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欲望号街车(A Streetcar Named Desire)》这部剧本中,田纳西·威廉斯塑造了一个被现实击倒最终疯掉了的落魄美国南方淑女布兰琪,这个形象经费雯丽的演绎,成了一个世纪的经典。
布兰琪一出场就显得格外地不合时宜。她一身雅致的白衣,如白莲出水,迷惑地站在新奥尔良一个破败的底层社区的旧房子前。接下来,剧作家一步一步让我们看到这个精致的淑女令人不堪的一面:酗酒、矫扭造作、卖弄风情、惹事生非、谎话连篇。她身无分文寄住在妹妹家,却像女王一样,享受妹妹的伺奉、嫌弃妹夫的粗俗、挑拨妹妹妹夫的关系、勾搭妹夫的朋友,活脱一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矫情戏精。甚至连她自恃的外貌,也经不起下午的阳光,只能在昏暗光线下自欺欺人。
但如果布兰琪真是如此百无一是,也就难成经典。
布兰琪曾经也是个正直可信赖的年轻姑娘。十六岁,她嫁给真爱,却万没想到真爱是个同性恋,她忍不住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导致丈夫饮弹自尽。这成了她摆脱不掉的心理阴影,丈夫死前舞会上的舞曲成了她的梦魇。从此她只能在陌生男人的怀抱里找到安宁。她在故乡的小镇身败名裂,被镇长驱逐。
她本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体面的新生活,但她的虚荣、不切实际又让她得罪了妹夫,结果丑事被人扒得一干二净,颜面尽失,最后,连她身上的衣服也被剥光,惨遭妹夫奸污,终于彻底疯掉。
当代读者阅读剧本,很容易把布兰琪归于贱人总是矫情。而真正读懂布兰琪,尤其是读懂田纳西心目中的布兰琪,就得把时光倒退八、九十年,回到上世纪初的田纳西生活的美国南部。
田纳西出生于美国南部的密西西比,童年时搬家到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长大后去新奥尔良。在那里,他写下让他一举成名的剧本《玻璃动物园(The Glass Manegeries)》。这部剧本打通了去往百老汇的道路,三年后,他又创作了这部《欲望号街车》。
田纳西的母亲原是南方大家闺秀,下嫁了他的父亲,一个卖鞋的酒鬼。他的父亲经常醉酒离家数日不归,家里生活很是窘迫。田纳西有一位大他两岁的姐姐露丝,和小他八岁的弟弟达金。他与露丝姐弟情深,但露丝患有精神分裂症,后来,被父母同意施以当时流行的脑白质切除术(就是《禁闭岛》里最后小李子接受的那种手术)。手术不成功,露丝术后终身不能自理。这成了压倒田纳西和父母一向紧张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田纳西与父母绝裂,一直照顾精神病院的姐姐直到露丝去世。
田纳西的第一部成功的作品《玻璃动物园》某种程度上是他的自传。剧本中的母亲阿曼达,和他的亲生母亲一样是个落魄的南方淑女,永远生活在年轻时蜂缠蝶绕的回忆里,而女儿劳拉则是个社恐症病人,每天对着自己的几个玻璃玩物做梦,是她姐姐露丝的翻版。
不难看出,兼有神经质的落魄南方淑女气质是田纳西非常稔熟的女人形象,既是他所恨,又是他所怜,也是他所爱。他的两部重要作品的女主角都是如此。很多人更熟悉的是《飘》里的南方淑女形象,郝思嘉和韩媚兰,一个粗糙一个细腻,却都有上流社会的风度和不折不饶的精神,即使家道败落,沦落凡尘,也拼死要重新站起来。但田纳西笔下的南方淑女却是另一副面孔:落魄,却既不愿面对落魄,又无力改变现状,她们活在记忆中的良辰美景,竭尽全力想维持昔日的体面和表面的尊严,却最终被滚滚向前的社会所淹没。
十九世纪美国南方淑女所接受的教养就是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周旋在众多求爱者之间,觅得门当户对的夫婿过上华服美食、相夫教子的生活。然而,南北战争打破了田园生活的宁静,二十世纪初的大萧条更是雪上加霜。田纳西的亲生母亲下嫁小商贩,阿曼达的丈夫抛弃了她独自去浪荡,布兰琪嫁了个同性恋,妹妹丝黛拉嫁给粗俗的兵工厂大兵。婚姻,是这些淑女们生计所系,一旦崩塌,她们的人生也就随之垮掉了。
在写《玻璃动物园》时,田纳西对阿曼达似乎抱有一丝怨毒,尽管阿曼达并没有什么品质上的缺陷,但那种强势、不合时宜和自艾自怜,却满满地流露出田纳西对自己生母的怨气。在写《欲望号街车》时,有着致命的道德缺陷的布兰琪却得到了田纳西的哀怜,明明是一个戏精作女,却收获了读者观众满满的同情。
这哀怜的背后,是田纳西对自己的同情。二十几岁时,田纳西已经了解了自己的性取向不可改变。同性恋在那个年代还完全不能被人接受,大部分同性恋都不得不照常娶妻生子,一旦身份败露,后果不堪设想。1940年,田纳西遇到他的完美恋人Kip Kiernan,一位年轻的加拿大舞者。但不久Kiernan就离开他与一名女子结婚,并于1944年因脑肿瘤去世。
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布兰琪借用了Kiernan妻子为蓝本,我们不得而知,但布兰琪深爱的丈夫也是个才华横溢的英俊少年,同时恰恰也是同性恋。
布兰琪烈火一般的爱情只是丈夫的遮羞布,她的爱情得不到丈夫的回应。那时,布兰琪还只是不满二十岁的青涩少女,让她保守这样一个秘密的确勉为其难。她没料到私下戳破这层窗户纸,换来丈夫那么暴力绝决的反应,她亲眼看到丈夫吞枪自尽,后脑被子弹打飞。这对一个热恋中的小姑娘来说,真的是致命伤了。
剧本里,布兰琪的脑海里时常会听到一曲忧伤的波尔卡舞曲,并被一声枪响终结。那是当她告诉她丈夫她知道了他的小秘密时他们正在跳的一支舞。有人说,布兰琪自曝自弃沦为暗娼,是潜意识里赎卖自己的“罪行”。田纳西并没有给出这样的线索,他只是通过布兰琪的口,说出:
艾伦死后,似乎只有跟陌生人亲昵才能填充我空洞的心灵……我想,是因为慌恐慌,只是慌恐,使我从一个怀抱转入另一个怀抱——这儿或那儿,在那些最不可能求到的地方……寻求某些保护——甚至,最后,和一个十七岁的男孩
After the death of Allan—intimacies with strangers was all I seemed able to fill my empty heart with. . . . I think it was panic, just panic, that drove me from one to another, hunting for some protection—here and there, in the most—unlikely places—even, at last, in a seventeen-year-old boy
如果布兰琪的丈夫不是同性恋,她的命运会改变吗?也许会吧,但那个时代已经注定不是南方淑女们的理解乐土。就算她能逃脱堕入性欲深渊的命运,她那难以满足的虚荣又何处安置呢?只能用那些廉价衣服、假冒的首饰来冒充上流生活,就如同她只能把电灯罩上纸灯笼,欺骗自己依然拥有十六岁的姣好容颜。
相比之下,她的妹妹丝黛拉的选择似乎更现实一些,早早地脱下淑女高雅的外衣,投入柴米油盐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