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唐》漏过许多细节,其中包括唐朝的诗人和诗。
也许五千年中的每朝每代都曾出现过无数的高人,写下了落英般的璀璨篇章,但历史的面目不过是当年的一朵昙花,我们眼前的图景只是前辈们临摹的映像。所以唐诗的地位到底有多高,我不敢妄断。
不过,映像里的那朵花,最隽秀的一瓣,就是唐诗。
文人作唐诗,诗外几重天地,诗中俱是才华。
然而,男人的才华,与女人的美貌一样,是一柄双刃剑。美貌的女人获得世间的青睐,人生的路走得比别人更快捷,却也因此面临更多的恶意。例如当时:乡绅的强夺,公子哥的暗算,军阀的口水,江湖匪头的觊觎。譬如今日:婚礼上的弃水与扒衣,富二代的硫酸,高管的暗示,演艺公司的陷阱。
男人亦如是,才华必然生出情怀,情怀则与政治格格不入。讲究君子之道和真情洒脱的诗人,很难适应人前一笑人后一刀的官场生态,中唐、晚唐犹然。他们纷纷酗酒和归隐,抒发内心的不甘,抱怨世事的不公,以致于田园诗人和咏物言志的诗篇占据了唐诗的过半江山。
幸好,虞世南遇着一代明君,享受着太平盛世。但尽管如此,他还是险些被才华割破手掌。
那天,唐太宗与虞世南在讨论政事。
太宗管理万民,每天事务不断,此刻脑袋有些累了。他扔下手里的奏折,揉了揉太阳穴,便起身走到窗前,打量着外面的景色。
窗前斑驳摇曳的竹影不停地敲打着他的思绪,他触景生情,即兴赋了一首:
贞条障曲砌,翠叶贯寒霜。
拂牖分龙影,临池待凤翔。
错落而生的竹,贞情瘦弱,细细的绿叶能抵住无边笼罩的寒霜。它们灵动的影子落在窗台,就像平地而起,腾空蔽日的龙影。再过不久,这些在池边隐而不发的竹,将摇身变成展翅的雏凤,一飞冲天!
太宗的戎马和韬略使得他的诗词充满了金戈与大气。
虞世南陪在旁边赏竹,情景历历在目,听得也十分清楚。太宗的“翠叶贯寒霜”让他心中悠然一动,有所启发。过了片晌,虞世南借着太宗的诗,应了一首:
葱翠梢云质,垂彩映清池。
波泛含风影,流摇防露枝。
龙鳞漾嶰谷,凤翅拂涟漪。
欲识凌冬性,唯有岁寒知。
翠竹的品质堪比梢头高高的白云,身形则落入池中成画。暖风带起微波,将藏在水中的竹枝打压下去,生怕这美妙的元素逃出自己的版图。然而,竹影若龙鳞,本生于嶰谷(当年黄帝取竹制器之处),岂是曲曲池水可囚?竹形似凤翔,骤而风起,风生涟漪,奈何本末倒置,徒做妄想?
虞世南吟到这句,意境与太宗的那首大差不离,连太宗都已准备好一番谦虚之辞,只等着他拍出一副绝好的马屁。没想到虞世南话锋一转,最后一句竟是:要知道竹子在冬日爽不爽,那得等到三九天。现在是盛夏,别搞得不伦不类!
原来虞世南觉得,太宗说翠竹耐寒,这不假。但此时是夏季,离寒冬腊月还早,正是蝉儿叫的最欢,人活得最难受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翠叶贯寒霜”,跳跃感过强,不但没有降温效果,还让听的人感觉突兀和别扭,于是乎更加难受。
要是换了别代天子,听到这么一首自鸣得意的教导作,岂能不愠不怒?别说虞世南以后的仕途,小命能保得也是前世积的福。
然而太宗听后,反而细细加以品味。旋即意识到了虞世南的诗外音,他不觉赧然一笑,说道:“原来如此,是朕表意太过了。爱卿的用辞和节奏,果然比朕强。”
虞世南顿时脸红,连声说惭愧、惭愧。
虞世南的言行当然没有错。文无第一,天子亦然。况且正因为太宗素有从谏如流之风,虞世南才养成了这种有错必纠的习惯。
太宗则更高一筹。许多人以为善于纳谏是由于脾气好,其实这远远不够。
真正的原因是理解对方。理解对方的初衷、心意、主旨、目的,才能使自己的本能敌意降到最低甚至消泯无形,才能真正纳谏。
触景感怀然后一时冲动,这才是创作的源动力。铺写的诗句内容,与情意有着天然契合,而不是强应于规则和习惯。他人心中的突兀和别扭,在太宗心中恰是心志的自然书写。
自己南征北战,立下战功百千,寻得良将无数,本愿意当好自己的秦王,帮助父皇和兄长治理好这个国家,却被有心人等逼得无路可走。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战友,他只能背负起必将千古留存的恶名,弑兄夺位。
即位之后,本可安享帝权的他丝毫没有懈怠,继续励精图治,纳言用策,把大唐建设成为最强的帝国。他跨过沼泽和深渊,扔掉暴躁和放纵,给世人明翠和信仰。
他就像一只竹,比之天地渺小,受风拂而飘摇,却既坚且韧,贯透寒霜。
他也明白虞世南。他明白,虞世南没有体会到他内心深处的情感;他明白,虞世南的诗词更讲究规则和习惯;他明白,虞世南有着文人的傲骨,却没有丝毫的恶意。
所以他欣然接受,接受虞世南的自鸣得意。
窗前的二人留下两首诗句,世人的玉盘中却不只多了一对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