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索菲像往常一样在地铁站等车。趁列车没到之前她拿出化妆镜,急匆匆地补起家里没化完的妆来。她失望地发现,再厚的遮瑕膏也已无法覆盖眼圈那里积淀的灰紫色,缺氧的血液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凝结,暗沉的颜色仿佛在昭告世人,它的主人已经永久地失去了美梦的乐园。
她惧怕这永无止境的失眠,不是因为辗转反侧的痛苦,不是因为黑夜之中的孤寂,也不是因为白天疲倦不堪的身躯,令她真正恐惧的是夜晚的清醒。那是一场没有漫长的、寂静的、深邃的、近乎绝望的自我对话,在仿佛没有尽头黑夜里,这场对话的主题总会归结到几个无解的问句:为何要同一个不懂自己的男人恋爱?为何要没日没夜地工作?为何要在伦敦生活下去?以及,为何要活下去?
从偏远的郊区乘上地铁大都会线,需要一个小时才能抵达公司,索菲每天会挑选一本书陪伴她度过这漫漫长路。尽管车厢里的阅读效率极低,她仍不愿用音乐或是视频来取代,因为阅读不是单方面的接受,文字和读者之间会产生一种有益的交流,这能令人保持清醒。
今早,她在匆忙中选中的是加缪的《西西弗神话》。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列车穿梭在漆黑的地下世界,摇晃的车厢和冰冷的报站声取代了窗外变幻的景色,机械地提示人们身处何方。随着站台名称渐渐接近市区,车厢里的空间越来越小,拥挤的人群不断消耗本就稀薄的氧气,谈话、咳嗽、手机铃音、从耳机里溢出的乐声,甚至呼吸声叠加在一块儿,超过了地下铁的轰鸣,这使她感到一阵晕眩,只好把书本合上,两眼无神地望着乌黑一片的窗外。
阅读的时间就这样被碎片化了,不仅如此,一切文娱活动都被塞入了这破铜烂铁似的碎片时间里。那么,珍贵的整体性时间被用去了哪儿呢?要回答这个问题,索菲只需将时钟往回拨二十四小时即可,因为她的生活是一场完美的循环——被闹钟吵醒,后悔吃下高热量的早餐,在地铁里昏昏欲睡,不知为何而忙碌地工作一整天,等待或放弃等待安德鲁没有节制的加班时间,将所剩无几的自由支配时间奉献给电视或手机屏幕,最后怀着空洞的心情躺上床,祈求睡意早些到来,接着又被闹钟吵醒。就和西西弗式的人生一样荒谬。
睡眠是一种神奇的机制,它为生活创造了一个节点,每一天的循环从睁眼开始到闭眼结束,形成一个完整的圆环。因为这个节点的存在,每一天的重复变得理所当然,人们轻而易举地忘却昨日,重度昨天,以此来填满明日。所有娱乐活动都有一个相同的使命,就是在这样的循环中制造一些新鲜感,令人们以为自己的每一天都有所不同,每一次睁眼都有它的意义,但可怜的现代生活却将这些时间压成了碎片。
报站声响了十三次,索菲终于能暂时逃离拥挤的车厢,但地下旅途尚未结束。她需要跟随人流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才能转乘贝克鲁线,黑压压的人群就像下水道里一支庞大的蟑螂队伍,为了觅食而倾巢出动。她几乎能看见他们头上长出了触角,感到自己背上扑扇起黏乎乎的翅膀。
她或许应该强迫自己早一小时起床,那样就可以乘安德鲁的车一起到公司。和他一起的生活通常节俭又朴素,但乘坐他的爱车是为数不多的享受机会,那辆外观奢华、价值不菲的捷豹是他最大的资产。精打细算的安德鲁知道如何将每一分钱都花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他可以住郊区,可以吃快餐,甚至连上电影院都不怎么舍得,但当他开车出门时必须让所有人意识到他光鲜的社会地位——来自最著名的会计师事务所普华永道,在泰晤士河畔的金融区工作,拥有精英特质与无量前途——尽管目前的职位只是一名初级经理。
无论表面如何伪装,索菲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早已察觉他与身俱来的自卑,正是因此他才千方百计地掩盖内心的弱小。比起财富的炫耀,捷豹对他而言更像一辆坚硬的装甲车,在这个充满竞争与敌意的世界里为他保有一些可怜的安全感。
最初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来自苏格兰的能干女孩遇上来自爱尔兰的上进男孩,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奋发向上,比谁都努力,就是为了早日站上与伦敦佬相同的起跑线。他们从事相同的工作,一样的勤奋,又怀有同样的抱负,自然而然地携手共进。
爱情是奢侈品,它属于那些生于温暖南方的女孩,她们成长于丰沃的花花世界,并不知晓世界沧桑贫瘠的本貌。而世界的真相就如索菲童年所见到的那样,猛烈的波涛,冰冷的工厂,无助的鱼群,无论文明如何进退,世界始终保持冷酷的本貌。
她只是想逃离那里而已。最初,这一切并没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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