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年级的那个冬天,我和猛哥同桌。他大名高猛,人却瘦瘦弱弱的。
冬天时,他裹一个黑色的大棉袄,却冷得瑟瑟发抖。中午一下课,他就抱着他的酱菜瓶往食堂冲。
有一天,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抱着酱菜瓶往门口冲。估计是手太冷瓶子太凉的缘故,他的酱菜瓶摔在了教室门口。涌上来的同学发出“嗷嗷”的喝彩声,然后踩着他瓶子里的小肉粒敲着铁饭盒冲向食堂。
教室里只剩下四个人了,吃着方便面的我,埋头写作业的两个女生,拿着扫把清扫玻璃渣的高猛。
没过一会儿,那两女生也出去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嚼面以及塑料袋簌簌作响的声音,高猛扫着扫着却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见状,我放下手里的面,立马冲到他面前:“你怎么了啊?我帮你扫吧!”
他抹了抹鼻子:“这是我妈给我做的。”
我:“再让你妈给你做一罐啊。”
高猛:“我妈...我妈要一个月之后才能回家。”
我:“那就一个月后再带啊!”
高猛:“我就想吃我妈给我做的,没它们我吃不下!”
说完,他又抽泣起来。大冬天的,他的双颊冻得通红,一条大青龙挂在鼻下,随着他的抽泣收放自如。
我看着他那副邋遢模样,心里只觉得这个男生太怂了。以后的日子里,我总会嘲笑他挂着鼻涕眼泪的模样。用他后来的话说,他只在两个女人面前哭过。一个是他妈,一个就是我。五年级的我算不上女人,但却是那种不会哭鼻子的女生。
那天中午,我把面分给他吃,借给他卫生纸擦掉鼻涕,把自己的擦脸霜借给他擦脸。从那以后,我只要吃方便面,都会分猛哥一点。
一个月后,猛哥把习惯酱菜往我桌上一放。
高猛:“我妈又给我做了一罐,我把它给你吃。”
我笑了笑:“你自己吃吧,我有面!”
高猛:“我妈说了,吃面对身体不好。”
我:“那你还不是跟我吃了一个月!”
他把瓶子收回到抽屉里,我继续吃我的面。
一天中午,我正一边看书一边吃面。一盒饭摆在我面前,豆腐加冬瓜,夹杂着几块肥肉,还有那种黑红黑红的小肉丁。
高猛:“快吃吧,我给你拌好啦。”
我:“你的饭盒?”
高猛:“不脏,我借食堂阿姨的洗洁精洗了几遍。”
我试探着闻了闻,又抬头对他说:“老师说不能在教室吃饭。”
高猛:“我帮你看着老师,你安心吃吧!”
我把手边的方便面递给他,然后低头吃起来。平日里寡淡无味的冬瓜加白菜加了酱菜后,美味了许多。那是我第一次吃完学校食堂的饭菜,真的是一粒米都不剩。
后来的日子里,我吃过很多小吃宴席。但记忆里那种冬瓜豆腐加酱菜的味道,却成了我一生中怀念回味的佳肴。
整个五年级,我都过着和猛哥分一包方便面、吃一瓶酱菜的日子。
2.
一年后,我赘肉横生。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减肥的概念,只知道对着那些掐着我胖嘟嘟脸颊的同学们傻呵呵地笑。而猛哥还是瘦瘦弱弱的模样,冬天时,还是裹着一件大黑棉袄在一旁冻得牙齿打架。
我在学校的红色公示栏里看到有免费送衣服的活动,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办公室问那个戴着老花眼镜的办主任。
我:“老师,衣服可以随便拿吗,不要钱吗?”
老师:“一个人拿一件,这是好心人赠送给你们的,不要钱。”
我找到猛哥:“我们去拿棉袄吧,好心人捐给我们的,不要钱。”
猛哥:“那是别人穿过的,我妈不让我捡别人穿过的衣服。”
我转过身,心里只觉得自己好心没好报。
我找到分发衣服的房间,然后死乞白赖地求管衣服的爷爷给我两件衣服。
他帮我找:“丫头,这件红色的好看,还有小花图案呢!”
我摇摇头,又自顾自地找起来。
他又说;“这件黑的好看,还有两个兔耳朵呢!”
我立马冲过去,拿起那件衣服,然后又失望地放下。
我:“我就想要一件没有图案的衣服,我不喜欢花,也不喜欢花花绿绿的。”
爷爷哈哈地笑:“你一个小姑娘就该穿得像朵花啊。”
那天直到上课前几分钟,我才抱着两件大黑棉袄回了教室。
值日生已经喊了“起立”,我却抱着两件棉袄使劲往抽屉里塞。
“放一件在我抽屉里吧。”说话的是猛哥。
我没有理他,然后费劲地穿上其中的一件。
自那以后,我轮换着穿那两件棉袄。同学们过来问我:“你偷你爸的衣服。”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理他们,却偷偷看猛哥。他低着头,颤着身子跺脚,不停地用袖口擦鼻子。
下雪的时候,每个人的天性都得到了释放。操场上聚满了蚂蚁似的人群,有的光着屁股在地上被拉拽,有的捧着一大把雪被追得四下逃窜,结果摔得四脚朝天。
同桌的女孩子拉我去操场,我套上那件黑棉袄,偏头看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的猛哥。
刚要开口,那女孩子却已说道:“高猛,一起下去玩吧。”
猛哥笑笑:“我怕冷,你们去吧!”
我从抽屉里翻出另一件棉袄:“有点脏了,穿上一起下去玩吧。”
多年以后,我无数次回想起那个画面。有两个像是偷穿大人棉袄的小孩子,在漫天的白色里,曾不顾一切地朝对方砸过白色的雪球。他们你追我赶,摔得四仰八翻,笑得响彻天际。
3
自那场雪以后,我和猛哥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他穿着我拿回来的那件黑色大棉袄,借我的卫生纸擦鼻涕,我继续用他的酱拌饭吃。
小学毕业后,我们一起去了县里的初中,我们不再同班。平日里很少见到,各自的身边似乎都有了新朋友。
一日年纪集合训话时,站在我身后的女同学忽然激动地在我耳边说:“快看,快看,五班的体育委员,好帅啊!”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站在五班最前面的猛哥时笔直地站着,头不偏不倚得朝着前方,那件穿了一整个六年级的蓝色短袖妥帖地贴在身上,长一截的牛仔裤圈着脚跟。
哪里帅了,天哪,那个一起跟自己啃方便面、吃酱菜的男孩已经成为女孩眼里的帅哥了。我在心底感叹,不止一次地朝猛哥所在的方向看去。他个子的确长高了,头发比过去长了一些,可是他终究是不一样了。
教室安装多媒体系统打破墙体的碎渣装了满满一垃圾桶,而那天正好轮到我倒垃圾。我提着沉沉的垃圾桶,从四楼的走廊一步一步往外挪。路过的姑娘们拉着小手谈笑,追逐打闹的男生脏话。而我只是尽力把头偏向一边,心里却骂着那个安排我倒垃圾的老师,心里却遗憾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
从四楼到一楼再到垃圾场,我知道那将是一段很远的距离。而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歇息一会的我,在心底忽然想起了猛哥。他比过去高了,或许他来提就不会像我这样费力了。很不幸地是,在第二个楼梯口时,我真的就遇到了猛哥。可是我不下意识地蹲下身去,面照着墙角假装系鞋带。
看着他从我身边走过,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看着他拐过楼梯角的身影,我却又在心底埋怨自己的胆小。我费力地拎起垃圾桶,继续费力地前行。我想,这就是我躲避猛哥的开始吧。
突然发现自己曾经视为死党的猛哥一下子变成了女孩子们花痴的男孩,我在心底却没有一丝开心。大概自己就是那种在人群中默默无闻的女孩吧,所以突然觉得被关注的猛哥给了我一种距离感。我在人群中止不住地看他,期待与他的偶遇,期待他主动打招呼,可是自己却又总是故意躲避。
秋季的篮球比赛上,猛哥在三连败的五班队伍里却成了格外耀眼的明星。他的每一次运球每一次投篮似乎都能引来女生们的尖叫,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算成熟。但女孩间的话题已经离不开最近热播的偶像剧,学校里某个帅气的男生了。
而我呢?我是那个埋头于学习、安静又认真姑娘。
4
那个时候的自己,穿六年级时穿的白色短袖,扎一个简单的马尾,傻傻地将学生证、钥匙、饭卡全部挂在脖子上。在第一次调换座位后,我迎来了一个叫做俊宇的心同桌。
高高的个子,上课时从来不安分的眼神,下课时满教室晃悠的身影,就是这样的他,偶尔会恶意地拉我脖子上的挂绳,恬不知耻地抄我的作业,吃零食也不忘递给我一些。可是每次我都说自己不吃垃圾食品,不过也真是好笑,那个小学以垃圾食品生存的自己,不知于何时不再吃零食。
在跟俊宇同桌的两周后,我收到了俊宇给我的情书。那是我人生中收的第一封情书,俊宇也是第一个夸我漂亮的人。可是天知道,我那时是高兴坏了,还是恐惧与班上男生的起哄与尖叫,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俊宇写给我的那封情书,连同他送给我的那只好看的钢笔扔到了垃圾桶。
我永远都记得俊宇从垃圾桶里把那支钢笔捡起来的表情,他嘴角上扬,不屑地笑了。他的眼睛在说:你这样虚假的女生不喜欢也罢!
自那以后,我尝试着主动跟俊宇说话,尝试着解释自己的行为,道过很多次谦,仿佛拒绝他倒成了我对他的亏欠。但事实是,一周后俊宇就有了新的追求对象。隔壁班的大姐大,一个长得剽悍、性格很野的姑娘。知道这个消息的我或许有过小小的失落,但终究是俊宇在交了新女朋友后,肯跟我说话了。继续抄我的作业,却不再拉我脖子上的挂绳。
上数学课时,他借我的圆规为他的女朋友打造专属的一元硬币手链。老师点他回答问题他一脸尴尬,还让我的圆规成了牺牲品。被罚站一节课的他却笑嘻嘻地对我说,会买一个还给我,手紧紧地握着拿枚才钻出一个小痕迹的硬币。
第二天,俊宇拿出新买的圆规对我说,孔钻完了就还给我。他上课依旧钻他的硬币,我害怕圆规再次被没收竟然沦为他的帮凶。看他认真钻孔的样子我还在想,若是他把这股劲放一点在学习上,就不至于几乎节节课都被老师点名批评了。可是他即使被老师当着全班人的面骂,也依旧一下课就乐呵呵地去隔壁班找他的女朋友。
两周后,俊宇把圆规还给我,还给我买了一瓶牛奶,说是感谢我的帮助。他把用红绳串好的硬币手链戴在手上,得意洋洋地说这是他的杰作。下课后,他戴着那串手链跑到隔壁班把这杰作送给他的女朋友。
上课时,俊宇又无所事事了。趴在桌子上睡觉,被老师罚起来站了一节课。下课后俊宇问我借圆规,说是要再完成一件杰作。我问他这次给谁,他说要给自己也做一个,情侣就该有一模一样的东西。
就这样,上课时,俊宇继续钻硬币,我继续沦为他的帮凶。一周后,俊宇气鼓鼓地把圆规还给我。一向嘻嘻呵呵的他生起来说,全然没有男孩子该有的爆裂。从同学们的空中,我知道俊宇失恋了。他们都说,俊宇的女朋友喜欢上了五班的高猛,才踹了俊宇。
周五的年级集会上,鼻子上挂着伤的俊宇被年纪主任拉倒队伍的最前面。他拿着喇叭喊:三班的高俊宇同学攻击同学,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
下面的同学踮着脚一个劲地看台上挂了彩的少年,低垂的头颅下,藏着的是一颗根本不愿认错的心。只是大家并没有看出来,站在五班队伍最前面的体育委员也受了伤。
那次集会后,俊宇被要求由父母带回家教育。他走的那天,鼻子上的血痂格外明显。他面无表情地收拾桌面上的书本,看着他把所有的书本放进抽屉,竟然没有一本带回家的意思。
我说:你回家不学习吗?带本书吧!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时髦女人便抢过俊宇的书包。她气愤地看了俊宇一眼,然后把抽屉里的书使劲往包里塞。边塞边说:学习不认真,还给我打架闹事,真是丢人。那个女人是俊宇的母亲,美丽又年轻的女人。
俊宇走了之后,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我突然有些怀念那个上课时在我旁边发出各种噪音的钻孔专业户。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去找的猛哥,只知道自己站在五班的教室外格外局促。猛哥出来后,我还隐约听见他身后男孩子们的私语声。
我:你动手打人了吗?
猛哥:他先动地手!
看着猛哥腮帮子上青肿的印记,我突然发现他那瘦削的脸庞确实像极了偶像剧里的男主角。
“那为什么回家的只有他一个人?”
猛哥有些不耐烦了:“我怎么知道,再说了,这关你什么事啊。”
是啊,关我什么事。难不成是找一个理由主动跟他说话。
我窘迫地离开,红着脸低着头。那次以后,我一见到猛哥就远远地躲开。那种明明深厚过的友谊由于自己莫名其妙的恐惧与厌恶消失荡然无存。
俊宇回到学校是两周之后,鼻梁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剪了头发的他显得格外精神。本来以为回家受了一个教育的他该有所改变,可是上课他依旧睡自己的大觉,下课后依旧跟他的那群小兄弟在走廊上晃荡不羁。
一日,百年不收抽屉的他忽然收起了抽屉。从用过的卫生纸到长了霉的零食袋子,我真不敢想象自己在这样一个垃圾堆旁边坐了一个多月。
他把圆规扔到我的桌子上,然后拿着那枚钻了一半的硬币忧伤起来。
“要不给我吧!”我在一旁说。
他点点头,然后把圆规拿回去,说是要帮我钻完,反正他上课闲着也是闲着。
就这样,在临近考试的学期末,俊宇还是低头认真钻着那枚硬币。当然,在他把钻好孔的硬币交给我的同时,我知道他又交了新的女朋友。对待这个整天就知道玩还不忘学人家大人谈恋爱的同桌,我在心里充满了不屑。当然,我也想不通,为什么那些女生总是那么轻易地就被俊宇追到。
5
第二学期开学后,我没有再和俊宇同桌。生活似乎少了很多小乐趣,看着班上的同学疯疯闹闹,我心中向往却无动于衷。
那年,我所在的小城发生了一件大事。一辆运载木材的货车深夜坠崖,一家三口,一死两伤。而那个坐在货车里的小孩就是猛哥。
发生这件事后,学校里组织募捐活动。我捐了100,那是我一直不舍得花的压岁钱。
一个月后,学校组织每个班派代表去医院看望受伤的猛哥,而我积极地争取到了那个名额,我哭着对老师说,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医院看到猛哥时,他还躺在床上,脑袋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脸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疤,眼睛只能微微地睁开一个小缝。
看到这一幕的很多女孩子都哭了起来,带队的女老师也哭了起来。各班的代表上前说一些祝福的话,然后送上全班同学集结地礼物,有一瓶子的千纸鹤,还有一沓一沓的小卡片,花花绿绿的瞬间就堆满了猛哥的床头桌。
轮到我时,走到床头的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只要一想到那个曾经活蹦乱跳的猛哥满身是伤地躺在我的面前,那个阳光帅气的好朋友如今面目全非地躺在我的面前,我就觉得伤心。
领队老师走过来,扶着我的肩:“江厘,快把班上同学的祝福送给高猛呀!”
我捧着装满了星星的许愿瓶,抽泣着说:“高猛!我们都希望你早点好起来,我们在学校等你。”猛哥眯着眼微微笑,眼角的伤痕触目惊心。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脑子里一直是猛哥满脸是伤、缠满绷带的样子。
我曾经独自跑到医院里找猛哥,却被告知他转到了市里的医院里。我还是会想起他,但都是小学时的记忆。我上课、吃饭、睡觉,过着平淡乏味的学校生活。
6
时间过得很快,初三那年时我再一次见到了猛哥。
那时,我正在排队打饭。有人在身后大声叫我。转身看时,才发现是猛哥。脸上留下了很多伤疤,脸比过去圆润了不少,微微露出的小肚腩格外显眼。在养病期间,那个瘦瘦弱弱的男孩长胖了很多很多。
那天,我同猛哥一起吃午饭。在那个男女一起吃个饭就很敏感的环境里,我跟猛哥却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一起回教室,还约定着下次一起吃饭。
一年不见,伤痛过后的猛哥似乎没有沉浸在忧伤抑郁中,反而更加积极阳光了。还会开几句玩笑,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
休学一年的猛哥上初二,住在三楼,高三的我住在五楼。每次下课后,一群人拼命往食堂的冲的景象尤为壮观。但在我每次冲到一楼时,总会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那里等我。
起初我还觉得奇怪,让他不要等我,先排队就可以先吃上饭。他笑着摇头,说就是要跟我一起吃。一次老师下课拖堂五分钟之久,我慢悠悠下去时才发现猛哥依旧在那里等我。我骂他傻,他却笑笑说没事。
那天吃过午饭后,猛哥提议去操场散步。正午的阳光明媚灿烂,阳光下的两个人影并排走着。一个高大,一个矮小。不知不觉间,那个胖嘟嘟的我已经瘦了下来,而瘦弱的猛哥却胖了太多。
操场上只有我跟猛哥两个人,总觉得气氛有些怪。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等你吃饭吗?”
我摇摇头。
“因为我怕孤单,我没有朋友。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外向了,其实并不是。我只是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伤痛,让所有的人都以为我走出来了。让他们像以前那样对待我,可是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对我。我很讨厌那种感觉,可是没有人能理解我的伤痛。我失去了我爸,我的家已经破碎了。”
我沉默不语。
“我们认识很久很久了,你是我的朋友,很久很好的朋友。”
我偏过头看猛哥,在他泛红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真诚与悲伤。
“我很愿意做你的朋友!”我很想抱抱面前这个悲伤的大男孩,可终究是没有伸出那双手。
猛哥的一席话,让我觉得温暖的同时,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朋友不称职吧。他所经历的生离死别,他所经历的痛彻心扉,在我的眼里,静若囊单纯地变成了他脸上的那些伤口。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陪着那个受了伤的猛哥。
我和猛哥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跑步,成为了很多人眼里的情侣关系。可是于我来说,那个受伤的大男孩只是一个可怜的朋友,我不忍心用青涩的爱情去定义我与猛哥之间的感情。
7
初三毕业后,我去了县里的重点高中的重点班。每周周末休息半天的我总是会迎来一个朋友的看望,那就是猛哥。一年下来,他消瘦了不少,脸上的伤疤已经淡去,只是眼角的缝合处清晰可见,就如同心里的伤疤依旧没能愈合。
高一那年,我无数次对猛哥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这样就就能跟我在一个学校了。那样,我就成学姐啦!我不想像父母一样去唠叨强调学习的重要性,但在心底却无比坚信考取好大学无比重要。
一年后,猛哥结束中考。考试前,我跟他约定,一起去市里玩。
出成绩的那天,我虽然急切地想知道结果,但还是等到晚上才给猛哥打电话。电话接通后,那头熟悉的声音却格外低沉。
猛哥还差距离重点高中还有五分,县里的规矩是一分1000块。
“我打算好了,跟表哥去深圳打工。一个月也能有好几千的工资,我也能养活自己了。”故作轻松的语气充满了失败者的无奈妥协。
其实我很想劝猛哥来上高中,可是他只说自己不愿让收入微薄辛苦工作的母亲继续为自己操劳了。那个时候,我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考上好大学,而那个时候他的梦想是养活自己,不再让母亲操劳。
生活本身实在太过残忍,一不小心就能让两个并肩同行的灵魂分道扬镳。
猛哥去到深圳后,会每周给我打一次长途电话。话题除却他在新城市的见闻以及工作的无趣之外,似乎再无其他。有时候,说着说着那边突然没有了声音。我知道,他是由于太过劳累而睡着了,或者是由于谈话太无趣而来了倦意。挂断电话后,我都会用尽力气想象猛哥正躺在逼仄的混合宿舍小床里,微笑着给我打电话的模样。
可是,我与他之间的通话由最初的期待,变为后来的习惯,再到后来的稀疏,我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过各自的生活。
高考这座大山,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在这一年里,我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其中也包括猛哥。
8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漫长的暑假里我想起了自己与猛哥的约定。从前的电话已经失联,在qq上的消息也没有回复。可是我真的不相信在二十一世纪,还存在失联这一说法。
最终陪我去市里的是好闺蜜,而猛哥就跟消失了一样。我从来没有想到,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断绝可以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不明所以。
再后来,我听到猛哥的消息已经是几年后。彼时,我已经是县医院的一名在职护士。院里生离死别的故事太多太多,诸如那个被查出宫颈癌晚期中年妇女。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认出那个孤独的中年妇女,隐约记得在初中时,猛哥拉着她的手,走在人群中。
50出头的年纪,头发已经全部花白,干瘪的皮肤包裹在枯瘦的骨骼上,一双大眼无力地望着周遭的世界。
她住院期间,很少有人探访,轮流着照顾她的是兄弟姐妹。她话不多,只是在床上静静地躺着。
一日,临床过生日的病人把聚会安排在病房。她盯着电视机上的晚会看得出神,那病人的儿子把一块蛋糕端到女人的面前。女人没接过蛋糕,反而一把抱住那个年轻人,然后呜呜地哭起来。
那一天晚上,病房里很热闹。一大家子人围在一起瓜子,聊天。我隐约听到她说:我也有个儿子,94年的,可是前几年没了。
9
女人是一周后走的,走得时候,脸上还挂着笑。
在她最后的一周时光里,我没日没夜地陪着她。我还记得她说:儿子走的那天,还给自己打了电话,说是自己要打工让亲妈过上好日子。只是自己觉得太孤单了,没有尽头的生活让他觉得累。
工厂里打电话告诉她,儿子跳楼自杀了。儿子的骨灰是表哥带回来的,还带回了一笔工厂的慰问金。厚厚的一沓钱,可是女人到死也没用完。
而我在女人简单的葬礼上,跟着送葬的队伍去到了她将要安息的土地。在她的旁边,是她的儿子。
坟头的青草疯长,暗黑的墓碑透出丝丝冷气。
那一天,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坟前流了很多泪水。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理解她的哭泣,正如多年前,没有人理解坟中人的孤单一样···
荒草离离,泪眼凄凄,这荒唐人世,你我皆是孤独生长的蔓草。
生命是一束枯藤,荒芜与繁盛只不过是绝然又无奈地攀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