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绿草如茵的墓地,阳光使露水蒸发,天气明亮得耀眼。
告别仪式的帐篷已经搭好,周围是白色的康乃馨和白玫瑰。
听到一阵有说有笑的嘈杂,原来是大家都到了。男人们清一色黑色西装,女人们多数都是黑色的裙子,只有小妹妹凯茹穿了一件黑底暗花的裙子成为一枝独秀。
约翰的侄子凯文开始念悼词。他讲起记忆中格雷西女士的三个爱好:烹饪,编织和种花。每年冬天到来之前,她和几个邻居一起,买来各种颜色的毛线,开始织毛衣和帽子,然后通过红十字会送往非洲的贫困儿童。
夏天,她喜欢长时间在自家后花园里劳作,大把的鲜花送给亲戚和朋友,餐桌上永远都摆着鲜花。花园里的阳光和雨露以及早晨的清新空气使她一辈子不曾生病,成为兄弟姐妹中最为长寿的人。
凯文讲到有趣的地方,人们笑了。我偷偷扫了一眼旁边约翰的姐妹,她俩含泪带笑,十分动人。在座的多数人都是无神论者,大家仍然喜欢听凯文说:“生命是上帝给予我们每个人最好的礼物, 格雷西女士得到了这礼物,珍爱这份礼物并和他人分享美好和快乐,她使我们成为更好的人。今天,她离开我们和他亲爱的丈夫在此长眠,我们是心痛的,但是有这么多美好的回忆可以抚平我们的心痛。她活到九十一岁,拥有了幸福完美的人生。”
02
凯文讲完后,一些温馨的记忆出现在我的眼前。
除了爱讲过去的幽默事情以外,格蕾西还可以把自己照顾的像一个快乐女王。她继承了母亲的大智慧又非常爱漂亮,喜欢穿浅绿色的休闲服,自称是一辈子就喜欢刷绿漆。
她住进伯克的养老院近一年了,每周三我获得机会去和她吃晚饭,条件是这周她做饭,下周我做,公平合理。她很喜欢我的中国菜,每次都要求把剩下的也留下,由她在第二天进一步回味。
她的理发师是上门服务的,因为感冒一周没过来,她就把上午九点的散步时间改到了早上六点,笑着说,可不能让人家看到我的头发这么乱,不过我的头发没几根啦,不如就叫荒原上的草吧……
一个下雨天,她决定去火车站接丈夫回家,结果那天她老公没按时下班,她却看到邻居出来了,就把那人招呼上车。结果快到家时发现那个人不是邻居,又花了更多时间把那个闷葫芦送回家,还耽误了全家人的晚饭。从那以后每次她出门,女儿总是会嘱咐她,挣大眼睛,确认你接对了人哦,她也笑着做一个鬼脸说,‘’这次一定带回对的人!‘’
人生就像一个圆圈,必须回到起点,才能达成最终的圆满。她说她正在享受九十岁的二度童年,唯一的毛病是记性太差了,有时她笑到一半竟然想不起来为什么笑了。
她要求了几次让我带上小提琴给她演奏,不忍心让她失望,匆忙练了一下二胡曲赛马就给她演奏了,结果她欢喜的像个孩子似的要求再来一个,梁祝已经忘掉了,那就拉一首鸿雁吧!她听得很投入,说这个曲子不仅优美还有爱尔兰的味道。原来蒙古族和爱尔兰人都很粗旷,都喝烈酒,肌肉发达,能歌善舞。她听完了后表示,若不是老胳膊老腿关节缺少润滑油,她真想挑一支舞呢!说这话时她兴奋的脸上飘过两朵红云,大概是回忆起了爱尔兰的乡间时光。
她的丈夫参加过二战,打过日本。年轻时很帅,准确的说是一不留神帅了一辈子。四十岁时做过电台的音乐主持人,在晚间的黄金时间给当时没有电视机的人们介绍各种音乐以及歌手,也做连线问答,如同一部音乐百科全书。这档节目使他收获了众多的女粉丝,而格蕾西是最幸运的一个。那时她总是说“不用追星了,星就躺在身边,今夜星光灿烂‘’幽默可爱的性格令她丈夫花尽了一生去疼她。
她告诉我,她老公的名言是结婚前一定好好检查未婚妻的牙,就像检查马的牙一样认真。在牙医那里她每年花掉很多钱,后来她问牙医哪种牙最结实,牙医张嘴给她看里面的两颗金牙。于是她拥有了六颗金牙,那天回到家老公调侃她,将来你老了我只能吻你的金牙了。她以为其他的牙会随时间离她而去,可是如今满嘴的牙依然如海路空仪仗队似的排列整齐,宛如坚定的士兵忠诚不二,而她的丈夫在90高令时,撇下她驾鹤西去。原以为相爱了一辈子的格蕾西会从此一蹶不振,出乎意料之外,她反倒活得更加自在,出彩,妙趣横生了。
每次看见她都会觉得世间多温情,想和她多坐会儿,结果她总是只给半小时,然后胳膊一挥,这里我还是司令,你们忙,回去吧!她这么明白,让我又一次”挖目相看“……或许养生的最高境界就是像她这样拥有豁达开朗幽默的性格,有了这种心态,想不长寿都难呢!
03
在美国,老人们活到九十多岁,比比皆是,目睹着约翰的妈妈进了第一个养老院,换到护理中心,直到最后在护理中心安然逝世。在这个养老送终的过程中,她花的都是自己卖掉房子的钱,和三个孩子截然分清,人格和经济的独立,使他们彼此都轻松愉快。
她在遗嘱上说,剩余的钱不是很多了,希望你们拿这笔钱去度假。看到这里,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每个人都有面临死亡的那一天,比起国人来,美国人民似乎能够更加豁达地面对死亡,没有恐惧,只有坦然,死者和子女们都如此。子女们在母亲活着时,把自己能力范围的事做到最好,母亲去世后,个个都能轻松面对。
最后的日子里,在老人的要求下,家里人签了字,启用了临终关怀。每两个小时使用吗啡,没有疼痛,神色安祥地睡着走了,走的很有尊严。在这期间发生的,只是每个子女白天轮流来到床边陪伴着,夜间有一个专业的护理人员,坐在旁边而已。
想起几天前见她时,她还和我们开着玩笑,一起在后花园享受了两个小时的上午阳光,阵阵花香飘来,她的神情陶醉。
生命衰竭起源于她的手指感染,她九十岁了仍然一切都靠自己。医生说,手指感染严重,需要手术。术后,她的身体开始急剧衰败,两次从床上掉下来,导致脑出血。
我们去看她,她平静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去见我丈夫,他等我那么久了。
一个终其一生都非常独立的女人,即使在医院里最后的日子中,她都不喜欢孩子们耽误工作坐在旁边陪着她。
她就这样安静地走了,我却一时感慨万分,对比我们中国的父母,我们背负着几千年的文化,也背负了几千年的恶习,我们到老了,也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后让儿女们在无限的痛苦和悔恨中哀伤不已,由此进入了一个死循环。
生之时,活的轻松,对得起生命的馈赠,死之时,了无牵挂,死的豁达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