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伟
人事有代谢, 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 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 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 读罢泪沾襟。
——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
孟浩然(689~740))盛唐诗人,名浩,字浩然。襄州襄阳人,世称孟襄阳。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早年有用世之志,但政治上困顿失意,以隐士终身,又称为孟山人。他洁身自好,不乐于趋承逢迎,性格耿介不随,为世人所倾慕。孟浩然为唐代山水诗之肇始者,上继陶潜余绪,其诗冲淡,不事雕饰;善于发掘自然、生活之美,即景会心;严羽以禅喻诗,谓浩然之诗“一味妙悟而已”(《沧浪诗话·诗辨》)。
《与诸子登岘山》是一首触景伤怀的佳作。岘山,即岘首山,乃襄阳名胜,其最著名的故事与羊祜相关。倘要准确了解这首诗歌,必要知晓晋初镇守襄阳的羊祜。羊祜生前颇有政绩,毕生以伐吴为己任,因权臣作梗,终难遂愿。据《晋书·羊祜传》载:
祜贞悫无私,疾恶邪佞,旬勖、冯紞之徒甚忌之……
会秦凉屡败,祜复表曰:“吴平则胡自定,但当速济大功耳。”而议者多不同,祜叹曰:“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天与不取,岂非更事者恨于后时哉!”……
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尝慨然叹息,顾谓从事中郎邹湛等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湛曰:“公德冠四海,道嗣前哲,令闻令望,必与此山俱传。至若湛辈,乃当如公言耳。”……
疾渐笃,乃举杜预自代。寻卒,时年五十八。帝素服哭之,甚哀。是日大寒,帝涕泪沾须鬓,皆为冰焉。南州人征市日闻祜丧,莫不号恸,罢市,巷哭者声相接。吴守边将士亦为之泣。其仁千所感如此……
襄阳百姓于岘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庙,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荆州人为祜讳名,屋室皆以门为称,改户曹为辞曹焉……
羊祜死后,襄阳百姓感念羊祜之德,于岘山建碑立庙,“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古人常常登高望远,诗人登上故乡岘首山,见到羊公碑,自然会想到羊祜。想到自己怀才不遇,空有抱负,不觉悲伤不已,泪湿衣襟,抒发感时伤怀之慨。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首联思接古今,写时间绵长,颇具哲理:“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离骚》)人类社会不断发展,古往今来,时光永在无情流逝,不舍昼夜。诗人一落笔,即流露出心事茫茫、无限惆怅的浩瀚心事。粗笔勾勒出了阔大的时空背景,包含着时光流逝、无可阻挡的感喟,谱出了全诗的伤感基调。
登山远眺,只见茫茫宇宙,天长地久,不禁感到孤单寂寞,悲从中来,怆然无限。首联与初唐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有异曲同工之妙,暗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叹,诗人感喟怀才不遇:古代像燕昭王礼贤下士的前代贤君既不复可见,后来的贤明之主也不及见到,自己真是生不逢时。
江山留胜迹, 我辈复登临。
颔联总写物是人非之感。“江山留胜迹”,总写登临眺望之景,“胜迹”承接首联“古”,写出空间辽阔。“我辈复登临”,承接首联之“今”,写出时间无情。“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诗人与诸子登岘山原是排遣寂寞之愁的,让诗人伤感情绪油然而生的,却正源于今日的登临。
在简单的叙事中隐隐生发出淡淡的哀愁,引发读者联想:“胜迹”为何?既有对历史英雄羊公的回顾,也有诗人吊古伤今的感怀。诗人登岘山,望碑而感慨万分,想到前人的留芳千古,想到自己的默默无闻,不免黯然伤情,不由产生孤寂悲哀苦闷之情。两相映照,愈加动人心魄。一幅宇宙时空的苍茫广阔之感突如其来,让人深深感悟一种苍凉悲壮的气氛,一位胸怀大志却因报国无门而感到渺小孤独悲伤的诗人形象兀立眼前。
诗句平实,内涵丰富。晚清学者俞陛云说:“前四句俯仰古今,寄慨苍凉。凡登临怀古之作,无能出其范围,句法一气挥洒,若鹰隼摩空而下,盘折中有劲疾之势。”(《诗境浅说》)
水落鱼梁浅, 天寒梦泽深。
颈联写登临岘山眺望所见:诗人视线从羊祜庙缓缓移开,远眺岘山周遭景色。深秋时分,岘山旁日夜流淌的汉水,江水清浅,水落石出。看到鱼梁洲,也许会联想到曾与司马徽、诸葛亮为友,数次拒绝刘表延请的隐士高贤庞德公。更远处是无边无际、辽阔广远的云梦泽,天寒水清,冷气阴森,顿感湖泊之“深”。诗人登临岘山,面对凋零的深秋,眨眼又是一年去,感叹“人生几何”,顿生空怀才华无处施展的慨叹。
“水落”“天寒”,简洁而形象地描绘出羊公碑所处的环境:诗人抓住当地深秋特有的景物,烘托了伤感心情,描绘了一幅草木凋零、萧条荒落的景象,作为陪衬,以悲景写悲情;颇有后人“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的意境,也有“江山不管兴亡恨,一任斜阳伴客愁”(包佶《再过金陵》)的意境。
羊公碑尚在, 读罢泪沾襟。
古人有所谓“三立”:即“立德、立功、立言”,也称为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尚”,蕴含了丰富内容:西晋初年羊祜镇守襄阳,诗人身处盛唐,相隔四百余年,朝代更替,风云变幻;羊公虽未完成平吴功业,成为终身遗憾,但他的德行仍在襄阳流传,羊公碑还屹立岘山,令后人敬仰;羊祜为国效力,为襄阳百姓做了很多好事,名与岘山俱传千古,而自己仍为一介“布衣”,无所作为,死后难免湮没无闻。看到眼前“尚在”的羊公碑,诗人无限伤感,不免“读罢泪沾襟”。诗人在秋寒暮色中凭吊怀古,融入了因个人遭际生发的苍凉感慨,不禁潸然泪下,涕泪涟涟:生命短促,生不逢时,壮志难酬,惆怅无助。
沈德潜评孟浩然诗“从静悟中得之,故语淡而味终不薄”,“浩气回旋,前六句含情抱感,末一句一点,通体皆灵。”(清朝范大士《历代诗发》) 全诗语言平易近人,感情真挚动人,以平淡深远见长。“这篇诗凭吊家乡古迹,通过对宇宙永恒、人生短暂这个主题的描写,暗示自己在政治上失意的悲哀。风格清逸,耐人寻味。”(程千帆《新选新评新注唐诗三百首》)皆可谓深得孟诗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