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30日,陈忠实来我们单位作《创作与人生》的报告。因为一直很仰慕陈先生,于是我早早来到他要作报告的地方。当陈先生及我们单位的几位领导到场的时候,他挥着手向大厅里黑压压的人们打招呼,大家瞬间掌声雷动。然后,陈先生就很随和地讲起了有关文学创作方面的问题。他讲了传统文化对现代社会的作用和意义;讲了吸收、学习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创作时的独到经验;讲了文学爱好者在创作时对方言词汇的选择和使用方法;讲了自己如何处理作品中反面人物原型的方法和经验;讲了大学生如何把握长篇小说的结构等问题。陈先生的报告是结合了自己的创作经历来谈上述问题的,所以讲解深入浅出、语言精辟凝练,不时赢得大家的热烈掌声。最后,陈先生留了一些时间和大家互动交流,他认真解答了人们提出的问题。
2010年11月20日,我在参加“陈忠实文艺创作思想”研讨会时,第二次见陈忠实先生,当时他已经68岁了,他的嘴里叼着一根比原来细了一圈的雪茄,低调地坐在主席台的最左边,当大家就他的《白鹿原》“说三道四”的时候,他听了礼赞的话语后微微一笑,听了挑刺性的话语后亦然微微一笑。我有幸被主持人点名做自由发言时,我就陈先生的《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和大多数人一样做了发言,我简短地说明了它所体现出来的关于文学创作如何处理继承和创新关系的思想。研讨会快结束的时候,陈先生就大家的观点看法进行了答谢,他基本没提那些好听的话语,而是更多地对当面批评他的《白鹿原》的缺陷的人表达了感谢。而指出他作品缺陷的又是很年轻的发言者。陈先生开阔的心胸和谦虚的态度使会场的每个人都从心底里产生敬佩。许多人涌到他跟前要求和他照相,他有求必应,站在崇敬他的人旁边,头微微偏向他或者她,脸上虽然比以前消瘦了很多,皱纹也比以前多了许多,但陈先生给人感觉是一位如父亲如爷爷的慈祥老汉。
会餐的时候,陈先生端着酒一个桌子一个桌子地齐齐地向大家表示感谢,还说他因为晚上又有一个重要事情,所以得提前退场了,很是歉疚。大家理解地七嘴八舌地说“您忙您的。”然后他就走了,送他出去的有李云雷等评论界的著名人士。畅广元、肖云儒、李星等老先生和其他人都站起来目送他走出餐厅。
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与会人员坐着主办方“陈忠实当代文学研究中心”提供的大巴来到白鹿原上的时候,陈先生已经早早地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等着大家。他先把大家领到著名的“白露书院”所在地——西安思源学院,在一幢规模宏伟的白楼之上的二楼,有一个大厅吸引住大家,厅门上方题写着“陈忠实文学馆”几个鎏金大字,那是陈先生文学人生的展览场。大家随陈先生走进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后,看到厅内展览着先生走上文坛所取得的累累硕果和他在不同时期的珍贵照片,这些照片有他的单独照,也有和文坛上叱咤风云的著名作家路遥、贾平凹等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的合照。大家站在这些照片面前除了悲悼已逝的路遥、京夫、邹志安之外,更惊叹在他们中竟然出现了好几位著名的小说作家,好像是命运安排好了似的。在大家听着著名文学评论家邢小利对一幅幅照片进行讲解的时候,陈先生来到大厅的一处会客处休息。有几个人在拍照,我也拿起摄像机记录了一段陈先生风生的说笑,又和许多人一样和陈先生坐在一起拍照留念。
离开“陈忠实文学馆”,众人随陈先生来到白鹿原的最北边,陈先生深情而洪亮地介绍白鹿原的得名及地貌特征。众人在陈先生的指点下看见了滋养他文思泉涌的灞河和河两边的川原山峦,灞河中的水流汤汤,初冬虚弱的阳光照在它的上面,亦然亮光闪闪。陈先生把著名文学评论家李云雷等叫到跟前说:“我给你们几个外省来的好好介绍一下白鹿原。你们外省的好多人对我书中写的原是什么一直弄不清,我介绍之后就清楚了。”大家哈哈大笑。
离开白鹿原,我们坐车来到原下然后向陈先生的旧居方向而去。来到陈先生的老屋,我们看到陈先生的老屋前有几簇青绿的竹子、两树玫瑰,还有一棵巨大的泡桐。由于老屋已无人居住,所以大门口的玫瑰树上叶片稀疏发黄病态。进入头门,院内是一片干枯的苔藓荒草和几种花树,大家基本上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使院子里显得清幽而萧瑟。
陈先生的老屋内部有两进门,前边是一座当地普遍都是的平方,显得陈旧,陈先生介绍这是它的四五千元稿费和三千多元的借款盖起来的房子,已经有好长时间了。在这座房内的东西两边各有两个居室。陈先生说东边的是他和夫人的住处,西边一间是儿子的,还有北边的一间是他的书房。陈先生将书房门打开,我们看到除了有些零乱之外,基本保持着二十年前(《白鹿原》1989年完成初稿)他写《白鹿原》的样子,靠西墙的南边是一个简易书架,靠南边是一个沙发。屋子的正南边是一张黄色的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个小相框,里面是陈先生中年时候精神而潇洒的照片,桌子上还有一个台灯。屋子的东墙处也摆放一张稍长些的沙发,沙发的前面是一个小小的玻璃茶几。有人问陈先生当年是坐在那个沙发上写作《白鹿原》的?陈先生说是靠西墙处的沙发,几个拿着相机的叫陈先生坐在西墙跟前的沙发上照起相来。
随后,陈先生又打开一个门,展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一座比前面的房子新了些的房子。陈先生说:“这房是当年太白文艺出版社给我出了四五本文集之后付了六万元稿费,我老婆一个人拿回来盖的,我就根本没怎么管。”大家的笑声朗朗满院。
陈先生又打开后院一个很奇怪的铁门,他说:“这是我当年修的一个地下‘空调’,因为家里没有空调,夏季把人热得实在没地方写作,我就修了它,修好它之后,就到里面写作。”
我和许多人下到大概低于地面快两米的地下室里,在这个寒风时时袭来的初冬里我们很明显地感到它也有些许的温暖。我看到地下室里支着一张木板床,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同样摆放着当年陈先生写作时用过的东西,虽然零乱而罩满灰尘,但陈先生当年为文学奋斗的画面依稀可见。遗憾的是,我的摄像机没电了,否则我会把它里面的许多东西都摄入机子中,以存为珍贵资料。
走出地下室,我说:“陈老师您给我们介绍介绍前院、中院一些花树的名字,我们好多人都不认识,叫不出名字。”陈先生笑吟吟地说:“这些花草树木在我的一篇文章里有详细的介绍,你可以看看。”但来到中院后陈先生还是热情地给大家介绍了那些种类较多的花草树木的名字,他指着每一种说:“这是白玉兰,这是观赏石榴,这是竹子,这个大家都认识,这是菊花,大家也认识。”然后陈先生说:“我领大家看一下我平生画的两幅画。”我们都以为他要打开一间房门真的让我们看他画的画,他却指着较早时候盖的那座房的东西檐头说:“就是这两边的这些。”我们一下子笑了起来,因为我们看到东边是陈先生在当时未干的水泥抹就的墙面上画了几条波浪线,线上明显是几只海鸥正展翅飞翔,西边则是几条折线组合而成的高峻大山。两幅画线条简洁流畅、形象生动,特别是那幅关于大海的简笔画一下子把我们的思绪引向东南沿海之外的广阔洋面之处。我们对陈先生的幽默又一次欣然而笑,对他把高山、大海、梅兰竹菊相映成趣地搭配组合在一起颇感他艺术细胞的无处不在。
看完老屋,许多人又拉陈先生留影,他还是那般谁叫都到。最后我们在一起照了张合影后坐车向蓝田县城开拔而去。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带着陈先生泼洒在每个人身上的艺术灵性再去看看千年前唐代大诗人王维曾经写出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篇的惘川。
到了去蓝田的高速公路入口处,陈先生上到我们坐着的大巴上,双拳相抱说:“对不起大家了,我就不到惘川去了,我先回西安了。”我们知道两天连续的劳累对快七十岁的老人来说已实属不易,我们都站起来向老人告别。完后我们就踏上了去惘川的旅程。
五年多之后的2016年4月29日早晨7:45分,先生在西安西京医院驾鹤西去,舌癌使他饮食艰难,现代至高的医疗技术对这种令人痛苦不堪的恶疾却无能为力。也许先生归去是一种幸福的解脱。毕竟,他可以枕着自己厚重的《白鹿原》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