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我当然是记不得我的第一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下迈开去的;但想都不用想,我的第一步路,必定是踏在家乡那片黑黑的泥土地上。从此,纵横交错的乡间小路,一如我摊开的掌纹,无限延展,直到我的眼里、我的心上,直到更远、更深处。
一只飞鸟在严寒中折断了翅膀,从枯枝跌落,摔进了一片草籽堆,天空不再是它的家园,大地收养了它,直到春天,它的身体里长出无数朵紫云英。我在四月的田野里,遇见了这只每一片羽毛都开花的鸟。它停止了飞翔,风中到处都舞动着它紫色的影子。
小学毕业那年,我虚十二。四月里,生平第一次听说了“学区”这个词。我和母亲在春天的紫云英花海里打猪草。想起班主任对我说的话:“小学毕业了之后,你可能要到你们村子的初中上学,因为你家被划到了镇中学的学区之外。快让你爸妈想想办法。”
我问母亲:“妈,我真的只能回村子里来读初中了吗?”
“政策上的事情,我们没办法啊。”
“可是村上的初中不好。”
“你要是自己能学好,在哪里读书都一样。你不也在村里的小学读了三年?季娟她们也回来,又不是你一个。”
母亲说的三年,其实不对,应该是四年:学前班一年,一年级一年,二年级两年,一共是四年,我都念乡村小学。学前班那年,我虚六岁,始终记得在一个有雾的九月清晨,我背一个军绿色帆布书包,跟着念五年级的堂哥一起走在村落后面的田埂间。田埂窄,两边的水稻早已经结结实实地挂满了穗,垂着头向路面凑过来;我个矮,水稻叶片偶尔轻轻扫到我的脖子,有点痒。田埂上时不时有一团、两团紧贴地皮趴着的青青小草,踏不折,踩不烂,垫到脚底肉肉的。引水渠里倒映着天色微澜,被水草随意分割得凌乱,细小的水蜘蛛敏捷地划过水面。
我们在晨曦里走,在薄雾里走,在微风里走,在低低的虫吟里走。
我们走到U形田埂的最底端,转弯口的河岸上高高地站着一棵繁茂的大桑树,枝条上挤满青的、红的、紫的桑果。我嘴馋,堂哥教我一个好办法:站在树下张大嘴巴耐心等,他说风一吹就会有熟透了的掉下来,落到我的嘴巴里。
他骗人,我等了很久……
桑果全都落在了田埂上。
终于这样走到学校的时候,布鞋早被露水打湿,眼耳口鼻、手脚发梢都隐隐约约裹在了一层植物和泥土的气息之中。
从三年级开始,我转到了镇上的小学念书,再没有走过那条乡间小路。
我下意识地抬头去寻那棵大桑树。放眼望去,麦田里,绿浪在细风中微微泛着涟漪,远处的村落依旧,家家户户的屋后都有一片油菜花海,一树梨花满枝雪,三株、四株桃花正艳。有的田埂两侧排列着水杉,可能因为空间局促,一个个都不成气候。间或有一棵、两棵柳树散落在远远近近的田头、田尾。
唯独看不到我的大桑树。
“妈,我记得那边的河岸上长过一棵桑树,很高很大的,夏天结满了桑果。小哥哥还帮我爬上去坐在树干上吃呢。怎么现在没有了?”
“有一年夏天刮过一场台风,还下了一场雷暴雨,那棵桑树被雷劈死了。”
“啊?……”
“你不记得了啊?我们屋后的那棵泡桐树也是那天倒的。”
那棵泡桐树吗,我怎么可能忘记?就在我家的房子后面,正对着两层卧室的窗外。高高大大,一直高过了我家二楼的房顶。每年春天一到,叶子都还没来得及生发,树上就开始结出鼓鼓囊囊的粉色桃形花苞。四月的暖风轻轻逗引一两下,花苞们就承受不住,争先恐后地炸裂,绽放了一树粉紫色的花,和树枝暗沉深邃的颜色搭配,灿若云霞;花形看上去像挂下的铃铛,单个弱小,但经不住它们满枝满丫撒泼似地开,还总挤挤挨挨地凑在一块。从远处看过来,我家房顶上一片花团锦簇,就像是撑起了一把巨大的紫色花伞。等那些紫色的小铃铛掉下来,铺满我家屋后的石板路时,叶子终于开始生长。泡桐树的叶片大而密,夏天树影婆娑,我在它的树荫下席地而卧。天空蔚蓝,蝉声一片,树叶的剪影纷纷在微风中左摇右摆,晃得我悠然入梦。
我觉得那棵泡桐树之所以会倒,全都是因为我。
那场台风刮得太厉害。六、七月底的某一天,上午就阴云密布地开始作,天色暗沉,一切像是被扔进了一口待煮的大锅,闷热得透不过气来;到了傍晚风起的时候,天地间霎时一片漆黑,乾坤被扣上了锅盖,万物开始翻腾;坏脾气的风张牙舞爪,从四面八方袭来,推着墙,拍着门,砸着窗,往我们房子的每一个缝隙里使劲儿地钻;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倾泻而下,哗啦啦响声一大片,分不清天上地下。
我们家的二层小楼,是八十年代初建的。据说建完了之后在镇子上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因为当时几乎家家都住在低矮的瓦房里,甚至还有人家住在土房子里。我想正是因为没有经验可循,所以我们的房子在设计上有很大的漏洞。
房子朝南,上下两层,灶披间在楼下东面,堂屋居中,西面一个房间。楼上有两个房间,分别在堂屋和一楼房间的位置,而一楼灶披间的位置则分割成了一个露台和通行的楼梯。楼梯上加顶,露台没有顶,也没有门。从一楼上来,楼梯间直接走上露台,右转是一条走廊,通往楼上的两个房间。这样的设计漏洞在于只要下大雨,露台上必然积水。一般的雨水天气尚可忍受,只要在露台上垫几块砖,踩着砖头过去就好了(我觉得这样还蛮有趣呢。)可是到了暴雨天气,大雨滂沱,露台积水太多,雨水便会从楼道灌进楼下的堂屋和灶披间。这下可就麻烦了。
所以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雨水势不可挡,灌得我家一楼哪里哪里都是。最要命的,灶披间不是水泥地,给雨水这么一泡,简直成了烂泥塘啦。我和妈妈还有弟弟穿着雨靴,在屋子里打起了抗洪保卫战。家里只要是能用来舀水的工具全部上阵:扫帚簸箕大拖把,锅碗瓢盆塑料桶。
舀水呀,起劲干呀,快把水往门外倒呀!
可是,门一开,狂风就裹挟着暴雨不由分说地横冲直撞到屋子里来。衣服全被打湿了,家里的物件被狂风扫过,乒呤乓啷稀里哗啦。母亲脚底没站稳,啪的摔一跤,跌倒在了雨水里!我噗嗤一下笑出来。母亲脱口而出:“贱货笑什么!快把门关上!”
母亲急起来是要骂人的,还会打人。
我急急忙忙去关门,被风甩得一脸一身的水。
弟弟去拉母亲,母亲不起来,却只坐在水里哭。
我淌水去收拾被风砸到水里的挂历、围裙、毛巾、香炉、镜子等等杂物。
母亲哭了一会儿,扔掉手里的工具爬起来,摇摇头说不干了,雨要是不停,再折腾也是白忙。
我们上楼睡觉去。
可是楼上也不安宁。
我们熄了灯躺在床上。窗户上时不时划过几道凶险的电光,雷声隆隆,闷着嗓子从远处迅速逼近,陡然在我们的头顶干脆利落地炸开,噼啪巨响,直震得窗玻璃瑟瑟发抖,发出咔咔咔仿佛牙齿打颤的声音。雷声隐去,房顶那棵高大的泡桐树却又开始作法,它把瓦片搅和得啪啪乱响,好几块被它掀翻掉下地去,碎裂的声音在风暴的衬托下听来尤其惊心。
我紧闭双眼,担心着楼下的水淹到哪里了,感觉我们的床像是一条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船,四周迷雾一片,孤孤单单。
母亲抱怨着建筑队把房子盖成了危楼,痛骂着父亲不知道此刻死在哪里昏天黑地赌得开心,诅咒着房子快点散架,日子不过了正好。
她的焦虑感染到了我,使我的心里涌起了无限的忧愁。泡桐树的枝叶依然癫狂不减地将我们屋顶的瓦片扫落在地。我不禁恨起来:愚蠢的泡桐树啊,你怎么帮台风欺负起自家人来了?等我爸回来,一定让他拿把斧子把你砍掉;爸爸啊爸爸,你怎么还不回家?我们的房子快要散架啦。菩萨啊菩萨,求求你快点让这棵该死的泡桐树连根拔起,不能让它再破坏我家的房子啦。思及此,我默默在黑夜里双手合十,做出向菩萨祈求的动作。
整晚断断续续地睡了醒、醒了睡。半夜,隐约听见哗啦啦一阵骚乱,好多块瓦片应声摔碎。我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翻个身迷迷瞪瞪接着睡。终于风声渐小、雨声打住的时候,天也亮了。
母亲和我一起下楼去查看情况。堂屋里的积水很深,一直浸到我的小腿肚;灶披间一片狼藉,土灶前本来堆着些烧火用的稻草、干柴,现在都在水里泡着,还有好些稻草散乱地漂浮在水面上,房间里的床、柜子、马桶统统都被雨水浸泡得狼狈不堪。
我打开堂屋的北门。地上,在一堆稀巴烂碎的瓦片之间,躺倒着那棵我们的泡桐树,如我所愿:连根拔起。在那一瞬间,我有些不知所措,惊讶之余,说不上是喜是忧。
泡桐树是向后倒的,我们的房子没有被砸穿,只在屋檐的一角被一根茂密的枝丫扫到,掀下去了好些瓦片。至于那些零散的被掀了瓦片的地方,现在看来更加不值一说了。
雨过天晴,我们开始排涝。忙了整整一天,总算把一楼的积水全部清除出去。
父亲又隔了一晚,到了第三天下午才回来。他气色晦暗,双眼布满血丝,稀疏的头发凌乱,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连走路都有点飘。母亲追着他骂,他一声不吭,倒到床上,拉过毯子蒙头就睡。第二天早上他一醒过来,母亲对着他又是一顿大骂。经过一夜的修整,他终于有力气反击了,二人扯着嗓子对骂很久。好在没打起来,估计是都知道当务之急应该是修缮屋顶。万一再下雨,又是一场与天的恶斗。
泡桐树倒掉了以后很久,我都隐约可以闻见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木与叶的气味,潮潮的、涩涩的。
我何曾想到,暴雨肆虐的那晚,当我在黑暗中祈祷泡桐树连根拔起的时候,我的大桑树也在承受煎熬,并最终败下阵来。我有时想,只听说人干了坏事会遭雷劈,可是我的大桑树不是人,只是一棵自由生长在田野里的树。莫非因为我诅咒那棵赐我锦缎、赠我阴凉的泡桐树,实属忘恩负义,所以我的大桑树遭到了牵连,代我受罚?
唉,谁知道呢。
很多事情都是无从解释、有得解释也没有办法的,就好像泡桐树被台风连根拔起,大桑树被雷电拦腰劈断,我被政策“下”到村子里的中学。还有,父亲总是夜不归宿,母亲总是暴躁易怒,家里永远都让我不安。
既然没有办法,那就只好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