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父亲似一座大山,威严高远,不好接近。每次我们做错事,他双目圆瞪一声吼:啊(第二声)!你魂丢得了是啊(第四声)?很吓人,我们小时候特别怕他。
我的父亲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思想相对保守,不善表达情感,甚至会以提高嗓门训斥的方式表达爱,好像在掩饰被对方识破的恼羞。
这座威严的大山,更多的时候又如平静的大海一般,藏万丈深情。
1.山一般的爷
父亲遇事冷静,做事果断利落,如山一般冷峻。
七八岁时,有一年寒天,我和一个小伙伴在茅池房后玩。茅池后有一口沼气池,很深,口小肚大,上面用一个水泥圆板盖着。我们都想站在上面玩耍,却不敢第一个上去。石头剪刀布,我输了,自然先踏上去了。
不知是不是这水泥板早就有裂痕,蹊跷又恐怖的一幕发生了:当我双脚踩在上面正准备得瑟地跳一跳时,石板一断为二。我成功地掉了进去,小小的身子淹没在冰冷的臭水里。恐惧和寒冷紧紧攫住我的身心,我第一本能反应是喊"爷啊,爷啊"。一张嘴一口臭水,一张嘴一口臭水,直往我的口和鼻里灌,最后根本出不了声。
沼气池边的小伙伴吓呆了,很快她反应了过来。拖着她妈妈的大棉鞋,慌忙跑我家大屋找我父亲。
你家小七子掉沼气池了!
你爷啊一听这话,像弹簧一样啪嗒一下从凳子上跳将起来,直奔屋后。跑到沼气口,棉衣来不及脱,两手一撑,双腿一跃,跳进了沼气池。在池底寻摸到你后,第一件事是双手将你高高举起,举过他头顶,离开臭水......那么深的水,你爷一米七的个,那水齐齐地漾在他下巴颌边。
我想到即使一米七的父亲站着,离那池口也有一段距离,爷是怎么上来的呢?
你爷真是冷静,我当时吓呆得了,站池外边看着池里边只晓得哭。他站在臭水里举着你说:回屋搬张长凳,我这才醒过神来。我把凳子伸进去,你爷踩在凳子上,双手将你送出池口,递到我的手里。三九严寒的腊月天,我烧了一大锅热水,才将你暖过来。至今,那条木凳还在池子里。每次母亲说起这事,总不忘说一句:你爷啊,跟个英雄似的。
长大后,我很想看看那条英雄站过的木凳。却是那池早已填平,沧海变桑田,成了一块菜园。那条凳子带着一段故事永久地埋在了泥土下,而我那英雄般的父亲,此时也已长眠地下。
父亲不顾一切救女的事情被村人传扬,与另一个父亲作对比。有一个邻居,在小女掉到茅坑时,慌乱中跑去找自己的老母亲,误了抢救时间,最终没救活。
我想,我是幸运的。
那一年,父亲送二姐去南方上班。为了到镇上赶车子,天不亮就出发了。深秋的凌晨寒气逼人,空中的星星和月亮发着清冷的光。父亲拖着那辆大杠自行车走在前面,二姐在后面远远跟着。村西有座双板桥,父亲已过桥去。只听身后一声水响,猛地转头,不见了二姐的踪影。灵敏的父亲说了一声:不好!扔下车子,跑到桥上,眼见那水花溅起的地方,一个猛子扎进去,费了很多力气,终于把二姐弄上了岸。
父亲给了我们第一次生命,又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而他自己何尝不因了这般英雄气概救了自己的命。
我上小学时,父亲出海,上海船捕毛鱼秧子挣钱。有一次,冬天的夜晚出海作业,父亲一不留神,栽进了寒冷刺骨的海水。身手敏捷的父亲没耽搁一秒,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伸手一下子扯住了船舷边垂下的粗尼龙绳,被及时出现的船员们拉上了船。到了船上才发现,双手因寒冷加上太用力,已经被硬如钢板的绳子割划出一道道血口,鲜红一片。
这一段惊险的经历,直到已经过去了好久,才听你无意提起。你半带玩笑地说:七子,你差点没得爷喊了。
父亲育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却从未有过重男轻女的思想。对待每一个孩子,一样的爱,一样的疼,虽然从未用语言表达出来。
听母亲说过这样一件事情,后街曾经有户人家,一根藤连串了四个男娃,一直想要个女娃,就颠我家来,想用他家最小的男娃换我。
母亲说,当时你爷听了,立即从桌边站起来,只冷冷说了三个字:这怎行。他毫不客气就把人家撵出门了。你爷啊,把你们一个个丫头当命哪!
2.水一般的父
未出阁在娘家,父亲像一座大山一般守护着四个女儿。待到女儿嫁人时,对方家庭和那个小子,父亲必定要摸清楚底的,才放心将闺女嫁过去。
行走江湖多年的父亲知道,这世间最是媒婆的嘴不可信,他得自己亲自出马。
于是,暗访成了我们出嫁前父亲认真履行的最后一道程序。他像一个老船员,排查了前方水域无暗礁,无险物,方可放船前进。
说暗访,一点不为过,除了母亲知道,父亲瞒过了所有人。他是早早几天安排好的,各路渠道,了解到女儿婆家的住所。去的那天,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带。跨上那辆老自行车,直奔目的地。邻居熟人见了问起,他只说走亲戚去。
到了那边,假装跟男方婆家邻居拉呱说闲,无意间提起。父亲要确定这户人家是不是正派,那小子是不是学好,脾性咋样,身体有没有毛病,其他穷啊富的,不在他关心范围内。
这是近些的,远嫁他乡的二姐,更是牵动着父亲的心。父亲带上路费和干粮,踏上南下的汽车,往往要在外过一夜,第二天下午才能返回。这个过程里的几多波折(在陌生的外地如何找到人家,如何克服语言不通的障碍),只有父亲自己知道。又或者,在他眼里,这跟自己女儿的幸福相比,算得上什么呢?
那天,父亲站在门口,看着载着二姐的车子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他转身走进东房,偷偷抹着眼泪。那是我第二次看见父亲流泪。
第一次是在奶奶的葬礼上。那时的我最多三四岁,父亲跪在奶奶灵柩前烧着纸钱,摇曳的火光映照着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上爬着泪水,亮亮的,闪闪的。我有些惊讶,父亲也会哭吗?
第三次是在二伯去世时......
父亲来到我们身边,保护家人仿佛是他唯一的使命。
有一次,厨房北侧那棵大梧桐树被锯了。过些日子,粗大的的木桩四周竟长出肥大的蘑菇来。父亲摘下来洗洗,烧了一锅蘑菇蛋汤。才烧透,父亲先盛一小碗自己吃了。
我也想吃,父亲却不给。过了有半个时辰,父亲唤我:七子,能吃,放心吃吧。我才知道,父亲是为了先尝尝这蘑菇是否有毒,再给我们吃。
只是,假如真有毒呢?
父亲看似一个粗汉,挑泥担,担粮食,做短工,力大如牛,心却细腻如女子。
那时三姐上大学,暑假回来,穿着天蓝色的牛仔裤,特别舒服的颜色。配上白色雪纺衬衫,甚是好看,我看入迷了。
我上高中,正是爱美的年纪。不知怎么被父亲看在了眼里,问我:你也想要牛仔裤吗?我违心地摇摇头。我知道,家里三个念书的,父母省吃俭用,舍不得乱花一分钱。从来都是小的捡大的衣服穿,哪有闲钱买新衣服。
没过几天,父亲递给我一条天蓝色牛仔裤。那一刻的惊讶和欢喜,直到今天还记得。父亲洞察了一个青春期爱美的心,哪怕再难,也设法满足。
3.在我们想做你靠岸歇脚的码头时,你却只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
岁月更迭,父亲老了 ,像家里那两间老屋。他老年,我们中年。老年的父亲慢慢对儿女有了依赖。
他的依赖表现在喜欢和儿女拉呱,喜欢儿女一大家子回老家吃他做的饭。接到儿女从四面八方打回来的电话,是他最快乐的事。家乡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很急于跟儿女分享。
三子,王大奶奶家添了一对双胞胎孙子,真是喜事啊。
七子,陈老太爷昨天去世了,福太爷啊,九十八了。
仿佛这样说着,拉着呱,就能离儿女更近一些。
四年前的夏天,他为自己的孙女过一周岁生日,邀请来一大屋子的亲朋好友。那天,他心情愉悦,精神抖擞。从厨屋到堂屋,又从堂屋到厨屋,里里外外忙碌着。看着大场上的我们正逗着他的小孙女,看着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父亲满足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第二天,我们又回到各自的小家,母亲也随弟弟一家回了上海照顾宝宝。父亲暂时留下来守着老屋子,照料地里庄稼近期的一轮打药除虫后,说好了也要回上海。
家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我回到家后的第二天,父亲打来电话。七子,地里的香瓜,西瓜快熟了,你有空家来带点回去。
好好好。电话里我很敷衍地回答了父亲,甚至有些小小的不耐烦。
如果我细心一点,了解到你一个人在家的冷清,如果我知道这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说话,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我哪怕是顺着电话线爬回去,是否能阻止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七天后,你就这样离开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拥有父爱时我习以为常,以为天生就应该在那,而且会在很久很久,久到没有头。直到失去的那一刻我才懂得:父爱如空气,拥有时不在意,失去了,带来的不仅仅是窒息......
这个老头儿,我很爱,很爱很爱。因为害怕他的严肃,我从未对他说过。现在我才知,无论多严厉的父亲,他心里总是渴望听到儿女爱的诉说。哪怕他听后,依然一脸装出来的冷漠,内心早已万花齐放。
很想说给他听,可他已经听不到。
姐姐们常说,小时候父亲最宠我,常常把我举起来放他肩头骑大马,她们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如果是这样,我托清风捎去的心里话,一定能追上父亲远去的背影吧,父亲也一定能收到吧。
[一起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