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

*骨科年下毁天灭地

      “我们彼此相爱,就是为民除害。”

      顾卿北是被空调散热巨大的轰鸣声吵醒的。睁眼时太阳正掉下去,最后一丝光也被云层吞噬殆尽。屋里没开灯,遮光不算好的窗帘透进路灯的颜色。

      周慕南的母亲站在床头,温声细语,却也带着疏离:“卿北,慕南还没回家,你能不能,帮阿姨去找找他。”

      他在心底默数三下,数到三时腰上用力,被子自胸前滑落,轻轻的搭在腰间。右手揉眼睛,左手在枕边摸了一阵,终于摸到冰凉的金属方块,便反手捞在手里摁亮屏幕看时间。已经快八点半了。

      “卿北,”周慕南的母亲又试探着叫他,“你知道的,我不太了解他,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他有点想笑,到底没好意思笑出来。他了解眼前这个女人,不论是否情愿,他们毕竟顶了母子的名号,在一本户口本里待了十年。尽管就算逢年过节,他也几乎见不到她的面。周慕南比他还要久,从出生起便与她写在一处。直到今年,周慕南十七岁。

      “阿姨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掀被子下床,破洞长裤里裹着细长的腿。三伏天闷热而绵长,牛仔布料有些硬,紧贴皮肤的地方有汗液在滋生。

      他几乎有十年没在家里穿过短裤了,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那不过几十厘米的布料,是他能给予现实的最后的抵抗。

      “昨天,明天就又要走了。你一直在睡。”

      “嗯。”他弯腰叠被子,有条不紊,“我睡着前周慕南就不在家。”

      他站起身转过去,精致的脸上带着讽刺的笑:“不过他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您不知道吧?”

      说完他出门,顺手带走了床头柜上的小药瓶。周慕南的母亲在身后静默的站着,几乎要站成一座雕像。

      顾卿北进厨房倒水,凉水杯里的水已经有些浑浊,他也不在意,倒进玻璃杯子里仰头便往嘴里灌,还随手把已经空了的药瓶扔进垃圾桶。

      他举着杯子出去,在周慕南的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抬脚踹门的动作酝酿了半天,在踢到门上时还是收了力道。门没关死,“吱”一声就开了,顾卿北站在门口,看糊了满墙的海报和靠边立着落灰的滑板。周慕南的房间就像一片寂静岭,闻不出半分该有的人气。

      杯子被他留在周慕南的床头。他转出门去,手捂在胃上,有些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抓皱了柔软的衣料。他回房间找自己的手机,拉开抽屉把钥匙塞进裤兜里。周慕南的母亲还站在那里,她不熟悉自己的儿子,更不熟悉顾卿北,她终日为事业所奔忙,在天上的时间远比在地上的多。飞机银色的机翼划过的痕迹里,她丢了年华,青春与爱情。甚至快要丢了周慕南。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周慕南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都比看她时有温度。

      不过她实属多虑。周慕南几乎不看任何人。

       

      顾卿北绕过她朝玄关走,弯腰穿鞋时胃猛的抽了一下,疼的他一个踉跄,头撞在鞋柜上“咚”的一声,却也不知道喊声疼。

      他早就不会示弱给现实看了。幼时父母无休止的争吵过早的磨平了他敏感的触角,以至于父亲再娶时,他站在门口看着牵着周慕南的女人走进来,居然想到用悲凉来形容眼前的场景。

      都是可怜人,谁不是一样的拼命活下去。顾卿北反手关门,沉重的防盗门惊醒了走廊的声控灯。他翻通讯录找周慕南班主任的电话,长摁那串数字便自动拨了过去。

      说来可笑,周慕南极少叫他哥哥,可从小到大,他的班主任都只知道他有个哥哥,不亲,却从没丢下他不管过。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他清清嗓子,沿着楼梯间往下走:“老师您好,我是...您是周慕南的班主任吧?”

      没有没有,他在家。

      高三不用补课吗?噢过几天啊。

      没事没事,我就是问问。

      他在家...做题啊。没有他不去网吧,真的。

      谢谢老师。

      不算年轻的班主任叫住他,在他挂断电话的前一秒:“你是周慕南的哥哥吧?”

      “我...是吧。”

      周慕南很聪明,高三了你要好好督促他。

      你们关系不错吧?他总提起你,说哥哥很厉害,考到了很好的学校。

      他不爱说话,高三了压力大你要多帮帮他。

      “...知道了,谢谢您。”

      顾卿北把手机扔回兜里,莫名觉得胸口有些堵。他推开防火门,电梯口的阿姨扭头看见了他:“这么晚了还出门啊?”

      “啊,是啊。”他头也没回的走出楼门,“小冤家我不去找就不回家,总不能让他饿死在外面。”

      出小区门向右拐,数到第三个网吧进去,网管从吧台后抬起头看他一眼:“三块一小时,包夜另算。”

      狭小的空间里烟雾缭绕,优劣不等的烟草味从一楼蔓延上二楼,穿着校服的学生们带着耳机把键盘敲的噼里啪啦,一块块显示屏亮起又黑下去,伴随着欢呼声和骂娘声。

      角落的位置有些吵闹,聚集了十几号人和几十双眼睛。顾卿北微皱着眉走过去,拨开骂骂咧咧的人群,看见坐在中间的周慕南。

      “麻烦让让,我找人。”

      周慕南猛的抬头,顾卿北站在他三步开外的地方,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怎么不回家?”

      “我没钱了,走不了。”

      “没钱了?”顾卿北嗤笑一声,“周慕南,你妈一年到头见不着一面的满世界飞着养你,你跟我说你没钱了?”

      “你谁啊?”围着周慕南的一众人里走出一个男孩,一头彩虹色的头发配夸张设计的耳钉在向世界宣告他的独特。独特嘴里叼着烟,劣质烟草呛鼻的难闻。他伸手搭上顾卿北的肩膀,半耷拉着眼皮瞅一眼周慕南,冲着顾卿北吐烟圈:“替他还钱的?要是没钱就赶紧滚。”

      “你别动他!”周慕南猛地起身拉过顾卿北挡在身后,骨节捏的铮铮作响。顾卿北被他甩在后面,薄T恤擦过皱巴的校服,他突然发现周慕南长高了。

      “你他妈欠收拾是吧?”独特吐了烟头龇牙咧嘴的扬起拳头,被烟草染黄的牙与举在脸前的指关节遥相呼应。周慕南阴着脸挺起腰,尽可能多的挡住顾卿北。

      “周慕南。”顾卿北在身后轻声的开口,声音就响在耳边,嘴唇贴上他的耳垂,压的低沉的气音带着笑,烫的他烧红了脸。

      他靠近周慕南: “跑会不会?”

      “啊?”周慕南回头疑惑,终于像个中学生。顾卿北笑笑,抄起旁边桌上不知谁吃剩的泡面桶,油花和干菜还漂在浊色的汤上头,糟糕的配色看的人倒胃。

      “跑,会不会?”他盯着周慕南的眼睛笑,手里的泡面桶被他抬手就扔出去,砸在独特五颜六色的头发上。接着他一把扣住周慕南的手腕:“跑!”

       

      在没人反应过来之前,

      在虚假的宁静尚未被打破之前,

      和我一起,

      一起冲进黑夜笼罩的地方吧。

       

      道两旁商铺霓虹灯的光亮被拉扯成细长的线,和风被奔跑的速度伪装,在耳边尖声呼啸。茂盛的枝叶遮蔽了光亮,前路茫茫,满眼漆黑。

      周慕南睁大眼朝前看,只能看见顾卿北。他的手腕被顾卿北捏在手心里,顾卿北不回头,也没再跟他说话。风是喧嚣的,叶是喧嚣的,天地万物都在尖叫,只有他们彼此沉默着。

      徐志摩说,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周慕南甩开顾卿北的手停下,一把揪住顾卿北的后衣领,逼得顾卿北也停下来:“你来干嘛?”

      衣料很软,顾卿北也庆幸它足够软,领口也不算太小,不会把他就地勒死在这里。他的胃还是不肯放过他,有节奏的抽搐着痉挛着,疼出他一身的冷汗。他抬起手抓自己胸前的布料,一点一点从周慕南手里抽回自己的领子。周慕南手劲儿很大,顾卿北抽着抽着,突然就笑出声:“你长高了。”

      他利落的转身,趁周慕南愣神的片刻就把手肘卡在周慕南锋利的下颌上,抵着他明显的喉结,逼着他仰起头,满意的看他骤然放大的瞳孔。

      “你要是刚才有这狠劲儿,我那碗泡面汤就省了。”

      说完他撤手,周慕南捂着脖子弯下腰去一阵猛咳,咳得五脏六腑都跟着颤。顾卿北在一边抱着胳膊等他站起来,才又翘了翘嘴角转身往前走:“走吧,你妈估计已经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门厅,顾卿北摁了向上的箭头后看一眼周慕南,眼神又扫过电梯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转身拉开楼梯间的防火门:“你坐电梯吧,我走楼梯。”

      走了两步他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发现是周慕南,落后他半步的距离,见他停下也立马收住了脚,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说话。

      “你跟着我干嘛?”

      周慕南抬头看看他,又把头低下去,带了点难为情:“我怕黑。”

      顾卿北没说话,又往上走了两个台阶后他立定转身,擦着周慕南的肩往相反的方向走:“那别走了,坐电梯吧。”

       

      狭小的空间总是给人莫名的压迫感。顾卿北靠电梯右侧的墙,半仰着头紧盯跳动的数字。周慕南在左侧的角落里低着头,直到一瞬间的失重感袭来,他跟在顾卿北身后出电梯,看钥匙插进锁孔,向右转动两周半。

      他没跟顾卿北说话,进门之后便直接回房间,床上的被褥已经看不出压过的褶皱,周慕南把自己扔上去,小臂挡在眼睛上,长腿垂在床边。

      “来说说吧,为什么不回家?”顾卿北在门口倚着门框,手塞在裤兜里,流畅纤细的手臂露在外面。他偏着头看周慕南,语气比表情更没有温度,“因为谁在家?还是因为谁不在家?”

      他冷笑着开灯,像一条毒蛇终于露出尖利的毒牙,开始喷洒他剧毒的毒液:“你都十七岁了,还怕一个人待着啊?”

      “说完了吗?说完就滚。”

      “难不成是有女朋友了?”顾卿北“哼”一声,“钱都拿去哄女孩子了?”

      “滚出去。”周慕南翻身躲避头顶刺目的灯光,冷冷的说,“我叫你滚出去。”

      “我没进来。”顾卿北脚底滑动,原地打了个转,轻描淡写的笑,“晚安,弟弟。”

      “滚!”周慕南从床上弹起来,动作太大碰到床头柜上的水杯,是顾卿北晚上留在那里的。

      他抄起水杯就扔出去,砸在顾卿北脚下的地面上炸出一片星星点点:“还有你的东西!都给我滚出去!”

       

      顾卿北刚上大学的时候有过一个女朋友。那时他总笑着,还不辞辛苦的学会了骑单车,为了能在周末的时候给女朋友一段单车上的浪漫回忆。

      他对人其实一向温柔,除了周慕南。

      暑假他没回家,在学校附近找了份兼职,给人画logo做设计。女朋友也没走,在礼品店里做导购,她很喜欢这些漂亮无用又昂贵的东西,店里无人的时候,总能看见她穿梭在货架间,眼里闪着艳羡的光。

      两人工作的地方离得不远,而顾卿北的宿舍离校门更近些,于是女朋友便每天早晨去楼下等他,两人一起吃过早饭再一起去上班。

      那天也是一样。顾卿北早起洗了个澡,换了新买的T恤下楼。宿管看见他,招着手示意他过来:“你家里人找你。”

      顾卿北挑眉:“阿姨您搞错了吧,我家里人不会来找我的。”

      “真是找你的。”宿管努努嘴,“大清早的就在外面站着,问什么都不理,只说来找你的。”

      顾卿北走出去,惊讶的看着周慕南右肩挂着黑色双肩包的背影:“你怎么知道我住这栋?”

      周慕南转身,过长的刘海儿被风掀起来,露出稚嫩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走过来,站在顾卿北面前,有些别扭的诺诺:“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为什么要回去?”顾卿北笑一声,半蹲下来平视周慕南,“因为你吗?不至于。”

      女朋友远远的跑来,怀里还搂着个盒子,朝顾卿北挥着手,满脸的明媚。

      周慕南看一眼女孩,突然勾住顾卿北的脖子把他拉的更低,接着一口咬住他的嘴唇,凶狠的毫无防备,血腥气溢了满嘴。

      女朋友不跑了,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慌张的不知所措。

      她把盒子放在地上,红着眼睛头也不回的跑了。

      “周慕南!”顾卿北终于推开他,扬手就要打,薄唇鲜血淋漓,“你疯了吧!”

      “这样你就会回家了对吧?”周慕南抹一把嘴,血被他蹭到下巴上,衬的一张小脸愈发的白,他直视着顾卿北烧的通红的眼睛,咧开嘴笑的满脸是泪,“你不回家是因为她,现在你没有理由了。”

      顾卿北扬了一半的手迟迟落不下来,终于落到周慕南脸上时,已经轻的不足挂齿。

      “我上辈子一定欠你很多钱。”他擦掉周慕南的眼泪,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拖进宿舍楼,“这辈子才还的这么难。”

      第二天顾卿北辞职,带着周慕南回家。整整一个暑假,他没再和周慕南说过一句话。

      女朋友最后留下的盒子里,放着一只玻璃杯,是她喜欢的款式,用了她半个月的薪水。

      现在那只玻璃杯就躺在顾卿北面前,以破败不堪的姿态,像极了顾卿北见过的风雨飘摇。

      吹玻璃的过程是很烫的,骇人的高温催生逐渐成型的瓶瓶罐罐,透亮,澄澈。

      可它不经摔啊,不用耗费很大的力气,一个坚硬的地面,一段不长的距离,就足以让它粉身碎骨。

      杯子在顾卿北面前摔得粉碎,炸开的碎片跳起来,划过他赤着的脚背,有血渗出来,顺着弧度滑向地面,没进拖鞋与地板的接缝里。

      周慕南噤了声,还是刚才扔杯子的姿势,手却抑制不住的抖。

      他想起那个沉默的暑假,颤抖的手捏成了拳。

      顾卿北低头看一地狼藉。碎片有些锋利,被划过的地方瑟瑟的凉,仿佛有呼啸的风穿进伤口,透进骨髓,在血液里狰狞的笑。

      可现在是八月,白天有似火的骄阳,晚上有如水的月光。

      他突然觉得自己几乎要痛的站不住,可他早就忘记如何示弱,忘记他也可以告诉别人,我也会疼。他抬头看周慕南,盯着他僵硬的表情突兀的笑了,几乎要笑出眼泪。

      “出息了啊周慕南。”他揉一把脸,把所有的情绪,该有的,不该有的,难过的,痛苦的,亦或是微弱的喜悦,都一并揉碎在手里,大力的捏碎,直到再找不到出现过的痕迹。

      “既然你这么能耐,也就不用谁再管你了。”

      “没有下次了。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以后我再不会管你,你就野在外面吧。”

      他转身回自己的房间,门被用力的摔上,震的周慕南踉跄一步。

       

      周慕南住进家里那一年,顾卿北上初中。他家离学校不算远,父亲也提起过可以每天接送他,可入学当天填住校单时,在“是否住校”一栏里,他的笔在指尖打了个转,回到手里捏紧后,还是在纸上打了个力透纸背的勾。

      那时他十三岁,是很好的年纪,比孩童大一点,又带着未脱净的稚气,脸上一点无伤大雅的婴儿肥,看起来人畜无害。可他却过早的告别了属于童年的幼稚和少年的张狂,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把自己裹紧坚硬的壳里。

      回家他平静的告诉父亲:你挺忙的,我住校了,你就不用分心再管我。

      说这话时周慕南站在他身后,他转身回房间收拾住校的行李时看到他,弯下腰盯着周慕南的脸看了半晌,眯着眼睛笑起来,站起身走了。

      往箱子里装衣服时他没来由的感到轻松,像是终于脱掉了沉重的枷锁,终于得以松快的喘口气。他在家很少有过于外露的情绪,叠衣服时随口哼的两句歌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雀跃。他在衣柜与行李箱间奔忙,快乐麻痹了五感,让他忽略了站在门口的周慕南。

      “你要去哪?”

      顾卿北闻声回头,周慕南站在门口,手指抠着门框,几乎要把门卸下来。

      “你松手,别抠我门。”顾卿北走过去推他,带着浅显的嫌恶,“回你自己屋待着去,别在我眼前晃。”

      “你要去哪!”周慕南一把拽住顾卿北怀里的叠好的衣服,眼睛睁大死死的盯着他。他还太小,还不够高,只能仰着头看,却也执拗的硬仰着头看。

      那一瞬间的顾卿北心底升起突如其来的异样感,他看周慕南,周慕南看他。原生家庭的背叛让他们与世界为敌,却在看见对方时发现孤独世界的中心原来不止一人。

      原来你也需要我。

      顾卿北把衣服扔进箱子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嶙峋的肩胛骨凸起来,在衣服上支起两个锋利的尖。卡其色的齐膝短裤——他那时还会在家里穿短裤——是父亲买的,尺码有些大,显得两条长腿愈发的细。

      他对周慕南笑,笑意未达眼睛,只是一个形同虚设的表情:“你管得着么?我去哪和你有什么关系?嗯?”

      说完他起身关门,把周慕南关在了外面,连同周慕南没来得及出口的话,一起甩在了脑后。

      半夜他被痛醒,惊慌失措的睁眼,床头夜灯依然尽职尽责地转着,大大小小的光点在墙壁上游走,在床尾处被拉扯变形。

      周慕南蹲在他的床尾处,小手里捏着一枚碎片,几乎要大过他的手。他还保持着大力划过什么的姿势,手指紧紧的抠着碎片的边缘,锋利的边缘嵌进他的掌心,有血滴下来,滴在顾卿北露在外面的小腿上。他的小腿被划过长长的一道,血珠涔涔的渗出来,逐渐连绵成海。顾卿北认出那是他打算带去学校的马克杯的残骸,他颤抖着低头,看到周慕南脚边一地的残渣碎片。

      “你为什么!”他终于觉出痛,便一发不可收拾,肢体被伤害所引发的痛感混着震惊恐惧一起铺天盖地而来,叫嚣着要将他溺毙。他在溺死前看见周慕南惊恐的双眼,周慕南抖着嘴唇慌的连话都要说不清楚,顾卿北却在他的语无伦次中突然福至心灵的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样你就不会走了,你就会一直陪着我。

      “哥哥。”周慕南怯生生的叫他,那是他第一次叫他哥哥,“你别丢下我了。”

      万幸彼时周慕南实在太小,碎片留下的口子虽长的触目惊心但却并不深,倒是他自己由于太过害怕而过分用力,碎瓷片险些割断他稚嫩的神经。

      他用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式留下了顾卿北和掌心一道疤,却再没见过顾卿北穿着短裤在家里晃荡。

      港式茶餐厅里有一款经典甜点,叫做菠萝油,在刚出炉的菠萝包上拦腰划一刀,抹上冰凉的猪油,靠菠萝包未散尽的热气激发出猪油本身的香气,咬在嘴里时,烫口的面包夹着冰牙的猪油,是味蕾与感官的双重享受。

      大陆有位文人,给这款甜点起了个文邹邹的名字,叫冰火两重天。

      顾卿北没吃过这款甜点,却在冰火两重天中醒来。胃火烧火燎的疼,脚背刚划破的地方却一阵冰凉,好像有人在轻轻的吹气,带起一阵药香。

      他迅速的想起腿上那道疤的来历,脑中“嗡”一声,阔别十年的疼似乎在此刻卷土重来,叫嚣着要再次吞没他。

      顾卿北敏捷的起身曲腿,左臂支撑起上半身,右腿蓄了力抬腿就要踹,周慕南左手端药瓶右手举棉棒半跪在床边的身影使他停住了动作。脚背上传来一阵湿润的冰凉,遮掩了玻璃碎片带给他的伤痛。

      周慕南抬眼看他,嘴唇有些微微的颤抖,一双眼在夜灯的笼罩里亮的出奇,像是锁在灯罩里的繁星悉数落进了他的眼里,把他眼底的惊慌描绘的淋漓尽致。

      一如当年。

      撑久了的左臂有些麻,顾卿北动了动手腕,冷冷的说:

      “滚。”

      周慕南抿了抿嘴唇,把药瓶放在地上,伸手去抓顾卿北的脚踝,自然是被躲开。顾卿北坐起来,背绷的笔直,像只即将反击的猫:“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对不起。”周慕南突然说。他依然跪在地上,手指捏着细细的棉棒,未干透的药水弄脏了他的手,他低着头,小声的重复着,“对不起。”

      顾卿北一愣,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冷汗浸湿了他的衣服,薄T恤黏腻的贴在背上,动一下都不舒服。

      他打开周慕南伸过来想要拉他的手翻身下床,撑着桌角站起来时眼前发黑,腿一软便又磕着床沿坐回去。周慕南伸长胳膊拦他,指尖撞在桌沿上“咚”的一声,他硬是一声没吭,只睁大了眼看顾卿北:“你要去哪?”

      “你为什么总在问我这个问题?”顾卿北推开他的胳膊,“让开,我找药。”

      “什么药?”周慕南手心一翻,一只小药瓶被他扔在桌上,标签被撕掉了,只剩光秃秃的白色外壁,“这种吗?”

      顾卿北借着夜灯忽明忽暗的光看清那是他昨晚扔掉的那只药瓶,他看向周慕南,看他抿紧的唇和大睁的眼,凉凉的笑了一声:“从哪儿翻出来的?”

      周慕南的脸刹那间就白了,他抓着顾卿北的膝盖,手抑制不住的抖:“你吃了多少?”

      “你觉得呢?”

      周慕南拽起他的胳膊就往自己身上带,他转过身背对着顾卿北蹲下,拉过他的胳膊顺着自己的脖子滑到胸前:“我带你去医院洗胃...你别睡...”

      顾卿北抽手,同时抬腿踢周慕南的腰。周慕南被他踢的往前一扑,不得不伸手撑地,于是顾卿北的胳膊得以解放,被他迅速的收回来撑在身后,上身后仰,慵懒而随意:“省省吧你。药效太差,不然我哪用得着跟你生这一晚上的气。”

      他倾身靠过去,周慕南还坐在地上。顾卿北凑近他,一字一顿:“毕竟我睡着前,你就已经不在家了,对吧?”

      周慕南猝然起身,顾卿北猝不及防的被他环着腰扑上来,身体本能的顺势向后倒,后脑勺便磕上了窗台,撞的他耳边嗡嗡作响。

      周慕南的脸埋在他腰侧的被子里,瓮声瓮气的说着我错了你别走。顾卿北被他半压在床上动弹不得,突然就想起自己高三毕业的暑假。

      顾卿北是艺术生,从小养成的绘画功底让他在冬天的专业课考试里备受青睐,且在盛夏到来之际的那场考试里,他超常发挥的文化课成绩如愿把他送出了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

      他又一次在房间里收拾行李,距离上次已经过去了六年。他摊开行李箱,转身又看见周慕南。

      “你怎么在这儿?”他心情颇好,甚至还对周慕南笑了一下,“来送我?来早了。”

      周慕南咬着嘴唇看他,声音小小的,有紧张和试探:“你能...带我一起吗?”

      “什么?”顾卿北愕然,周慕南扑上来,手臂环着他的腰把他推到床上,仰着脸看他,“你能带我一起吗?”

      “你开什么玩笑。”

      “那你还回来吗?”

      “我...”顾卿北否认的话在嘴边徘徊,终于还是改了口,“我们做个交易吧周慕南,我不可能带你走,但我可以放假回家。”

      “前提是,你好好长大。”

      “怎么样?我等你长大。”

      周慕南把脸埋进他腰边的被子里,瓮声瓮气的说好。

      顾卿北突然就笑了:“周慕南,你和你小时候几乎一样。”

      他推周慕南,手臂上肌肉鼓起来,是真的用力:“起来,我胃疼不想动,你去帮我找两片止痛药好不好?”

      周慕南爬起来出门,隔壁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没一会儿周慕南回来,手里攥着两片小白药片。顾卿北摊开手等他,周慕南却猛地收回手:“家里没热水了,我去烧。”

      他把药片塞进兜里转身去厨房烧水,顾卿北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无奈的起身:“你会么?算了我来吧。”

      他追出门去,果不其然看见周慕南捧着茶壶满脸的纠结,便叹口气走过去接过来,拧开水龙头把水灌进去,放稳后开煤气灶,火苗跳出来,伸长舌头舔舐还挂着水珠的壶底。

      周慕南站在门口看他一气呵成的动作,直到火舌稳定的跳跃起来才慢吞吞的走过去,抓起顾卿北垂着的手。

      “哥哥。”他小声说。

      顾卿北摸到他掌心那道疤,有些磨人,有些刺痛,他静静地摸了好久才开口,声音带笑,尽是无可奈何:“我梦到过你。”

      他垂下眼帘盯着眼前的茶壶,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摩挲周慕南的掌心:“要不是你,可能那瓶药的药效也没那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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