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在马路边,看见七八岁的孩童向邮筒递一封信笺,踮着脚,动作极其温柔认真。他的母亲站在一旁,微笑点头,晨曦筛过好看的侧影。蓦地想起,上一封手写信已是两年前。
许久未展开信纸,偶有念头,笔尖停顿半天,思绪涌动如潮水,下笔全无。这些心念,多半是读罢古时信件,情深如斯,欲效一二。
1.思君日积,计辰倾迟。知欲还剡自治,甚以怅然。人生如寄耳,顷风流得意之事,殆为都尽。终日戚戚,触事惆帐。唯迟君来,以晤言消之,一日当千载耳。 ――《与支遁书》
字句之间,流露出似水流年的味道。年轻时的谢安,约三五旧友,陌上与王侯卿相曲水流觞,放歌纵酒,以千古为序。半百之后,孤鸣翱翔,浮云黯而荏苒。此中滋味,杜甫的“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甚为催人泪下。
他等一个言辞智慧而温存的人。不必从天微熹话到灯如豆,也不必跌宕起伏,但求将累积的惆怅化成空山新雨,哪怕只有一句。进来柴扉,他掸去来路尘灰,不言市朝,不言庙堂,只倚着藤椅,一坛溪水,一袖流云。
那时,夜中,他会频频向窗移榻,知他只为亲月,相视莞尔。又有雷公琴,悬于窗畔,未置深处。他亦不问,知为时拂天风。一来一往,即便卧于一席之地,亦如乾坤遨游,天地何其辽廓。
2.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与朱元思书》
那日,吴均流连山水,扁舟一叶,四壁高危岑青。胸中千壑,寄予天地,写与朱元思。若有一人,在盛大美好面前有对象可诉,且他恰好相应,山水便更美一筹。与人共游同赏,定要寻那心窍通透、双眸匪浅的妙人,无有时宁可独行。
大块自然不似物质,强行霸占生活,带着挑衅的意味。它以细水长流的方式,一点点渗透,不焦灼、不霸道,从容安宁。囿于姚佚启态时,它在那里。沦于与接为搆时,它依旧在那里。终于,可以散发扁舟,趁着墨未浓修书一封: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3.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 ――《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书信之中,最喜这一封清新自然,情谊绵远。王维写“夜登华子岗,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诚不负诗中有画的盛赞。月光倒囊入辋水,微风吹皱镜湖波。一圈圈荡开的涟漪之中,都藏着一枚月亮,或圆或缺。林外微光明灭,山峰露出暗色,如季夏三月,腐草中生出的萤火。
裴迪亦是清赏之人,懂丘壑深浅之美,不似武陵桃花人,宴饮一番匆匆离去。日暮归家之时,他写“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日暮之后,天光薄淡,他又写“日下川上寒,浮云澹无色。”诗风颇有摩诘味道,动静相宜,画面清淡。
也只有裴迪这样的人,才可得摩诘说上一句“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 ”写信自是论人,若他给个粗鲁莽夫,定被弃置一旁,哂笑:“这痴人,山有什么好瞧?草木花鸟,不会讲话的,什么意趣?”而裴迪,定是一双青鞋,一根竹杖,只待山中一声长笑,着屐而走。
4.暮归倒行,观山烧火,甚俛仰,度数谷,至江山月出,击汰中流,掬弄珠璧。……到家二鼓,复与过饮酒,食余甘煮菜。顾影颓然,不复甚寐。 ――《游白水书付过》
苏轼与小儿苏过游白水佛迹院,泡温泉,登山,泛舟。暮从碧山下,仰观火烧云,云蒸霞蔚。山月随人归,辄处有潭,水声若奔。他与小儿乘舟过江,月滤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苏过掬水而戏,天真活泼,东坡一时之间亦忘却了官宦苦辛,同他弄水逐波。
待月上中天,小儿安寝,呼吸缓微,他收拾碗碟,愁上眉间。东坡曾写“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一刹那的悲从中来,无可排遣。他的一生,写了那么多的旷达大度,豪放不羁,像个锦帽貂裘沽酒的狂客。也只有子夜,月满寒川,万户捣衣,他才会敛眉收起笑意,安静说一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5.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方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眷言息胤,不暇提携。 ――《上河东公启》
李商隐写于妻子亡后,柳仲郢为笼络人心,招他为判官,欲以官妓张懿仙相赠,他上书一封,拒绝其意。“梧桐半死,方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妻子逝世,百病缠身,遑论另纳新欢?又有膝下子女,年纪尚幼,这一番番,身心俱疲,如何强颜欢笑?这柳仲郢,若有妻妾,用心定不上五分。
论到悼亡之辞,催人泪下莫若归有光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当年为添生活之趣,手植枇杷树遮阴听雨,如今物是人非,哪堪风雨助凄凉!
袁枚亦有《祭妹文》一篇:“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字字句句,血泪催成,不忍卒读。
无论如何,我们都该抱有敬畏之心,对出生、死亡、美好、痛楚、光明、黑暗。生而有之,自存缘由,只是今生目光浅薄,猜不透百代之事。至于书信,有收件人便尽量多写几封,老来也可以来回多读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