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流浪的灵魂,使尽一切方法企图重温生命中那些浓烈的时刻---------西尔万·泰松
第一天 艳 阳
不喜欢冬天,尤其冬至以后的数九,在成都惨白的天空下,日子几乎冻僵,手指冻僵,总掰不完三九四九的天数。中医说气血差,肾气弱。没有想过四季如春,往往和春天还隔着一场虚寒,远不如金川的红叶和梨花季之间,一直有阳光在跳跃,土地板结而明媚。何况红叶正浓时呢。去那儿的路上,总觉的自己像只松鼠,攫取温暖,为隆冬做一场储备。
在都汶高速上还有些微雨,一钻出桃关二号隧道,天就湛蓝起来。到了汶川艳阳如注,再到理县的街头,沿江的河岸上闪出一树树亮黄的银杏,强光下交叠着艳黄而透明的叶脉,像阳光的显影,灿烂随手可触了。我们好一阵欣喜。每次出门都紧随着庸常的杂念,甚至还有教室,操场引起耳鸣的嘈声,像长在脑际的草,除不净。走着走着,当川西的阳光梳理过来,一切都安静了,灵魂归位,主宰自己的是“我“了,所以喜欢大冰的话:“以梦为马,可以早九晚五也可以浪迹天涯。”早九晚五是生存,浪迹天涯是生活,自由的生活。
岷江河谷的阳光火辣而干净,像嘉绒女孩的眼睛,清澈的可以放任何一种思绪在里面游弋。
一座一座的寨子在车窗外闪过,它们和山是一体的,颜色,质地,甚至贫瘠。异化的好些的,像桃坪,寨子里的居民到不像羌人了。更多的寨子只掠过了它们的名字:浮云牧场,布瓦,木卡。。。无意中百度了一下,布瓦在羌语里是“住在云上的人家“,瞬间被这个写实又写意名字打动了,想起杜牧的“白云深处有人家”想起顾逢的“隐者居何处,白云知几重“,想探出头去找寻那座云深不知处的寨子,却往往只有童山濯濯的深谷,只有想象做回声。
我们的车往西,去成都的大巴往东,在狭窄的杂谷脑河谷相汇又擦肩而过,大巴上的藏人和我们一样兴奋,满是期待,那个贴窗的黑红脸的男孩还使劲朝我们招手,我们都渴望去别人的世界,不满意现实,可是真的到了那里呢,黑红脸的男孩会在火锅店的清洗池边洗一整天的碗吗?比他在阳光下消磨的时间还要多。我们会在深入藏区的公路旁发发呆,再顺着枝杈的小路走上一段,而河对岸那条通向他们的世界的石壁小路,永远只和我们平行。试着去当异乡人,流浪的不仅仅是身体。宋冬野在《斑马,斑马》里唱:“我要卖掉我的房子,浪迹天涯。。。“看来他真没有大冰明智了。
从杂古脑河到梭磨河,这几年一直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先是修水库,现在是修汶马高速。桥墩踩进河里,路面铺在河上,如果哪天想改成双层车道,就直接在河面铺水泥了吧。川西改天换地很热闹,我们常常欢喜,离美景又近了更近了。在我们的后花园里,没人去听三岛由纪夫那个阴冷的老头在《金阁寺》里对一节被砍断的树墩说的话:“你沐浴着本不该沐浴的风和阳光。”在这段河谷的灰土里穿行,堵车,一面抱怨又一面憧憬。天地秩序的乐章被微微改动着,是好还是劣呢?当年孔子的一个弟子提议在花园里挖一条水渠,孔子说:“谁知道这将把我们引向何处呢?”,也许好多谜底只存在时间的尽头。
到马尔康会想起阿来,想起他成名前后像个游僧一样行走在这一带的山水寺庙间,在那些墙上不停掉灰的干打垒的招待所里写短篇小说。这是他的老家,现在他是省作协主席。他说:“离开是一种更本质意义上的切近与归来。”所以他抱着藏人的心和外来人的眼光又回来,写《大地的阶梯》,“从成都平原上升到青藏高原,在感觉到地理阶梯抬升的同时,也有某种精神境界的提升”。他是在两个世界穿行的人,深邃而自由。
第二天 红 彤
第二天到金川,为了看红彤彤的梨叶。前年梨花时节,当地一位老阿妈说秋天这儿更美,便念念不忘。梨树是金川的半壁江山吧,花,果早负盛名。在沙耳乡,那年看梨花的地方,又看到了另一种景致,比雪白更激动人心。午后,阳光驱走云层,在村的小路上,梨树的叶子就在头顶燃烧,艳红,血红,朱红,绛红,每片叶子上都跳着红光,叶纹清晰透亮,把它们轻轻合拢,一定就是一盏盏点亮了的红灯笼。忽然想起木心的《色论》,
橙红
大男孩用情
容易消褪
新鲜时
里里外外罗密欧
朱红比大红年轻
朱红朱在那儿不肯红
好可爱的老头,色彩也满是灵气了。再去远观神仙包的一丛丛红叶林,到没有了那种干净耀眼的红色,紫沉沉的,像曼莎珠华,还不如鸡冠花明朗。
晚上住在金川的一户农家乐里。四面巨大的玻璃围了一间可摆几十桌宴席的餐厅,坐在大厅一隅,或许空旷冲淡了胃口,只要了酸汤面,那位邛崃过来的胖厨师说那是他的绝活,得过奖的。我们强调往面里加白菜,他马上拒绝:“肯定不能这样加的。”客随主便,顾客才是主啊,最后还是老板说了白菜另煮才妥。等一口面下肚,才发觉这碗汤是带了钩的,酸和辣被几丝腊肉,几片土豆调和的酸而不惊辣而不燥,勾出了几天的馋虫。另一碗白菜呢,竟有开水白菜的鲜香,要是放到酸汤面里,会有发洪水的感觉吧,冲垮一切。突然对那位胖厨师有了敬意。听他在旁边给另一些人闲聊,说着切马肉,烤野猪,炒猫肉,料理猴肉,正在吃酸汤面的一位说:“我信。”
第三天 明 黄
木心说:
明黄其实很稚气、横蛮
金黄是帝君
柠檬黄是王子
稻麦黄是古早的人性。
从大金川到小金的路上会想起当年乾隆皇帝的大小金川战役,那是他的十全武功之一,虽然惨烈,血流盈江,殷红一片,还是归入了记功薄的明黄里。一路上的植物也有记忆吗?黄色越来越浓了。在大金川河谷,远远望见一棵高而婆娑的树,满头细碎的黄叶,在灰冷的河滩上孑立,像个倨傲的暴风小子。近了,才发觉有几绺枝条垂向江面,黄叶绿水间柔美异常。车开远了,还在想,这片冷峻河谷的植物,一定有逞强的基因也有柔顺的面庞,很契合那一方的水土。
丹巴,差点几个月前就来支教了,可要呆两年,怕了。丹巴的街头很熙攘,到小金通康定连八美,货车,大巴川流着,碾压过当年东女国的脂粉。而街头的每一个行人也让人好奇,汉族?藏族?羌族?汪曾祺在《钓人的孩子》里说“每个人带着一生的历史,半个月的哀乐,在街上走。”走着的人赶路的人是值得尊重和理解的,他们为生命而奔波。而生命是什么呢?西尔万泰松在贝加尔湖独住了半年,一次杀鱼时,他看到红点鲑鱼的皮肤泛过一缕震颤,再像放电一样褪去了光泽。他惊讶道:”生命就是使我们焕发色彩的东西。“
那么,川西浓烈的色彩也会在我们的生命里涂抹艳丽吧,注入留下和出走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