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之托

故人之托

<一>

干瘦枯树,叆叇浓云,轻逸尘烟。

她站在桥边,看着这似曾相识又远隔千山的风景,甚是怀念。

淡薄无力的阳光终于穿过了云层,将大地切割得斑驳一片,阴影沉在树梢,使妆容本已寒酸的老树更加暗淡;晨光照在水面,温柔地推动了小溪的流转。湍湍流水与薄冰碰撞的脆响打断了她的回忆,她站起来,摇了摇头,向城里走去。

街边包子铺里散发出的腾腾热气与客人大口咀嚼时呼出的白烟织成了一道帘幕,割断了冬天的寒意与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的联系。野猫也蹑手蹑脚地从屋顶上跳下来钻进帘幕里,舒舒服服地趴在锅炉边享受难得的暖意。

对面的茶馆里,许多穿着薄棉袄的男人在围着一张桌子侃大山,他们左手捧着一碗小面,右手举着筷子,吃一口,说一句,激动时还会把碗筷重重地一放,摆好姿势指东指西,大有纵横捭阖指点江山之意。而老人们则总是带着老花镜,捧着一壶茶,安静地看着报纸,不发一语,只是时不时看几眼窗外因为穿得太厚而滚成一个球的小孩子们,露出慈祥的笑容。

这一切和她以前的印象依稀对得上号,只是到底是多久以前呢?自己明明还年轻,怎么就这么健忘了?她自嘲地笑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于是她走进茶馆,向他们询问那座名为“弥沙”的小山在哪里。

他们都在自己做自己的事,没人抬头理会她。她又去问了问街上的行人,但他们也只是埋着头,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看也不看她一眼,几个人走过去之后还回头用狐疑的眼神扫了她几下。

是不是城市越发展,人就越冷漠?她叹了口气,转身去问在一旁玩耍的小孩子。孩子们倒是很干脆地给出一个答案:这座城里没有山。

她花了好几个小时走到城市的另一边,终于找到了这座小山。她看着这么多年都没发生什么变化的山丘,自嘲地笑了笑,小孩子说的话果然不能信。

缓缓地走了一圈后,她来到那个久经风霜的绛红色岩石下,几经翻找,在深深的泥土中挖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木盒。

埋藏的地点、木盒的样子,一切都和梦里一样。接着,她缓缓地沿着梦里她走过的那条路,去找那个在梦里没见到的人。

一路上,熟悉的风景越来越多,小矮房、旧商店、大池塘,她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这些事围成了一个复杂的蜘蛛网,一切都指向中央那片未知的空白。

路的尽头是一个小院,院里是一个男人,一个穿着老式棉服、躺在躺椅上的苍老的男人。他沐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已沉沉睡去。抑制不住好奇心的她像猫儿一样轻轻地凑到他面前,仔细端详。在这个人的脸上,似乎有着某个故人的影子。相似的轮廓、同样的眉眼,以及……熟悉的胎记。

下个瞬间,她的脑海中涌现出无数记忆的碎片,碎片相互碰撞、组合,变成了一个拙劣又幼稚的手工盒子,盒子里是满满的眼泪。泪水从她的眼中涌出,但没掉落在泥土中,也未能打湿他的衣裳,只是一滴一滴地砸在手中的盒子上。她把盒子放到他的胸口上,然后像以前那样,蜷起身子,轻轻地躺在他的身旁。


<二>

晚风微凉的时候,男人终于从梦中醒来,是个难得的长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恩爱的父母、可爱的妹妹、无忧无虑的欢乐,童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直到战争爆发,父母不得不分别带着他们逃往天涯海角的两个国家。

离别时,妹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问:“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也许要等战争结束,我们的国家重新建立起来吧。”他故作坚强地拧过头去,不让妹妹看到眼中的泪水。

“那战争要什么时候才结束呢?”

“听爸爸说,战争都是要打很多年的。”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再也积蓄不住,决堤而出。

“哥哥要坚强哦。”妹妹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哭,而是微笑着伸出手来,踮起脚尖,擦掉了他脸上的眼泪,“我想再长的战争也不会比四十年更长吧,无论怎样,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一定要在这里再见一次面,好吗?”

他握着她的手,点了点头。


<三>

十几年后再见时,却是一纸遗像,两隔阴阳。

“最后一次,没想到是你失约了。”他没有眼泪,只有一夜白头。

他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带着本身就不多的行李回了国,然后回到这个小县城,终日不发一语,看着花鸟,对着流云。

梦里,妹妹在离别时变成了一个少女,用力地抱住了他,并微笑着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什么?他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大脑混混沌沌,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看到椅子旁的小盒子。他身体僵住了很久,才颤颤悠悠地拿起它,轻轻地抚摸着外壳,仿佛是爱抚着情人的肌肤。这个盒子是他与妹妹分别时在城里埋下的时间胶囊,但在战火之后,他再也没有尝试过去寻找它。

打开盒子,里面没有小时候喜欢玩的玩具,没有积攒很久的硬币,甚至没有字条。里面只有一张湿漉漉的照片。

借着夕阳的余晖,他才看清了照片。照片中的那个夏天,他和她在院子里一边吹泡泡,一边放风筝,两人脸上带着最无暇的笑容,欢笑嬉戏。

他把照片对准即将沉落的夕阳,照片上的内容却变成了长大后的他们,相拥而泣。

当最后一丝余光也消失不见时,天地间堕入了最深沉的黑暗里。他弯下腰,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嚎啕痛哭。

泪水落在照片上,照片变为一缕青烟随风飘去,随即盒子、院落,以及他自己,都化成了尘烟,飞向家人们所在的天际。

“哥哥,这一次,我也没有失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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