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 〗盲鳗:花与铁 / 2 .


4

“把垃圾放进来吧,我去倒一下。”

“嗯,麻烦了。”

女孩略带勉强地吃掉最后几口面包,叠好塑料纸,放进盘子里。男人拿起盘子和自己吃剩的便当盒,走向了车厢的一头。他无意中看见,刚才吃剩的两颗苹果核依然并排地躺在在垃圾桶里,长呼了一口气。

“你拥有的那种超常的同情心可以理解成是第六感吗?”男人一回来,女孩立刻意兴盎然地发问。

“嗯?我再去趟厕所。”男人还没坐下,又走向车厢的另一头。

“好吧”女孩对着他的背影低喃一声。

男人倚在厕所门后,失去了继续编造故事的兴趣。他只知道旅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该多了解一下那个女孩才对。可惜对方的兴致已经被不存在的罪行吸引起来了,他实在不想直接来一句“刚才说的那些其实都是我瞎编的。”这样绝不会造成什么好印象。看来,现在只能尽快给那一时戏谑的谎言创造个精彩干脆的结局。

“专业点说应该叫做超感觉,是属于五感的延伸,不能归于第六感。因为我只是能在身上重塑出别人的伤痛,但是接收不到别人的思想。”刚坐下,男人倏然思绪飞舞。“这或许也不是什么超能力,只是比较强烈的条件反射。比如说,普通人看见有人吃苹果,舌尖就会自然地发酸。这也可以被当做一种错觉吧,只是造成的强烈影响是真实的。我天生就这样,好像有人天生身材高大。据说在国外,有机构号称开发了一整套程序帮助普通人通过训练右脑的五感,以获得这种能力。”男人又抓挠起左手的咬痕。

“那你杀人的原因是想看着别人死去,好在自己身上也产生快要死掉的幻觉,对吧?快死的感觉应该不错,你不用冒生命危险就能享受到,真好。这跟吸毒算是一个原理。”女孩自以为抓住了故事的脉络。

“说吸毒太低级了,我一口气给你解释明白吧。”男人又把夹着血的指甲凑近鼻孔边。

女孩不做声,只盯着正渗出血和体液的伤口。

“疼痛是应该被尊重的,这是一个生命还存在的证据。光是这种尊重就足以成为一个杀人狂的信仰。在刚开始学医那年,我很热衷于解剖课。因为尸体是不会痛的,我可以随意把它们切割开,而不必担心疼痛会传染到自己身上。那个时候,我说不出有多兴奋。终于摆脱了这种潜意识的枷锁,我好像突然长了翅膀一样,身心释然。可是开始正式在医院实习的时候,我才发现,摆脱了枷锁换来的不是自由,而是迷失。看着手术台上的病人被活生生地割开,虽然他们是被麻醉的,但那些肉体确实是在撕心裂肺地痛,可我竟然毫无感觉地心跳和呼吸。这时我才发现,医院里一张张被疾病折磨的脸孔在我眼里早没有了存在价值。我一开始想过自残,但这只是自己真实的痛,不是别人传染的。在感官上跟别人断了关联,对一般人是本就如此,但我实在忍受不了那种边缘化的错觉。想象一下,一觉醒来,你忽然间失去了语言能力,不只是说不出话,也听不懂别人的话,甚至根本没有了语言的概念。我感觉就是在深渊里没尽头地下坠。”

男人突然感到干渴,一瓶矿泉水几口就全灌进喉咙,多吸收的水分从眼眶溢出。他见女孩还在专注地聆听,忙继续说:“我别无选择了,只能去故意给别人造成伤害,作为练习的素材,好找回原本的能力。我绑架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就关在我住的公寓里。她看上去很脆弱,我猜对疼痛也很敏感吧。准备当做凶器的刀很尖,不是太长,方便我在刺入时伤不到要害。”

“她被我放在椅子上捆牢。一开始我只是轻轻划破了她的手指,身上还感受不到什么。那时我满心彷徨,也许比她还害怕。于是我第二刀很仔细地刺进了她的大腿,可惜感觉还是很小。她忍住没有大叫,只是求我放了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于是我忽然冒出了个想法:走到她身后,右手拿刀尖顶住她的后背,然后把左手塞进她的嘴里。”

“我大概就像这样做。我是个左撇子,所以右手拿刀感觉不那么刻意。”男人比划着双手,重现案情。“我郑重保证,如果她能忍住疼痛不咬我的话,我一定会放了她。我确实没有打算食言。应该说,我当时还没有要成为杀人犯的想法,所以不论结果如何,放了她都是我的初衷。如果她忍住没咬我的话,我就可以说服自己,不是我接收不到别人的痛苦,而是对方选择把痛苦全都承受下来,不愿意分享给我而已。假如她咬我了,那就正合我意,痛苦的传递就算是被人为实现了。这可以被当做一种刺激疗法,慢慢的一定有助于我恢复原本的能力。可惜后来我还是杀了她,目的不是灭口。当时我只是一个病急乱投医的患者,根本没有心思担忧她会去报警,我会被判刑等一系列后果。”

男人细心抚摸着咬痕,痂皮被撕去的地方阵阵刺痛。

“我在她面前放了一面镜子,是为了分析她在痛苦时的表情。接着,我把刀缓慢插进她的侧肋。那个部位的肌肉很坚韧,我收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割开尸体的手感,是一种有温度的阻力。这种感觉其实就是洗礼。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面前是一个必须被尊重的生命,谁也没有资格毁掉她。那时她的嘴确实是打开的,竟然真的把痛苦独自承受下来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也对生命的坚韧更加崇敬。如果那种感觉被继续下去的话,我将被赐予一种崭新的,更崇高的信仰——之前让我觉得与众不同的那种对痛苦的共感力,其实只是我的精神在发育过程中自然要被丢弃掉的外壳,我即将因她的帮助破茧成蝶,信仰从此可以自由飞翔。同样是对生命的尊重,当然是精神上的升华比肉体上的幻觉更让我满怀期待。我真正该做的,不是强求去分享别人的痛苦,而是尊重任何一个生命存在的完整,包括痛苦在内。就在那一瞬间,我完全坚信,自己已经爱上了这具坚强的肉身。我甚至打算跟她表白,而且幻想着,她也会像圣母一样接受我。”

女孩的眼皮不曾抖动一下,完全被吸引进故事里,忍不住指责道:“那你为什么还是要杀她!难道是为了保证你对爱情的幻觉不会被现实破坏吗。”

“不是的,爱情原本就是脆弱不堪的,所以保护也是徒劳,只要坚持着信仰,欣赏它从诞生到消逝的过程就够幸福了。我杀她,不是因为信仰的对象受到亵渎,而是发现信仰本身就是一场闹剧。”男人抽了个冷子,眼角泪光闪烁。

“那种幸福只能短暂的幻觉,短暂得让人憎恨一切。就在我准备拔出刀,好把她放开的那个瞬间,右手爆发出一阵剧痛。我像被通了高压电一样,不知所措,以为自己离死不远了。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才发现是她在我毫无意料的情况下咬住了我的手。那不是一个渐进发力的过程,而是突然爆发的、早预谋好的报复。她确实是在报复我,从她的眼神里我能看出来她的对我的仇恨和报仇的快意。她的牙齿直接逼近我的掌骨,剧痛像魔法一样,让我全身麻痹。”

男人停下来,用嘴唇擦拭左手的咬痕,眯起眼睛痛苦回忆着,手指配合律动着,一条虬筋在手背上突起,横穿过那一排伤痕,像寄生虫般蠕动着。女孩没有做声,保持紧张的神态,催促对方继续。

“我必须说,那一刻,我心中的恐惧绝对远超过她。说真的,凭她咬我的力度,我感觉不到她有任何恐惧。她只是在恨我,认定自己是难逃一死了,所以要用牙齿及时完成复仇。对她而言,恨我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在我的位置看来,一个原本满是美好憧憬的内心,忽然发现自己被迷恋的人所憎恨,那么感觉到的只能是绝望。我在镜子里看见,两个人的眼神已经都不属于人了。她是复仇的厉鬼,而我反成了待宰的羔羊。”

女孩不自觉地捂住嘴。男人对着外头已经昏暗下来的窗户,观察了自己的眼神,又凝视一下对方。

“我在内心无数次地呐喊着:‘我真的不会杀你的,求求你快点把嘴松开吧!’可惜怎么都喊不出声来。当时的她除了想要报复我,什么意志都没有。反倒是我流着眼泪,害怕自己真的会死。很快我就感觉到,她甚至在吸我的血。一具只为了复仇而存在的肉体是完全干得出来的。好在这种失血的感觉让我的情绪冷却了下来。我意识过来,刀还在右手上,害怕的不应该是我。冷静一会儿后,我明白想要全身而退,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彻底死掉。这很简单,只要用刀刺进要害就好了。”

“所以最后你就杀了她?”女孩把捂着嘴的手拿开,终于松了口气。

男人意犹未尽,继续讲述:“真正决定要杀一个人之后,心情是异常冷静的。我的医学知识提醒我,人在剧痛下死去时,神经的抽搐会导致牙关紧锁。所以拔出刀之后,我没有着急再刺进去,而是很小心地,像是在动手术一样,挑破她的颈动脉。刀很细,刺破伤口就像打针一样,没给她不必要的痛苦。紧接着,我连忙丢掉到刀子,用右手捂住她的眼睛,把她的头压在肩膀上,防止她看见自己的快死的模样而害怕。她脖子上的伤口很小,在我眼前成了了一支喷泉,足足有几十厘米远。从动脉喷出去的血跟平时因皮外伤流出来的明显不同,色泽鲜亮,溅到我的手臂上,真的像温泉一样暖和。我的耳朵靠的很近,能听见像风一样轻柔的洒水声,眼前还袅袅飘浮着一层血雾。这味道该怎么形容呢?”

男人又闻了闻指甲缝间的血渍。

“总之是非常清新柔和的香味,能让人感到生命的庄严,完全不是静脉血发出的那种生铁的味道。对了,就像刚挤出来的牛奶那样,带着点膻味的鲜香。”

“那束喷泉大概只持续了半分钟,终于枯竭下来。但我还是保持静止,直到感觉她不再吸我的血了,手臂上的血渍也凝固成块。我把右手移开,她的眼睛还睁着,只是黯淡无光。我像哄她睡觉一样抚摸她。她的脸还有温度,表情也不是很痛苦,咬着我的手的力度像婴儿衔着乳头。我没花多大劲,就把她下巴掰开。牙齿从肉里拔出来那一刻的刺痛,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她的牙齿仍然雪白的,但嘴里却倒出了很多血,都是我的血。我简单检查了一下伤口,血管被咬破了,好在我很快就止住血。不过咬得确实很深,之后还肿了很久,到现在都还不太能灵活使用。”

“你终于把她杀了。然后应该要忙着善后了吧?”

“我花了最大的耐心来处理可能被发现的证据。血迹,指纹,毛发纤维......我都有信心不留痕迹。不过对待她的尸体,我还是很尊重的,赶在关节变僵硬前把她全身洗干净。接着又往她嘴里灌了很多漂白水,为的是洗掉我的血。最后再拔掉她的牙齿就用塑胶袋包好放拖箱里,再找块荒地挖了个不深的坑就埋了。现在也许已经被发现了吧。她的牙齿已经被我用强酸溶解掉了,警察想顺着牙齿为线索破案,只能是白费功夫。”

“然后呢?对于杀人,你有什么感想。”女孩的表情意犹未尽。

“也没什么感想。”男人对着咬痕傻笑。“在这之后,除了这个咬痕一直痛到现在,我几乎不记得发生过什么。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会故意把痂皮抠破,害怕一旦愈合就什么的都不剩了。我有个好朋友推荐过一本小说,内容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书最后讲到的一个故事:一位渔夫在一个云雾缭绕的湖中,发现船上坐着一位天仙般的女子。女子自称是得道的狐仙,特地来与他了却前世的尘缘。一番云雨之后,女子告诫渔夫不要忘记自己,临走前,在他的手指上留下咬痕。渔夫醒来之后,发现女子不在了,但手指上的咬痕却是真实的,所以之前的云雨肯定不是春梦一场。于是他故意不让伤口愈合,导致手指发脓感染,必须整只截去。此后,他就把截下来的手指烘干防腐,放在锦囊当中,随身携带,不时拿出来把玩,并与人炫耀。”

男人表情陶醉,缓慢舒展开身体。“我不明白这个故事想表达什么道理,但确实很受触动。如今我手上也有咬痕了,时常也假想这是一场美妙艳遇后的证据。如果不是今天对你讲述出来了,我可能都记不起来自己杀过人。杀的那个女人是谁,长什么样子,我已经忘了,不过心里很感激她,谢谢她让我领悟了很多。假如,你非要问我杀人的收获是什么,也许就是一种感动吧,难以言喻。真的,我对杀人毫无愧疚感,而是一种阳光普照般的舒畅。”

男人很惊讶,自己明明是厌倦说谎的,却还能编出情感如此完整的故事。他长吸口气,缓解长篇大论造成的脑缺氧。脸上略带紧张和无措地神情,一方面是宣告那恐怖故事终于结束了,另一方面也暴露内心的忐忑,故事到底如何,他全无底气。

女孩的表情没有变化,应该还在消化细节。

“你的故事前后好像有点矛盾呢。”

“哪有矛盾?”

“从你的故事的结局来看,你以后应该不会再杀人了。那你开头为什么要自称是什么‘连环变态杀人狂’呢?”

“确实算不上什么‘连环’,不过‘变态’这个定义总还配得上吧。而且世事难料,现在的感动只是暂时的,保不准过上一段时间,我还会为了新的感动继续杀戮。杀人之前我绝对想不到自己会杀人,所以杀人之后也不敢保证不会再犯。毕竟很多事情都是容易上瘾的,那种心潮澎湃的感觉,我应该不会甘心只经历一次。当然了,我现在心态很超脱,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计划,所以你不必害怕我。”男人终于忍不住呵呵直笑。


5

 一位妆浓得比破墙上快脱落的石灰还厚实的乘务员,正用鞋跟紧凑撞击铁皮地面。她是来换票的,终点站D城快到了。男人很不满意与女孩的交谈受到了干扰,也遗憾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对这位乘务员很不顺眼,无意间紧盯着那双被黑丝包裹着,肥硕如血肠的大腿,不禁噗呲地露出笑脸。接过票的时候,乘务员狠狠地瞪了一下他手上的咬痕,露出扭曲的笑意算是及时的报复。

女孩表情仍是波澜不惊,换票之后只管望着窗外被夜幕笼罩的原野。男人满心无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后悔可能自己刚才说得太快,没有尊重对方发言的权利,于是只能陪她欣赏同样的风景。远处的灯光说明火车已靠近城市,天上却没有星星,大概因为工业城市上空的雾霾很重。

“你上瘾了吗?”女孩倏然平静地打开话匣子。

男人紧张地晃了两下肩膀。这个问题提供的条件太少,他不清楚女孩问的‘上瘾’指的是杀人还是撒谎。

“现在还不好说。”他决定继续先前的逻辑。“我不能确定以后还会不会杀人,但是如果又这么做的话,也不能说是上瘾吧。这样的形容显得层次很低,听起来只为了身体的快感而已,那不如直接吸毒。应该说,我是因为对自我意识感到困惑才杀人的,以后再这么做的话,也是抱着求索,而不是享乐的态度。”

“不管是真是假,这个故事确实蛮生动的,很有感染力。”女孩表情暧昧,似有所悟。“以前听说有人杀人,我都不明白,凶手难道不会将心比心地替受害者着想吗。竟然有人能自私到夺走别人的生命,而感受不到死者的痛苦。何况每个人都有亲人朋友,不论谁死了,痛苦的都不止一个人。但是现在听完你的故事,忽然觉得那些不痛不痒的大道理真是迂腐不堪。”

“你真的不介意我杀过人吗?”

“你杀的人跟我又没什么关系,只要直觉上认为你不会伤害我就可以了。再说,你也讲了世事难料,也许下一秒火车就脱轨了,我们所有的人都得死。那样的话,我反倒羡慕那个被你杀掉的女人,至少她的死有人欣赏。”女孩调皮地撅起嘴。

“火车就快到站了,可以告诉我你的故事吗?”男人冒昧地用双手压住她的手腕。

“可是,我的故事跟你毫不相干啊。”

“就是因为毫不相干,我才有资格问你。”

“嗯......那么你先说说,我哪里引起你的好奇了?”女孩翻转手腕,抚摸到了男人左手背上突兀的咬痕。妩媚的浅笑在脸颊泛起一股之前没有的轻浮。

“大家面对面坐了那么久,我不可能没有观察你。一开始我只觉得,你是个跟我一样在大城市打拼的女生。但很快就肯定你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也许是因为某种特殊的经历或职业造成的。反正我很想了解你,请别介意。”

“你是在做心理分析吗?”

“不懂该怎么分析,我只是比较敏感。相信你也是。”男人咬住嘴唇,提醒自己别再多说,以免对方不厌烦。

“我可不像你杀过人,所以实在没什么可炫耀的经历。我的职业也许可以稍微让你好奇一点,但其实并不稀奇。”

女孩把右肩上的异味拍掉,撩动一下眉毛,继续说:“我是从事服务行业的,每天要做的就是跟各种男人进行身体接触,所以洁癖也就没有了。”她蓦然停下来,等男人追问。

“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下,具体是什么样的服务?”男人讪讪地问。

“这很难猜吗?还是你要假装天真?”女孩不论是语气,表情,还是姿态都冷冰冰的,等人来捂热。

“那我直接下结论了。”男人溜了一下肩膀。“这些年,我已经成了一个自由主义者,所以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可耻的行业。我上大学时,有几个很要好的,学护士的同学都会出去接客。毕竟是完全出于她们自己的选择,社会就是这样,看着没有机会,但只要心里不端着,还是可以有很多选择。”

“呵呵,就知道你会往这方面想。看来你这个‘变态杀人狂’跟别的男人还是有共同之处的。”笑声里是一种远超出年龄的世故。她捂着嘴,遮住其实没有笑的脸。这谈不上是什么太深的心机,只是一种枯叶蝶般防御拟态。

“那就快公布标准答案吧。以我的消费水平,接触不到太多服务行业,所以实在是无从猜起。”

“也不比你的结论要高尚多少,都是为了满足顾客的需要而已。也可以把我当做小姐,但我们那儿的经营理念不是把顾客当上帝,只是让他们放松去做需要被关爱的普通人,而且我的不同之处是,我还是处女。”

“听起来是个很有玄机的商业模式。”男人愣神。“不是简单地陪顾客睡觉吧。那主要是按摩和护理吗?抱歉,因为我是医生,能猜到的就这么多。”

两人的交谈变得既活跃又尴尬。双方想向对方表达见解的同时,又担心仅仅是简单说出来,对方很容易会错意,所以只能一问一答地周旋,借由言语的细节来传达真实的感受。这就像在下一盘棋,规定必须是和局,但过程又要求足够精彩。

“我本来就D城念心理学,一年多前刚毕业,家里条件很不好,所以想尽快工作。在大学里我算是个好学生,每天都忙着学习和组织活动,根本没闲过,也没想过要谈恋爱。在要毕业那一年我就彻底认清,我这个在南方的乡下出生,没有背景,专业也冷门的女生,是不太可能在大城市里找到工作的,何况是这种老旧的大城市。但我很喜欢D城,还是想留下来的。所以毕业前那阵子,我态度很消极,一有空就呆在图书管里,算是珍惜最后的大学时光吧。”

女孩吐出舌头,濡湿了双唇。“虽然不抱多大希望,但我还是跟着同学们一起投了几份简历,甚至没留意投到哪里。快毕业的时候,有一家招聘处打电话给我。对方态度很平淡,开门见山地说是服务行业,让我想好了再去面试。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因为没有男友的压力吧,正好又在读书馆里看了许多歌颂自由和浪漫的小说,所以对妓女这个行业,在人格上,还是有几分认可的。更关键是,对方一开始就把话挑明了,我反倒也觉得太忌讳的话不礼貌。”

“原来这个行业也要面试啊,是体检吗?”男人没克制住,插了嘴。

“体检是录用后的事。”女孩一副不容置喙的语气。“那儿的老板亲自面试我的。原来他是跟我同一所学校毕业的师兄,读的是社会学,还出国拿了心理学硕士。总之,我跟他聊得很开心,觉得在他手下工作应该很安全,所以就答应了。”

“你就这么签了卖身契啊?”男人说完忙捂住嘴。

女孩不理会,继续说:“师兄对我们照顾优厚,所以大家也很有归属感。每段时间他还会给我们安排一些课程,推荐我们读一些书,看一些很有趣的电影。同事们基本都上过大学,很愿意增长些见识,这样也可以感觉有尊严吧。”

“那你们工作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

“其实就是一家高档会所,格调很清净,不是有钱就能来的。这些全都归功于师兄的人脉。因为他的影响,我们觉得自己只是安慰那些疲倦的人,扮演精神保姆的角色。你也许觉得我们被洗脑了吧,就像一些传销集团那样。不过不一样的是,我们没有被剥夺自由,甚至签约都只是一年为期,去留是可以自己决定的。然后,大家很有凝聚力,除了转行不干的之外,基本不可能有跳槽的。跟别处比起来,收入不算最高的,但这种归属感可不是哪里都有。客人们的素质都很高,同事们能顺利转行的靠的都是熟客帮助。”


6

“你还是没说具体是哪一种服务呢?”

“你还是好奇我为什么是处女吧!真是平庸的男人。”女孩无意责难,继续解释:“我们也是会跟顾客做的,但这就是私事了,开门提供的服务只是提供一种affection——这是师兄常用的说法。那里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卖淫,跟顾客到什么程度都是情感上水到渠成的事。一般愿意和客人开房的话,是另外约到附近的情侣酒店去。师兄说,两个人之间真诚的肌肤之亲,足够抚摸到心灵。这被他当做一种精神疗愈来推广,确实是一种很有玄机的商业模式,对吧?真正有素质的顾客心里也有遵守规则的需要,所以很愿意按师兄定好的规矩来。”

“抱歉,可能是我素质不够高吧,不理解你的顾客到底有什么需要。就直接告诉我,你都为顾客做了些什么吧。”

“师兄给我们讲过一个案例。说是在纽约,一位心理学的研究生在商务酒店租了套房,经营一家陪睡工作室。交五十美元,这收费不低呢,就可以让她揉着休息30分钟。顾客男女都有,仅仅是相拥着休息而已。在日本,这类服务的花样更是多得都说不过来,在社会学上被称作‘娇宠文化’。我们工作的内容就是根据这个理念发展出来的。虽然没有穿衣服,但只是做一些沾边的服务。具体的说就是推油,共浴之类的吧,你懂吗?”

“哦,这个我懂,在成人电影里见过。”男人咬唇不笑。

“你越来越不像变态杀手了,姑且就这么理解吧。不过我们可不像成人片的演员那样能装。顾客消费的期望,就是能够被真诚对待,我们原则上是不许对顾客撒谎的。你是学医的,多少也懂一点心理常识吧?在发达国家,心理咨询师是很流行的职业,因为每个人都至少需要一个能完全信任的倾诉对象。我们的职责之一就是让顾客放心表达自己。在这方面,师兄推荐我们看的许多书都是很有用的。那些事业有成的男人,心里完全放下防备的时候,都像孩子一样幼稚呢。”

“像小孩子一样?作为一个男人,我还是不相信跟一个妙龄少女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那里不会有反应。”

“那里当然有反应,小男生一样会有反应,不要太在意就好了。有时候顾客勃起的受不了了,还会着急的快要哭出来呢。这个时候,如果不方便出去开房的话,我就会用手帮他们。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

“你把这当做笑话来听了吗?”女孩脸色骤变。

“抱歉。我只是觉得很吊诡。那些有钱人的品位实在是超出了我理解的范围。明明是自己能解决的事,竟然要这么来烧钱。”

“你觉得很不公平是吧?”女孩已经怒目圆瞪。“告诉你,不止是品位,在各方面的素质,我的顾客都不知道高出你多少。我是在穷人家长大的,穷小子见多了。你们不少人平时省吃俭用也就为了嫖一次,还要啰哩八说地讨价还价,做完之后,嘴里又要骂人家肮脏。心里也不反省一下,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别人。”

“息怒,息怒,我郑重道歉。”男人确实被吓到了。“是我人穷志短,理解不了别人的高尚。不过我可以发誓,你刚才批评的那些人当中暂时没有我。”

“暂时?无所谓,是我过激了。不过我是真的很庆幸可以在那里工作。有人提供保护,同事们的相处也融洽。现在都不敢想象,如果一个人在外头漂泊会有多危险。几乎没几天D城的新闻上都有女性被侵犯的报道。”

“你这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吗?”男人灵感一闪地冒出此言。

“你懂心理学吗?只听过点皮毛就不要乱评论!”女孩调高声调,正襟危坐地呵责男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这类常识,我们怎么会没意识到?有四个基本条件的。第一、受害人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第二、受害人处于完全的绝望之中;第三、受害人所获得的信息只能是施暴者愿意让他们知道的,施暴者不愿让他们知道的信息则被屏蔽;第四、施暴者偶尔施小恩小惠于受害人。没有一条在我们身上是符合的。还有,最关键的是,不要把我当成受害人。这是侮辱!”

“是我孤陋寡闻,对不起,对不起......”男人表情佩服,双手合在胸前求饶。“但我还是不太能相信呢。如果是这样亲密的接触的话,好像就不纯粹只是交易了。那么,在服务之外,你应该跟你的顾客还会有其他方面的交往吧?”

“嗨,你还是惦记那方面。我是处女你不相信对吧?每个人都有固定的客人,那私事,大家很少议论别人的八卦,所以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有多特殊。同事们入行前,基本都有过不少经验了,所以跟我比起来,在那方面比较放得开。”

“你一直放不开吗?”男人脸上浮出略带猥琐的笑意。

“最后一步还是不行啊。”女孩煞有介事地撅起嘴。“我还是处女许多同事也难以置信。”

“......”男人的眼神有几分凌乱。

“师兄会安排医生私下里为我们体检。体检的时候,医生告诉我的。我好像是那时候才意识到女人之间还有这种区别......当然你可以选择不信。”

“我信。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基本能理解了。毕竟都是个人意愿嘛。我猜,比起别人,贞操在你的潜意识里有特别的意义吧。”男人的眼珠有规律地旋转,停不下来。

“虽然被你叫做‘贞操’,我也没觉得这是什么纯洁的象征。纯粹是一些个人原因我才留到现在。反正不去管它,一辈子就这样了。”

“是什么个人原因?”

女孩不出声。男人立刻意识到不应该追问。

“你觉得我肮脏吗?”女孩语调轻佻。

“完全没有!”男人几乎要捶胸顿足。“我觉得,这几乎已经上升到一个哲学议题了。我有个好朋友是同性恋,经常和我讨论性方面的话题。我记得,他很信仰什么福柯的理论,认为没必要把性特殊对待。例如,强奸跟其他的伤害型犯罪应该被放在同一衡量标准上,因为性行为本身并不是伤害。现在通过你的故事,我就觉得这个道理很好理解了。何况你们确实没有收钱跟人性交嘛,而是分担了护士和心理医生的工作。就服务的效果而言,也许你们的职业还更值得尊重。”

“嗯......我有点喜欢你了。”女孩的笑容终于找回了符合年龄的羞涩。

“我也......”

两人沉默相对了很久。男人缓缓伸出右手,想捏她的指尖。女孩先一步握住对方左手拇指,拨弄手背上那一排还在溢出体液的咬痕。

广播里通知,火车前方就是终点站D城。多数乘客早带好行李,挤在走道上,着急结束这窒息的旅程。

“糟了,已经快到十点了。”火车刚停,女孩就仓皇起来。“竟然晚点了一个多小时。”

“你应该是住在市区吧。打辆出租就行了,不会太晚。这趟车经常晚点的。”男人不舍地安慰道。

“我是提前回来的。要先去西郊的同事那过夜,很多行李也放在那儿,然后再找个新住处。我上班的周围出租屋很少,以前住的年前刚好拆了。现在巴士是赶不上了,出租车这个点是不开到郊区的,何况也太贵了。只能找一家不打烊的快餐店,凑合过一夜了。”

“可以直接去你工作的地方吧。”

“不了,那里只是工作的地方,生活上的问题没必要带过去。”

“那就去我那吧。我一个人在车站南边租了间还算宽敞的屋子。我们走过去吧,十几分钟就到了,反正也坐了大半天车。”男人余光看见她表情静止,继续说:“只是在我那先休息一晚,明天再坐巴士去找你朋友而已。”

女孩不语,只跟着男人走着。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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