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登青云梯

我的粉笔生涯倏忽已近三十年。近日教读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读到“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两句，忽然牵出一番由衷的感念来。

我想起了我求学路上的恩师。他们化作了我心中的“谢公”，以不同的方式，为我打造了一双双“木屐”，伴我走过人生石板路，盼我终能“身登青云梯”。

蓦然回首，不必“梦游”，梯下，一副副面影依稀······

（一）

我入学很晚，不过我很庆幸——九岁时，我总算入学了。

出身贫寒之家，兄弟一大群，我排行老三。在本应入学的年龄，我的任务却是——当保姆，在家带更年幼的老四、老五。那时的小学低年级就在自己的塆子，我很是羡慕同龄人，能坐在宽敞的大屋子里念着“a-o-i-u”、”人手口足“。木门外，土窗旁，多少回，印下我饥渴的身影，网住我痴迷的眼神。有一天，我听到那先生讲到一篇写高玉宝被迫替地主打工、而不能求学的课文。当我听到高玉宝高喊着”我要读书“时，幼小的心灵一下子被搅动了，不听话的泪珠顿时滚滚而出。一回家，我就向父母哭闹着：“我要读书，我要读书！”回应我的，却是父母两双婆娑的泪眼——那时农村归生产队管理，所有成人都是社员，父母要起早贪黑地挣工分，我的职责谁来担当啊！

就在我入学“无缘”之际，竟意外的“有援”了——那位先生来访！他讲入学的必要性，他讲我的天份，他讲为人父母的责任——讲的什么我似懂非懂，但结果是——解决了我父母一大难题，他准许我带着两个弟弟去上学，我真的入学了！我真想给他叩几个响头！

我的启蒙老师真是我的启蒙恩师。学习成绩好，奖小日记本——我后来上初中爱记英语笔记就一直因此而不愁买本子呢；完成课业，准看小人书，还准借阅他手头仅有的两种“宝书”——《向阳花》、《少年文艺》；考班级前几名，教你学四角号码查字法······可把我那少年的心呀，逗弄的像花儿一样绽放！

至今忆起幼学往事，竟如历历在目——求学真有瘾呀！

（二）

上初中了，是离家五六里的联中。

学生的桌凳是周围几个村共凑的。我村穷，桌凳凑不齐，新生就站着上课。那个难受，那个委屈，那个憋气呀——唉，别提了！已不知是站到第几天了，英语老师来上课，看着我们站着的学生一个个蔫头耷脑的，他吼道：“站着怎么啦？站着也可以有志气，站着更要学好！你们谁先能记住26个字母，我给他去找凳子坐！”这简简单单几句话，激得我“荡胸生层云”，豪气冲云霄。不多久，我是全年级第一个能记住、能写出英文26个字母的新生。英语老师兑现诺言，亲自从自己简陋的住室中挤出一张歪歪斜斜的凳子给我。当时那个乐呀，那哪是凳子呀，那是龙椅，那是宝座！我决心用自己最心爱的获奖日记本，记好英语笔记，暗暗发誓：“一定要学好英语，报答英语老师！”这一誓，歪打正着，后来无意中使我的英语科目成为了跨入大学之门的杀手锏呢。

山乡联中的天地毕竟有些狭小，我一点也没想到，初三时，我一下子又站到了一个新的起点——这一年，主管部门决定将全乡各中学的尖子生通过层层选拔集中到乡镇，组建两个重点班。

一关关的考试，一层层的选拔，最后统一到集镇参加决试，我，有幸入围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料到，那天大雨如注，河水暴涨，正常淌水过河根本不可能了。我只好爬山越岭多绕十多里山路找到一座小桥才得通过。等到我跌跌撞撞几乎虚脱的冲到考点时，考试已经过了半小时了，按规定不准进场！

看着我苍白的脸，我的无助的眼神，我的划了几道口子赤脚——鞋子在路上跑烂了，只好扔了——那位高高的监考老师眼睛湿润了，当即找到主考，力持让我入场！结果呢，考点破例为我开了绿灯，我坐进了考场。哪里还顾得什么劳累，哪里还有什么劳累！那位监考老师默默地为我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几次巡视走过，都向我投来关切的目光。一股股暖流顿时涌遍我的全身。很凑巧，后来，他竟成为我高中三年的班主任，而这关切的目光也牵引着我迈向一个个新的起点。你想，我能不为他学好吗？

我感谢这一次考试，将我推向一个更富挑战性的舞台，也使我如鱼得水，如饥似渴的领略到更加广阔的天地。

（三）

什么叫“少年壮志当拿云”呀？大概形容的就是我迈入一个广阔的天地后的心情。

我几乎什么闲书都读——好在那时几乎撞不上不健康书籍哟。在担任历史教学的班主任推荐下，从远古的神话传说到《中华民国演义》，我几乎涉猎了上下五千年的“演义”。犹记得那时我对杂文的痴迷，语文老师帮我从校图书馆借来了单行本全套的鲁迅杂文——大概是十四五册吧，最贵的一种不过0.42元。我真想找借口“据为己有”，但最终当然还是挥泪还给了老师。

我也拼命的记，课余抄过《唐诗三百首》——其实多不很懂，但就是信奉了语文老师那句话——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我狂抄过同学传来的据说很火的路遥的《人生》，手酸的握不住笔，字写得像蚂蚁在本子上乱爬；暑假的时候，我还傻乎乎的抄过《新华字典》——至少摘抄了三分之一的！——因为，老师教导说：厚积才能薄发嘛！

写，更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什么前言、后记，什么小标题、杂文体，摸爬滾打，腾挪宕荡，似乎从没规规矩矩老实过。即便是记日记，也受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的影响，受政治老师入世哲学的熏染，写成了厚厚两大本《幻形国游记》、《我用青眼看世界》——这两本日记，我上大学时还向好友炫耀过，可惜不知什么时候在哪儿遗失了。

我的高中时代，那可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呀！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我感谢高中时代的一大群恩师们，他们共同为我营造了一个宽松而有度的成长环境，使我博览群书，磨砺思想，追求哲理思辨的灵光，丰满谦和质朴的人性。荀子说：“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信夫！

（四）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弟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将我拉回现实——

岁月啊，早已将当年的懵懂学子摆弄成了送走一拨拨学生的人师，不觉间，人已步入中年。有人说，人到中年万事休。作家谌容多年前也有一篇响当当的小说《人到中年》，可算咂尽了中年况味。但，不能平步青云的中年注定要锐气尽失吗？

我想起了王勃的叮咛：“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我更想起一位位恩师为我打造的“谢公屐”——恩师呀，我用什么回报你们哟？我也许想放松，可我回望来路，面影依稀，恩师们伴我激情燃烧的岁月依稀，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我没有资格放松！

我不愿意像杨二嫂一样辛苦恣睢的活着，我不必像迅哥儿一样辛苦辗转的活着，我不能像中年闰土一样辛苦麻木的活着。那么，我更愿意辛苦乐业的活着！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哎，管他才迈几级阶梯呢，且行且珍惜，尽心打造“谢公屐”，送我弟子入云端！

——谨以此报答我成长路上的恩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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