张氏最著名的几篇小说、散文都已在杂志上发表过了,但夏志清只读过她的处女作《天才梦》,受同学相邀参加一个可与张爱玲见面的文学集会,居然有一半原因是想去认识爱好文艺的聪明女子。因此在集会中对张爱玲的印象也并不深刻,只记得张爱玲“那时脸色红润,戴了副厚玻璃的眼镜,形象同在照片上看到的不一样”。反而是集会上另一位光彩照人的宁波小姐,令夏志清“一见了就喜爱,而且永远忘不了她”。这段文字写得也很真实有趣,不虚言,不伪饰,如夏志清所说,“还想试试,让读者多少看到我青年时代的真面目”。
辑二文章多为怀念亲友,九篇文章中倒有五篇是悼亡文字,但不知为何,夏志清的悼亡文章并不会让人觉得特别悲戚,倒有种历历在目的真实感,让人掩卷后也忍不住感念。怀念亡兄夏济安的文章当然是最值得一读的。其余写友人、写文坛巨子,也有别开一面之处。《超人才华,绝世凄凉——悼张爱玲》一文悼念张爱玲,直言说“我们对四五十年代的张爱玲愈加敬佩,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近三十年来她创作力之衰退”(近年来大陆陆续违张爱玲之愿,出版了她的几部不愿公开的未完之作,《小团圆》还算有可读之处,《少帅》简直有句无篇,张氏若泉下有知,估计会气得哭出来)。夏志清写张爱玲晚年在美国的生活,因为添了一种皮肤病,惧怕“虫患”,总是要不断搬家,以至于后来奔波得只够时间吃与睡,收到信件也不拆看。夏志清笔中蕴着颗沉痛之心,写张爱玲晚年绝世凄凉,他虽然多次伸出援助之手,但也助益有限。我曾读过夏志清与张爱玲来往的信件,大多是关照张的生活、关心张的译作,字里行间娟娟然流露出真正的同情与关切。
另一篇《东夏悼西刘——兼怀许芥昱》,写的是故友刘若愚教授,此人与夏志清以“东夏西刘”之名并称为美国华裔两大中文教授,学问好,著述多,但“人缘”却很坏,去世后竟没有人为他写过一篇详尽、严肃的纪念文章。究其原因,只因为刘若愚是个“不好惹”的角色,生性要强,潜意识中惟我独尊,总想把与自己意见不合或批评研究方法不相同的著作,评得较苛。夏志清与刘若愚相交多年,也难免在学问交流上有过龃龉,刘曾公开在学术刊物上向夏提出挑战,夏志清则大感诧异,认为多年老友,两人大可以通信讨论问题,何必再刊物上公开笔战?刘与夏又同习中国古典文学,但对旧文学的态度简直可说南辕北辙,夏志清对两千多年来维护君主专政的旧思想抱有深度的反感,刘则十分满意古典文化——由此可见二人个性相差甚大,但这些矛盾也并未对二人间的友情产生影响,“我们二人相敬佩,实在是一无私人怨仇可言的”。夏的这篇悼文写得真诚且有胸襟,追忆刘若愚一生的治学成就,没有一味恭维刘若愚,却依然能让读者感受到一代学人的可敬可爱之处。
辑三文章只有两篇:《人的文学》和《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这两篇不在述事述人的范围内,是夏志清的文学批评类文章。夏志清的文学评论功底不用多说,我认为只言片语都是值得一读的。
序文中白先勇评价夏志清,“夏先生虽然饱受西洋文化的洗礼,事实上他为人处世,还是地地道道中国人的那一套:重人情、讲义气、热心肠、好助人”。读《感时忧国》一书,也能很实在地感受夏教授为人的这些特质。如果对夏志清感兴趣,不妨和我一样,从《中国现代小说史》读起,一定会有眼界为之一宽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