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过去了,我有时候还会梦见我的小舅,那个大络腮胡子、爽朗笑着的舅舅。每次在梦里,他都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有的时候很远有的时候很近。而梦醒来的时候,我总是害怕,如果是黑夜,必然会躲在被窝里不敢睁开眼睛。因为我知道,他死了,死在那个端午节晚上。
那一年我上高二,正是会考的忙碌时候。学校门口都贴着宣告他死去的黄纸条,我是从那告示上得知他的死讯的。我没有回家,爸爸打电话过来,叫我不要回去,因为家里很乱,而我根本帮不上忙。
等我周末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妈妈还在外婆家,处理那些繁杂的事情,晚上也不回家。爷爷奶奶和弟弟守着房子,晚上也不敢出门。舅舅就死在离我们家一条马路之隔的茶叶地里,据说他被捅了几十刀。等爸爸妈妈发现对面人声嘈杂的时候,打着手灯去看,就只有他躺在那里。爸爸把舅舅背回了我们家,放在洗澡屋子里,爸爸为他人工呼吸、心肺复苏,无论怎么做,也没有唤醒他。他死了,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龙舟水灌满了水稻田和小溪,舅舅和小小舅晚上没事来打鱼,而水库的十几个打手在溪边出现,在夜色里活活打死了舅舅,小小舅也受了重伤,躲在茶叶树下不敢出来。我印象中的舅舅性格耿直仗义,是威武不能屈的那种。而也许就这样的性格,让我再也见不到他。
据说,很多人都去了乡镇府,他们把舅舅的尸体也抬去了。小小舅却被捕了。外公外婆、爸爸妈妈,还有很多亲人就跪在乡镇府门口,请求主持公道。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面安抚这受伤的民众。人,也越积越多,村里的,队里的,甚至隔壁县的,其实大家都不认识,都来了。等的时间越久,面对政府的不露面、不理睬,也不知道是哪个着急了的,带头冲进了政府的门,砸了他们的桌子、凳子、玻璃。
明明知道凶手在哪里,但是人们无能为力,然后力气就错误的使用在了其他的地方。一个教授说过的,中国社会的法治里程那时不过十五年,而且在这样偏远的乡镇,野蛮和不讲理是一种风气,没有对与错,我可以选择不理你。
当事件扩大至集体的行为,县里也出面了,警察来了,甚至连部队都来了。大家都一哄而散了,跪在那里的,带着无奈和他们所谓的承诺也回来了,等待。
等待中,很多人被抓了,只要进入过政府大门的人都被抓走了,坐牢了。一时间,人心惶惶,相互说从没有看见过彼此,甚至有些人背井离乡外出去,因为如果被带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出来。所以有很多人为了躲避而摔断腿……
小小舅,一直没有放回来。他被关起来了,也没有人有心情去看他。后来,听他说,一个受害者,在那个地方,依然会是受害者。烟头烫、皮鞭抽,一直到你说了他们想听的话。他的幸福人生,从那个时候开始,被改写了。现在的他,总是在一串串忧郁的烟圈中表现出一副死过的无所谓的消极厌世样子。是啊,他的哥哥被活活打死在他的面前,而他,还要在皮鞭和烟头下说自己不想说的话,来换得自由……
所有的亲人都被带去做笔录,但是没有进展。妈妈说有戴墨镜的人偷偷潜入外公家,还在我们家门口溜达,让我和弟弟特别注意安全。外公要上访了,妈妈没有去,她怕我们姐弟有危险。外公和大舅去了北京,但是作为一个农民,他们等了很多天,无功而返了。
是恐惧吧?从北京回来的火车到站,外公和大舅就被警察“请”走了。24小时的管制,只是想提醒他们不允许上访。小舅的性格颇像外公,所以外公是不能同意的。24小时后,他们回了家。但是不多久之后,外公就彻底失去了自由!他,被捕了。
理由很简单,作为死者的父亲,必须要为那次群众冲撞政府部门买单。就这样吧,警察找了直系亲属谈话,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妈妈红着眼睛说,算了吧,我们还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的孩子和家庭要照顾!所谓的“杀人者”被判了八年,而我的外公顶着满头的白发也被判了五年。生活的苦,不说你也知道……
妈妈一直希望我去做律师,因为律师可以主持正义。但是我一直都很害怕,怕联想,本质上我太过于多愁善感而不适合做律师。甚至,我害怕再去外婆家,怕远远看见舅舅的坟墓,哪怕是梦里经过那里,都会满身大汗的惊醒。夜晚,我不敢一个人出门;不敢独自去那个他停留过的洗澡间;不敢想起来他……对不起,我没有帮上忙。
这么多年后,我才敢一字字写下来,是为记忆。
后记:现在的外公已经老的不行了。爸爸说政府对他算是好的,看病不用花钱,村里还每年请人去打扫一次房间……而他却再也不是那个外公,变的很抑郁。只希望此生这个世界永远永远不要再有这样的黑时光,希望每个人得到好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