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湄青萍
平日里，我很像在城市里过着独居生活。读书写作，一个人散步、发呆，以及随时准备迎接心情的一波波潮起潮落。这样的生活似乎如古井里的水，毫无波澜，但在心灵的深处，似乎又没有哪个时期如现在这般丰盈，这般全心全意和自己相处过。和几年前离职后那种脱离社会坐标轴的恐慌，如今，似乎已经安之若素。
我想，这多半是因为阅读，在琐碎的家务中给我以片刻的喘息，在情绪低落时，叫我不至于失了希望。你感到自己虽囿于水泥森林中，心却是自由飞翔的。你感到好似孤身一人，却是与千千万万穿越古今的魂灵同在。
说起来，我并不是一个天生爱读书、会读书的人，儿时还将姐姐的语文课本撕了折纸飞机，实在罪过。虽也在学校混了二十多年，但只啃了许多教科书，不懂思考，不辨优劣，手里握有的唯有几张单薄的文凭罢了。走进社会，特别是在杂志社做了编辑后，因为需要写文，还要采访不同行业的人，才越发意识到自己的浅薄贫乏。
于是，曾暗暗下定决心：定要读遍天下书，这样便无所不知了。但愈是遨游于书海中，愈是发现这片海域的辽阔无边，无论哪种门类的知识，都是无法穷尽的。如庄子所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人的知识永远是有限的，况且如今要和人工智能拼储备量，也是不可能的。
恰好最近读到林语堂关于文化的享受一节，觉得很有些感触。他说：“一个理想的受过教育者，不一定要学富五车，而只须明于鉴别善恶；能够辨别何者是可爱，何者是可憎的，即是在知识上能鉴别。……博学不过是将许多学问或事实填塞进去，而鉴别力则是美术的判别问题，中国人于评论一个文人时，必拿他的学行和识见分开来讲”。
既然机器做了机器该做的事，人便该恢复“人”样，用美学的方式去读书。而不是把自己当成一只鸭子，拼命地往肚子里填东西；也非仅仅为了寻章摘句，像学生时代般抄写好词好句，只为了堆砌成一篇华而不实、丝毫没有个性的文章。
简书的寻虎老师，将读书称之为“尝书”，所谓喝鱼汤、尝滋味。你只需全身心地去品味那鱼的鲜美，又何须搞清鱼肉所含的营养物质。这和林语堂所说的“味道才是读书的关键”，很是相似。确实，好的作品，每诵读之，口齿生香、意犹未尽，这种味道说不清、道不明，但天长日久的，便会渗透到你的言谈中，进而来到文章的字里行间。
因为每个人所喜好的“味道”不尽相同，所以读书最是勉强不得。正如周作人说小说种类繁多，好坏参杂，但最初是因为自己想看的，有如孩子拿零钱买些吃食，虽粗糙但吃得有味，总比那些大人强行灌入的汤药好，虽有效但以后也是不会再去吃了的。
前阵子，我本想读《西方美学史》，但拿起又放下，心想这是机缘未到、我的思想境界也未到，于是转而去读了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
人的精神胚胎，如草木生长，是一个慢慢成熟的过程，所以尊重当下自己的智识水平，选择合适的书，才能有所获益。待时机到了，再回头去看原来觉得艰涩的书，或许也就不觉得艰涩了。或者也可以尽当下之所能，能领略多少算多少，看不懂的先跳过去。随着所读的书越来越多，原先所不能理解的，便也随之明白了。
我很是喜欢林语堂笔下的读书艺术——
“随手拿过一本书，想读时，便读一下子。如果真正得到享受，读书必须出于完全自动。一个人尽可以拿一本《离骚》或一本《奥玛·迦崖》，一手挽着爱人，同到河边去读。如若那时天空中有美丽的云霞，他尽可以放下手中的书，抬头赏玩。也可以一面看，一面读，中间吸一斗烟，或喝一杯茶，更可以增添他的乐趣。或如在冬天的雪夜，一个人坐在火炉的旁边，炉上壶水轻沸，手边放着烟袋烟斗，他尽可以搬过十余本关于哲学、经济、诗文、传记的书籍堆在身边的椅子上，以闲适的态度，随手拿过一本来翻阅。如觉得合意，便可读下去，否则便可换一本。”
这很像王子猷雪夜访友，乘兴而往，兴尽则返，拿起或放下一本书，全由当下的兴味决定。不过，曾有一段时间，为了写作，读书似乎变得不那么纯粹了。我总觉得自己缺乏一种“游戏”精神，太过认真，太过执着，反而忽略了过程的快乐。
后来，还是三毛点醒了我。有人问三毛：写作在你生活里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吗？她说：它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如果以切蛋糕的比例来看，写作就是蛋糕上面的樱桃。所以，当她知道荷西每晚都要拉着她的手才能入眠时，就果断放弃了写作。母亲为她惋惜，她说：“我的生活非常幸福，如果我的写作妨碍我的生活，我愿意放弃我的写作。”
我想，是的，人生是一个旷野，写作只是其中一条轨道。所以，现在我不急着更文，只是一周写一篇，保持手感。我想试着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况味，用文字表达出来，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当然，也有最终仍不理想的，也就放过自己。
我想把更多的时间，用于文学类书籍的阅读，但也不着急抵达山顶、俯瞰全貌。我愿这是一场心灵的探险，打开一本书，就像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宁愿承认读书是无用的，除了能充实我的心灵，纠正我的偏见，打破我的狂妄，除了能让我成为一个语言有味、面目可爱的人。
我想起春日李花满枝的时候，我坐在树下读书。风摇动花枝，花影在书页上晃动，然后漫不经心地落下几片花瓣来，好似在对我说：“抬头看看眼前这个美丽的世界吧，你手里的只是本小书，大自然、人生才是读之不尽的大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