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人


(上)

张青端着一杯咖啡,走上二楼,在一个靠窗的位置边站了一小会儿,确认可以全面地俯瞰街道,才在一侧坐下。

他看了一眼手表,来得太早,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他在等待一位名叫李唐的客人。

现在是下午三点二十五分,咖啡馆二楼除他以外,只有两个女孩子。

她们穿着一样的工作服,胸口的刀叉标志,与对面一家牛肉火锅店招牌上的标志相同。

长发女孩甜蜜地笑着,她在谈论自己的男朋友。

短发女孩撑着下巴倾听,不时抱怨起梅雨时节多么糟糕。

虽然此前没有谋面,但是张青知道,短发女孩喜欢长发女孩的男朋友,并且可能有不正当关系。

因为她的眼神里带着愧疚,同时却又充满排斥,每当长发女孩声调变高时,她的眼睛总是在闪躲。

他已经司空见惯,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他小心地抿了一口热咖啡,转头望向窗外。

窗外阴雨绵绵,但是并不沉闷,许多雨伞像彩色的斑点,缓慢地移动着。

他想起店门外的两棵香樟,似乎还能闻到它们散发的气味,这使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比较不像是玩具。

过了十分钟,他从外套的内兜中,掏出几张相片,再次认真地一张张端详。

第一张相片上,拍摄的是一间卧室,卧室的主人,是一个名叫王佳音的女人。

卧室里有两面白墙,摆设极为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床头柜,一张双人沙发,一张书桌。

床上有一个深红色的枕头,一件深红色的被单。

床头柜上有一台小风扇,一本台历。

沙发上有一只龙猫抱枕,一只半米高的皮卡丘布娃娃,沙发旁的地上有一只两米高的泰迪熊布娃娃。

书桌上有一个水杯,两包薯片。

对了,书桌下还有一个黄色的垃圾桶。

这样的布置,令人十分怀疑,而又令人无心窥探。

张青继续翻看其它相片,另外的相片里,分别拍摄了她家的主卧,客厅,厨房,卫生间,阳台。毫无例外,没有任何隐蔽之处。

只有隐蔽的地方,才会勾起好奇的欲望。

他想,这样漂亮的女人,居然如此无趣。

这种无趣影响了他,他默默叹了一声,突然间对自己的职业感到疲倦。

到了四点整,一个穿戴得体的男人,提着公文包,焦急地踏着木制台阶上楼,稍微张望了一下,向张青快步走来。

他是王佳音的丈夫。

王佳音本科毕业之后,嫁给了年长她三岁的李唐,从此成为全职太太。

李唐在张青对面坐下,诚恳地道歉:“这里离我工作的地方近,今天事多,让你老远跑一趟,没想到我还是来晚了。”

张青礼貌地微笑道:“没关系,雨天容易堵车。”

李唐从公文包中取出一盒香烟,和一只打火机。

他取出一根烟点上。

打火机开盖时,发出了音乐般悦耳的金属声。

他吸了一口,挺直脊背,满怀期待地问:“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张青递给他一个黑色的文件夹,说:“这是最近十五天的记录,你先看一下,有一些问题,我稍后跟你说。”

文件夹中有一只信封,和一沓印满宋体字的白色A4纸。

他取出信封,掀开封口,倒出了两百张左右的一叠相片,快速地浏览起来。

此时服务员端着两杯咖啡和四块蛋糕走来,他将相片掖在桌下,镇定地对张青说:“这里的巧克力慕斯做得很不错,你试一下,我和妻子以前经常来,每次离开,她都要打包一些。”

张青拿起一块,尝了一口,不客气地将它吃完,抽出纸巾擦干净手,说:“是很好吃,偏甜,看来你妻子和我一样,也喜欢甜食。”

他看见服务员离开,便又低头翻看相片,漫不经心地说:“是的,我也是结婚后才知道。”

张青说:“你妻子很久没有来这里了。”

他没有抬头:“是的,有一两年了吧,她找到了更喜欢的店。”

说话时,他正巧翻到一张妻子提着袋子从一家店走出来的相片,他递给张青,说:“就是这家店。”

张青点点头,低声说:“确实,她每天中午都去,每次都打包两杯冰咖啡和几块蛋糕。这家的咖啡很不错。”

张青听见旁边有动静,他转头去看,两个女孩子已经起身,准备要离开。

李唐看完相片,装回信封中,又将信封塞回文件夹里,显得有些失望。

他将身体往后靠,又点了一根烟,注视着张青,问说:“为什么所有照片都是一个人?已经三个月了,难道一点线索也没有?”

张青耸了一下肩头,说:“因为在我能监视的所有时间里,她都是自己一个人。”

他皱起眉头:“怎么会?”

张青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在你委托我调查时,她已经察觉,所以很警惕,这段时间没有和情人见面。”

他摇摇头,说:“她不知道。”

张青说:“另一种可能,就是她根本没有情人。”

“这更不可能!”

他竭力保持冷静,但是嘴角和眼神同时表示了不满。

张青用手指轻轻叩着文件夹,对他说:“这里还有一些详细的记录,你可以看一眼,不看也没有关系,因为里面描述的,和你照片上看到的差不多。”

李唐冷笑了一声,没有翻开文件夹。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脑海中交织着混乱的思绪。

他和王佳音结婚五年,五年以来,只要有王佳音的地方,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当然,不是爱情,或者其它美好的力量。而是一种更为神秘更为阴冷的东西,就仿佛有一双眼睛,在他背后直勾勾地盯着。

那是一双幽魂般的眼睛。

有时候,他甚至可以从王佳音身上,嗅到幽魂的气息,那样真实,那样触手可及。

虽然一切毫无根据。

不过长年累月以来,确实存在着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客厅的沙发底下出现过一根五十公分长的头发,长度与王佳音的头发吻合,颜色也相同,但是粗细完全不一样,至少粗了一倍。

他感到十分恐慌,无论这个人是男是女,总之一定出现了第三者。

这也使他下决心要调查清楚,所以找到了张青。

张青则认为同一个人的头皮上,没有大小完全相同的毛孔,自然也不会有粗细完全相同的头发,这是一个常识。

但他接受了委托,因为客户给了合适的价钱。

他知道接受工作,不代表工作的结果必须符合委托人的猜想。

他了解王佳音的恋爱史,在李唐之前,她只有一个男友,是大学同学,名叫王明川。他们相处过两年,后来因为双方父母不同意,毕业后就分手了。

她嫁给李唐的同时,王明川已经到日本留学,至今尚未回国——张青问过王明川的家人和朋友。

唯一具有嫌疑的人不在国内,所以他倾向于认为,王佳音没有情人。

因为通过这三个月来的监视,他对王佳音稍有了解,她不喜交际,行为保守,除了买菜,或与李唐同行,基本不出家门。

李唐蹙额:“你怀疑我的判断?”

张青看着桌上的蛋糕,突然想起,听说王明川也喜欢吃甜食。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意义。

张青点点头,直白地回答他:“是的。”

李唐用手指敲打自己的脑袋,继续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里有问题?”

张青有些无奈,但是依然面无表情,对他说:“不是,不过你可以凭着直觉判断,但我只能靠着证据判断,这是我的工作。目前来讲,确实没有更多的线索,如果打算继续调查,还是需要你配合。”

李唐知道张青说的配合指什么。

张青想让他在家里装上摄像头。

但他始终不愿意,因为他深爱王佳音,不愿令她以为自己在监视,而且王佳音终日在家,没有恰当的时机安装,就算装了,万一被她发现,恐怕难以解释。之前偷她的手机出来装窃听器,已经使他非常担心和愧疚。

何况家里的出入口只有一个,白天张青监视,夜晚他在身边,只要有第三者出现,必然会被察觉。

李唐摆手说:“这个问题已经谈过很多次,不要再说了。”

张青将文件夹往前推了一下,说:“既然这样,恕我直言,我觉得没有继续调查的必要。在你妻子有外遇的假设下,我怀疑是夜晚,而你怀疑是白天,所以,或者是我们之间互相怀疑,或者是这个假设根本就不成立。”

“互相怀疑”这个词,让李唐灵光一闪,陷入了沉思。

张青又说:“其实她没有百分百在我们的监视下。”

李唐心不在焉。

张青继续说:“你们已经结婚了,却还是分房睡,这点本身就很可疑。”

李唐说:“我可以跟你保证,这点没有什么可疑。”

还未结婚之前,王佳音就跟他谈过,必须要有自己的一个小房间,因为晚上有任何动静,都会令她失眠。李唐答应了,并且专门在她房间的隔音防噪方面做了加强。这五年来,每天夜里,王佳音都会陪着李唐,直到李唐酣睡,她才回房,若他失眠,她也不睡。李唐已经非常习惯,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快乐的相处方式。

张青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依然怀疑,疑点可能出现在家里。”

李唐说:“我不可能装摄像头,所以才会找你,明白吗?”

张青说:“希望你再考虑考虑。”

张青望向窗外,窗外依然下着雨,依然有许多彩色的斑点在移动。

沉默了片刻,李唐问:“刚来时你说有一些问题?”

张青点了点头:“正确来说,不是问题,是一些猜想,可以当作参考。”

“哦?”

李唐的咖啡已经见底,他将杯子挪到一旁,往前靠近了一些。

张青压低声音,接连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卧室的窗户从来不打开?窗帘从来不拉起?为什么她的房间是隔音的?为什么每次你去上班,她就将家里所有窗帘都拉上?为什么她体型瘦小,却能吃那么多甜点?为什么和你在一起,她吃一碗饭,你不在,她就能吃两碗?为什么她的房间总是有零食?”

李唐被这一连串的为什么问出了一脸懵然,他说:“所以呢?”

张青掌心朝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放松。

李唐接着说:“这不都是同一个问题吗,我妻子喜欢安静,喜欢幽暗。她吃多吃少,应该……大概是不同时间,食欲会不一样吧。”

李唐其实很放松,他只是假装心虚,假装顺着张青的引导。

张青说:“前天傍晚你下班回来前半小时,你妻子在厨房做饭,我却看见客厅的窗帘上——闪过了一个影子,当然,有可能是看错。”

李唐睁大眼睛:“你是说……我家里藏着一个人?”

张青说:“对,如果你妻子有外遇,那个人很可能藏在家里。”

李唐疑惑地看着他。

“我不确定,只是这样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不过——”张青望向文件夹,指着它说,“我能确定的调查结果在这里,其它一切都是猜想。”

李唐点点头,往后靠着椅背,警觉地注视着张青。

此时他的内心很复杂,想抽自己一耳光。

他想不到“互相怀疑”这个说法居然是张青自己漏嘴提了出来。

他心里有了一个可怕的假设,而且愈发坚信它就是事实。。

他尽量不动声色,顺从张青的思路,问说:“可是我家没有地下室,没有暗门,真的有藏人,能够藏到哪里?衣橱?床底下?厨柜里?还是冰箱,洗衣机?或者天花板?”

张青反问他:“有可能吗?”

李唐说:“有人躲在家里,我不可能不知道。”

张青说:“除非是隐形人?”

李唐说:“对。”

张青笑了一下,说:“这是根据你的判断,目前所能做出的可能性比较高的一个猜测,你不用放在心上,开玩笑而已。当然,也不妨留心观察。相反地,如果你彻底否定这种无稽之谈,正好证明了我的观点,那就是,你的妻子没有外遇——我觉得这应该是喜事,不是遗憾。”

李唐点了一根烟,急促地吸了两口,说:“监控的事情,我先考虑一下,你继续监视,我会跟你联系。”

他一直目送张青起身,下楼,走出咖啡馆,钻进车内,掉头离开。

他不停续烟,刚才出现的那个可怕假设,在脑海中萦回不散:如果张青就是王佳音的情人呢?一切的调查无果,岂不是更加合乎情理?更加解释得通?

隐形人?呵呵。

他一次又一次无奈地摇着头。

他拨打了另一家私人侦探公司的电话,约在明日清晨见面。

他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六点零五分,便起身回家。

王佳音开门以后,献给他一张甜美的笑容,一个温暖的怀抱,以及一桌丰盛的晚餐。

她为李唐脱下外套,挂到主卧的衣架上,一边解下身上的围裙,问他:“脸色这么不好,很累吧?”

李唐环顾四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依然洁净得一尘不染。

他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不累,你很累吧?”

王佳音说:“我才不累。你在看什么?”

李唐说:“没有,刚才好像看见一个影子。”

王佳音急忙扑进他怀里,然后转头看了一眼,说:“你别吓我。”

李唐哈哈笑着,陡然之间却也觉得害怕,空气中依然充斥着幽魂的气息。

他心里想着隐形人,不知道为何,分明感到滑稽,却又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懑。

他觉得张青正在某个阴暗处,耻笑着他。

第二天中午,张青和往常一样,通过一副望远镜,监视着李唐家里的动静。在他不远处,同样有一副望远镜,正在监视着他的动静。

那是李唐新雇的私家侦探。

过了十天,张青依然没有与王佳音私会。

李唐并不急,他知道张青有着侦查的嗅觉,同样也会有反侦查的敏锐。

他耐心地等待,但是并非专心地等待,他一边也在病态地窃喜着,病态地思索着,如何残酷地报复。

然而王佳音却不知道这一切。

她还是过着清淡的日子,五年来一直如此,稀松平常。

每天都有许多事要做,各种枯燥的家务,已经占据她大部分时间。

她尽职得如同佣人,体贴地照顾着李唐的饮食起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着他上班,又等着他回来。

但她不会觉得这种生活了无生趣。

当李唐不在时,她会拉上所有窗帘,锁住每个门窗,然后走到自己的卧室中,走到沙发旁,蹲下身,开心地拍打着她的初恋男友送给她的——那只巨大的泰迪熊布娃娃。

泰迪熊总是在地上蠕动一番,然后才懒洋洋地站起来。

王佳音绕到它身后,拉下拉链,王明川便赤着身,从一堆真空棉中走出来。


(下)

太阳将要落入西山时,晚霞穿过布帘,在厅堂的地上铺出一片黯淡的光明,既不是晚霞本身的昏黄,也不是布帘本身的褐红,而是一种更加厚重的颜色。

王佳音侧身躺在沙发,她的左脸枕在王明川的大腿上,眯着眼睛痴痴地笑。

王明川抚摸着她,脸上却露出狰狞,像在无声地嘶吼。

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王明川说:“第六个秋天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既不表达询问,也不表达感慨,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一阵风声。

她握住王明川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问说:“会觉得闷吗?”

“会。”

“受不了了?”

王明川没有回答。

她正过脸,抬手抚摸王明川的脸:“让你看不到日出,看不到日落,很辛苦吧?”

“只是无趣。”

“你厌倦了?”

“不厌倦。”

“后悔了?”

“不后悔。”

“那是?”

“闷。”

她撑起身体,双手勾住王明川的脖子,依然面带微笑:“如果想离开,你跟我说。”

王明川没有说话,低下头凝视着她。

她感觉那双深邃的眼睛,似乎道尽了无限的煎熬。

她自责地说:“六年似乎真的太长了。”

王明川心里并没有想其它事情,依然凝视着她,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呆滞。

她继续说:“可是我觉得太短了,有你在的地方,一辈子也不够长。我们还有多少个六年,五个?八个?总之已经过了一个。”

她说完笑盈盈地钻进王明川怀里。

王明川说:“我要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

“更大的布娃娃。”

“好。”

闹铃响起的时候,她依然躺在王明川怀里。

王明川抖动双腿,对她说:“要做饭了。”

这时候已经下午五点半。

她向上掀起衣服,抓住王明川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

王明川抚摸着,原本望着电视墙的那双呆滞的眼睛,突然有了一丝亮光,问她:“怀上了?”

她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真好。”

“你开心吗?”

“他知道了吗?”

“不知道,我想让你第一个知道。”

“是谁的?”

“不知道,你在意吗?”

“不在意。”

“那就好,我不想骗你,应该是他的。”

王明川捧起她的脸亲了一下:“没关系,只要孩子的妈妈是你。”

她“嗯”了一声,走进厨房,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眶里爬出来。

她知道王明川一向冷静得近乎冷漠,但是仍然感到失落,他连声调都没有一丝变化,不像大学时候,动辄惊声尖叫。她想念以前的王明川,但也离不开现在的王明川。

应该说,已经习惯了。

王明川此时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打扫房间,直到将每个边角都清洁干净,才慵懒地钻进娃娃体内,反手拉上拉链。

他每次扑进真空棉中时,总是想起寄生虫,他以前不喜欢这个词,但它的确精准地描述了自己。乃至逐渐觉得能够不留痕迹地安全寄生,正是寄生虫的荣耀。

他坐正身体,靠在墙上,一动不动,看着房门外正在客厅与厨房间忙碌的王佳音。

王佳音是在为另一个男人忙碌。但他不嫉妒,也不怀恨。虽然这些情绪曾经有过,但是长年以来,他每天看着李唐,反而对李唐产生了家人一样的亲切感。

而且李唐在时,他能够独处,不用时刻陪着王佳音,也不至于太疲惫。

王佳音准备好晚餐之后,坐在餐桌旁,侧头注视着黑暗中的王明川,直到门铃响起。

她满面笑容地抱抱李唐,然后接过他的公文包和外套。

李唐到卫生间洗了手后,坐在餐桌旁,一边品尝菜肴,一边称赞她的厨艺。

她感到温暖,但是害怕王明川看见,所以没有溢于言表,始终只是不温不火地微笑着。

李唐狼吞虎咽地吃过晚饭,抬头看她仍在微笑,也笑了一下,疑惑地问:“有什么好事让你笑得不停?”

她站起身,摸了摸肚子:“你猜?”

李唐慢慢张大了嘴巴,轻声问她:“有了?”

她点点头。

李唐尖叫一声,冲过来从膝盖处将她抱起,转了两圈,温柔地放回地上,握着她的肩膀,难以置信地问说:“真的吗?”

她点点头。

李唐眼里泛起了泪光:“多久了?”

“一个多月。”

李唐握紧拳头在各个房间里跑来跑去,时而癫狂大笑,时而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随后走回来把她拥在怀里,想要用力却又不敢。

李唐在她耳边说:“我要当爸爸了!”

她在李唐耳边说:“晚上陪我去商场。”

“好,陪你去月球也行。”

“我要再买个熊娃娃,三米高的那种。”

“好,一万米高的也买给你。”

夜深之后,李唐平躺在床上,王佳音依偎在他身边。

安静了片刻,李唐问她:“我们的孩子叫李吾爱吧?”

她没有思索:“听你的。”

李唐甜蜜和她对视了一眼,然后闭上眼,几分钟之后,发出了鼾声。

其实他没有睡着。

他内心极度亢奋,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是为了让王佳音早点休息,强忍着没有出口。他脑海里繁复地想着更多具体的事情,产检、禁忌、调养之类的。他想为她安排好一切,让她不至于操劳。

王佳音蹑手蹑脚关上灯,关上门,走回房间,关上门,关上灯,替王明川拉下拉链,随后一起躺在床上,搂着他的臂膀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午后他们坐在大厅里喝咖啡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王明川起身走回房间里。

王佳音透过猫眼,看见一个着装工整的妇女。

她打开一丝门缝。

妇女满面笑容,问说:“请问是李唐先生家吗?”

她点点头。

妇女鞠了一躬:“你好,我是家政公司的,我叫——”

她打断妇女:“有什么事?”

“是李唐先生让我过来照顾怀孕的李太太,请问您就是李——”

她甩上了门,回房告诉王明川。

王明川抚着额头叹了一声气。

前两年李唐的母亲到这里住过一个月,那一个月他白天只能待在娃娃内,夜晚才能出来透透气,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变成棉花。

她摸着王明川的脸:“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受那种苦。”

她拨打了李唐的电话,先是啜泣两声,才呜呜咽咽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废人?”

李唐闻言非常慌乱,以致语无伦次。

她说:“你为什么要找人来?难道我不能照顾自己?难道在你眼里我这么没用?”

李唐听见她的哭声渐大,顾不上说任何道理,赶忙不停地道歉,并且发誓不再擅作主张。

到了第二年六月,王佳音诞下一名女婴。

李唐喜极而泣,整夜抱在怀里不肯释手,王佳音劝骂皆不管用,只好在月子期间,和他同房住了一个月。

满月时李唐在酒店大摆宴席,喧闹的场面不比结婚时冷淡半分。他抱着女儿流窜于酒桌间,得意地向人炫耀。虽然在旁人眼里,他女儿并没有值得如此称道的地方。但他固执地认为,女儿无论眼鼻嘴,都比任何婴儿更完美。

此后李唐一直沉浸在欢喜中,看着女儿一天天成长,一天天变化,心里充满骄傲,尤其当她叫出爸爸时,更是流下了万死不辞的眼泪。

李吾爱一周岁之后,王佳音日渐忧虑。

因为女儿一直陪她和王明川睡在一起,不懂事之前,尚且没有关系,但是等到学会说话和走路,就很容易在李唐面前露出破绽,曝光了王明川的存在。可是如果要将女儿送到李唐身边,让王明川从此消失在女儿的生命里,对王明川而言,未免过于残忍。

她甚至不敢和王明川提起。

她忧虑得彻夜失眠。

不过此时无法入眠的并非只有她。

李唐也是。

李吾爱有耳垂,可是他和妻子都没有。

他不是最近才发现,只是最近才意识到这样的区别说明了什么。在此之前,他还曾经得意过,觉得女儿的基因比他们夫妻都要更优良。

直到他同事的儿子向他问起生物题目,他才想起耳垂是显性基因,也就是说他和王佳音的后代,绝不可能有耳垂。

一瞬间他觉得天崩地裂,世界一片灰暗。

他偷偷地向医生咨询,医生没有妄下结论,而是列举了导致这种结果的其它可能,医生说是否亲生单凭理论无法判断,建议他做亲子鉴定。

虽然结果尚不明确,可是他的内心无法平静,两天没有合眼,精神临近崩溃。

他知道自己无法承受最坏的结果,但也无法忍受多疑的折磨。就像此前委托侦探监视王佳音,只有确定的答案,才能让他继续正常地生活。

他最终瞒着王佳音,带女儿到医院做了亲子鉴定。

十天之后,他在医院拿到了报告。

李吾爱不是他女儿。

傍晚回家时,李唐依然给了王佳音一个拥抱,依然亲了李吾爱的脸颊,即使他如今觉得李吾爱身上,没有一点和他相似的地方。

他没有吃饭,只说累了,走进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捂着湿毛巾闷声哭了一场。

他洗完澡出来,王佳音还坐在餐桌旁,她也没有吃饭,忧伤地望着他,说:“你怎么了,好像不高兴?”

李唐笑起来:“没怎么,事情多,比较忙,现在舒服了,来吧,吃饭。”

夜深以后,当王佳音抱着女儿回到房间,他辗转反侧,趴在枕头上又痛哭了一次,地狱般的痛苦深深扎根于他的内心,这些痛苦来自于仇恨,而仇恨全部来自于对李吾爱和王佳音的挚爱。

哭到后半夜,李唐情绪低迷,走进厨房拿起一把水果刀,用一件短衫包裹着,握在手里,敲响了王佳音的房门。

片刻后王佳音打开门,迷迷糊糊地问他:“怎么了,你差点把宝贝吵醒了。”

李唐打开灯,将门锁上。

他环顾四周,两只泰迪熊布娃娃并列坐在墙边,而李吾爱正趴在床上酣睡。

他心如死灰,眼神空洞得仿佛灌进了泥沙。

他把鉴定书递给王佳音。

王佳音犹豫了一下,双手接过,粗略看了一遍,又颤抖着重新看起来,看完以后,愣愣地站在原地,摇了摇头,将鉴定书丢在地上,对李唐说:“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李唐一字一顿地说:“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王佳音幽怨地说:“李唐,你不信我!”

他点点头:“是,我不信你,可是我自始至终,都深爱着你,而你呢?”

王佳音闭上眼摇了摇头,捂着脸哭起来。

李唐愤怒地用左手抓起她的衣领,空洞的眼里顿时充满杀气,他咬牙切齿地问王佳音:“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王佳音侧头看了女儿一眼,对李唐冷笑着,用绝望的语气说:“离婚吧。”

李唐恶狠狠地说:“你休想!”

王佳音又冷笑了一声。

李唐说:“你不要逼我!”

王佳音还是冷笑。

李唐彻底被激怒,他甩开缠绕的短袖,露出刀锋,扎进了她的胸膛里。

鲜血喷溅而出时,他失去了理智,把王佳音摁倒在地上,对着心脏连扎了十几刀。

李唐跪在地上,喘着大气,抓起王佳音的头发,盯着她:“告诉我!那个孽种的爸爸是谁!我要杀了他!”

王佳音最后还是一声冷笑,孱弱地说:“她爸爸,在这里。”

她说完以后,依然睁着双眼带着笑意,歪过头去,直勾勾地瞪着墙边的布娃娃,逐渐停止了呼吸。

李唐看见妻子不再动弹,而鲜血却在地板上不断蔓延,他的内心颤动着。他望着仍在酣睡的李吾爱,握紧刀柄的手高举在空中,稍作犹豫,仰头大吼一声,把刀身迅猛地扎进自己的脖颈后又迅猛地抽出。

他的脖颈像爆裂的水管,喷洒出汹涌的血液。

李吾爱被他的吼声惊醒,趴在床上哭泣不止。

他往后退,靠着墙壁坐下,捧起王佳音的脑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沾满鲜血的手,抚摸着她的脸,他嘴唇微张,声细如蚊:

“无论如何,我还是爱你,此生无悔。”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眼前开始出现了幻觉。

他似乎看见墙边一只布娃娃在蠕动,翻滚了一下趴在地上,然后发出了一段长长的拉拉链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像在撕裂皮肉。接着娃娃的背部爬出了一个长发的男人,男人赤身裸体,面无表情。

男人向他走进,面庞如此陌生,而气息又如此熟悉。

他的脑子先是感到惊诧,然后想要苦笑,却做不出任何表情,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肉体。

王明川打量着李唐,凑近他的脸颊旁嗅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到床边,抱起李吾爱,缓缓地摇动,安抚着她,直到她停止哭泣并且再次入睡。

王明川从桌上拿起一块蛋糕,蹲坐在李唐身边的血地上,捡起鉴定书,一边仔细阅读,一边细嚼慢咽。

他吃完蛋糕,舔着嘴唇,缓缓地对李唐说:“既然是我女儿,你杀了我女人的事,我就不计较了。”

他拿起地上的短袖捂住李唐的伤口,

“不要这样看我,你好像非常恨我,可我一点也不恨你,还挺惋惜,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不是朋友,也算是舍友。”

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原来打算过两天要走,你现在死了,谁来照顾我们的孩子?”

他低头看着旁边的王佳音。

他站起来,脱掉她的睡衣和睡裤,支起她的膝盖,揉捏着她尚且完好的那一边胸部,看着李唐说:

“我们做到一半,你就来敲门,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虽然是第一次,但我感觉很不好,扫兴。”

他压在王佳音身上,用舌头将她脸上的鲜血亲吻干净,随后身体动了起来。

他动了几下,又停下来,耸耸肩头,告诉李唐:“没有配合,真是没趣。”

他把王佳音抱起,让她的头靠在李唐肩上。

“虽然她是我的女人,不过既然你喜欢,就给你吧。”

他觉得双手有些粘稠,便在胸前擦拭,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沾满了鲜血。

他到卫生间洗漱干净,从李唐的衣橱中挑出一套衣服穿上,束起长发,在镜子前摆了几个姿势,觉得很满意,又挑了一双李唐的鞋穿上,走回王佳音的房间,轻轻地抱起李吾爱,蹲在李唐面前,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他拿起李吾爱的小手,向王佳音挥舞,对沉睡中的李吾爱说:“来,跟妈妈拜拜。”

他转向李唐:“跟妈妈的老公拜拜。”

两个人都睁着眼,但都已经死去多时。

王明川起身离开,走出大门,走出小区。

虽然是炎热的夏天,但是外面竟然有些清爽,让他不再有闷的感觉。

路上寂静无人。

但他不觉得孤独。

他从来都不讨厌孤独,反而是李唐的鞋子在地面踩出来的声音,让他觉得吵闹。

王明川低头对怀里的女儿说:“宝贝,以后你不叫李吾爱了,你叫王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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