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是哪一年,我的脑子曾经出了点问题。
起初是幻听,我时常会听见牛的叫声,犁地时的呼喊。后来,症状加剧,幻视也出现了。我时常会看见一个青年,驱赶一只牛,在田里耕地。
有时候,那个少年又变成了中年,牵着一头水牛,行走在拥挤的广场上。广播大音量播放着,农奴翻身把歌唱。
当我把这些画面串起来,我发现,这更像是一个陌生男人大半辈子的记忆。
我始终不明白这是哪来的记忆。
直到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记忆涌现出来。我看见那个男人站在病房外,抱着一个孩子。
半梦半醒之中,我和那个男人的视角统一了。我深情的望着那个孩子,说:就叫你大白吧。
那是我爸的名字。
我猛然惊醒,意识到,这些记忆,来自我的爷爷。
这他妈,祖传的记忆啊。
第二天的清早,我和我爸打了个照面。一时间,竟分不清他是我老爹,还是我孩子。我愣了半天,终于情难自已,满怀深情的对他说:
爸,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二
我叫小白。
时年十七,正是早恋,逃学,抽烟斗殴的好年纪。
然而,继承了爷爷的记忆之后,意味着,连带着,我继承了爷爷的价值观。
建国后,爷爷做过村长,他的价值观,简直和铁打的一样,又红又专。
再一次,朋友们来找我逃课。我站在走廊上。
他们说:小白,玩去?
我悠悠望着天外的蓝天白云。
我说:祖国尚未统一,娃儿们怎么能辜负教育?
朋友们不能理解我的苦衷,纷纷传言,我因为在家里抽烟,被我爸揪出来揍傻了。
最关键的是,这些价值观与记忆融合在一起,让我变得越来越像一个老人。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拿着笔和纸,找我爸问爷爷生前的故事。虽然我和我爸关系一直不好,但除了他,我也没谁可问了。
我用笔敲了敲烟灰缸的边缘,和抽旱烟一样,下意识的嘬了两口。
我爸的肱二头肌青筋暴起。
我立马端正坐好。
旁敲侧击之下,我爸终于告诉我,爷爷有一本日记。想了解,让我自己找出来看。
三
我在家里找了许久。爷爷的二胡,爷爷的茶壶,爷爷的村支书账本,全找了出来,偏偏没有日记。
于是我忧伤的望着那些二胡,茶壶,村支书账本……此情此景,多么想把村支书叫上,我们泡上一壶浊茶,共拉一曲二泉映月。
我摇了摇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袋里。
仔细回忆了一下,上高中之前,我搬了一次家,日记,多半是落在老房子里了。
我不禁有些头大,老房子卖给了一个高中同学的父母。而那个高中同学,是一个我不敢面对的女人。
前女友。
四
我坐在小小边上。
小小码开一桌子的草稿纸,头也不抬的说:你知道滚开的滚字,有四种写法吗?
我说:嘿嘿。
小小说:走开啦。
我说:嘿嘿。
小小举手,冲台上的班主任说:老师,你看他变态了。
我急忙拉住她,来龙去脉,没敢仔细的和她解释,只是说,爷爷的日记落在了她家,那本日记,是我缅怀他老人家的重要依据。
小小沉默了一会,说:帮你找可以。但不能白帮。
我说:都这么熟了……
她瞪了我一眼,说:被你甩过一次了,能不熟么?
这就是我为什么头大。分手之后,我和她彻底闹僵。古话里讲,老死不相往来,说的就是我们这种状态。
至于我们分手的理由——有一天,下了晚自习,她的亲生哥哥,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告诉我,自从和我恋爱,小小的成绩一落千丈。他深思熟虑了一夜,觉得势必是受我影响。要么分手,要么吃刀子。
为了活命,我毫无疑问的选择了后者。当然硬要说没有我的责任,也不可能,怪就怪我自己怂吧。
他还警告过我,他威胁我这事,不能告诉小小。
我坐在小小身边,我说:谈条件吧。
小小想了想,说:等我考虑好。
五
那天的傍晚,落日在天边燃烧。
我站在走廊上,小小把日记递给了我。
和我预料的一样,日记里,记录了记忆继承的事情。爷爷也曾继承他爷爷的记忆,后来,他帮他爷爷实现了一个遗愿,那些记忆就消失了。
小小说:是真的么?
她说着,指了指脑袋。
我捂着腮帮子,说:你果然还是偷看了。
小小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自己的手臂,说:就看了一眼,没想到日记还挺精彩的。
也难怪,日记里,都是爷爷经历过的战乱,饥荒,野蛮年代和建设年代。那时我们不过十五六岁,书本太无聊,还是家人的亲身经历更有吸引力一些。
小小问我:爷爷的遗愿是什么?
我摇摇头,说: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
小小说:会不会是这个?
她翻开日记,指出了一个词:还钱。
我眯着眼睛,举着日记,说:没记得有谁欠他钱呀。
小小说:哎呀,真笨。
她又跳着翻了几页,好几处,都提到了,爷爷十六岁那年,和家人走散,来到这个小城。饥肠辘辘的时候,一个女人借了他一笔钱。
那个女人,后来成为了我奶奶。
麻烦的是,奶奶走得早,我爸出生后就走了,爷爷几乎是一个人抚养的我爸。还钱两个字,说来简单,上哪还去?
小小啧啧感叹:爷爷这么男人,你怎么就没半点都没遗传到呢?
我叹了口气,说: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比我更男人的。
小小说:谁呀?
我幽怨的看了她一眼,除了她哥哥,还能有谁。但我不能说,我不敢说,我只能在她的嘲讽声里,像一个怨妇那样看着她。
六
小小其实是一个好姑娘。
那一阵,她很热心,给我提出了很多方案:烧纸钱,给奶奶开一个转账用的账户……但我总觉得不对劲,本能的觉得,这些办法,都走不通。
小小猛的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我打了个激灵。
她说:驼背。
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潜意识里,又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老人。
我也明白过来,难怪我会本能的觉得,那些办法走不通。是我站在了爷爷的视角,否定了那些方案。
我突然有些恐惧,再这么下去,不知道我还会不会记得自己是个少年。还是从此,认定了自己就是个老人。
那年我才十七岁,比起死亡,老去,更让我害怕。
我不知道老意味着什么。
但年轻这两个字,是十六七岁那年的我,仅有的财产。没有了它,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把我的恐惧说了出来。
我说:你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担忧?
小小拍了拍我的手背,温柔的说:不会。
我说:怎么做到的?
她笑起来:因为我家的记忆不遗传呀。小白,活该你变老。
我捂了捂腮帮子。
七
每年夏天,期末考快来的时候,总是会有雪糕车出现在校门外。
我和小小一人买了一支,坐在树荫底下。
那是周末,小小答应过来帮忙。
她问我:想好方法了吗?
我把手里的雪糕递给她。
她说:怎么?
我摇摇头,说:太冰,吃不动。
她说:我含热了喂你吧。
我和小小同时仰起头,在虚无的空气中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一同打了个寒颤,两人齐声说:不了不了。
我揉了揉腰,站了起来,说:想过没有?其实我现在的状态,基本等于变成了我爷爷。
小小专注的吃着雪糕,说:嗯,然后呢?
我说:还钱,重点不在于钱。而是谁还给谁。既然现在,我已经是我爷爷了,那就还差我奶奶。
我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叠纸币,是从家里翻出来的旧钞,其实不难找,就在那把二胡里面。
三角五分,在那个物资缺少的年代,一个月的饭钱。
小小依然对付着那只雪糕,树荫覆盖了她的脑袋,在她的头发上,倒映着一些斑驳的光斑。
她说:找谁当你奶奶呢?
我咳嗽了一声。
她停顿了一会,吃惊的抬起头,说:啊,我吗?
我点了点头。
于是她踌躇起来,搓呀着说:你也太客气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给我当孙子……要不你讲讲当孙子的体验吧。
我满脑袋黑线,提醒她,她要是不能学得像我奶奶,是骗不过我脑袋里的爷爷的。
那天我把那本日记给了她,拜托她学一下当日的情景。成与不成,都在这个时候了。我也向她保证,事成之后,她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她收下了日记,低下了头。
她说:叶小白,我问你一个事。
我说:嗯?
她说:我哥找过你,对吧?
我犹豫了一下,承认了。
我说:你怎么发现的?
她说:我哥有一个习惯,拿刀威胁过谁,都会把名字写下来,用来忏悔。
我说:你哥是块干大事的料啊……
她说:就因为这个,你和我分手的?
我沉默了。
我们久久没有说话,最后是小小站了起来,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对我说:等你恢复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给她的那支雪糕,被她放在了树荫下,早已融化。
八
日记里,爷爷和奶奶相遇的地方,是昔日的市集。
那个市集,几经年代更迭,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所学校。
我们的高中。
我和小小按图索骥,找到了那个位置,学校的舞蹈室。周一的下午,舞蹈室空着,我推了推门,被锁上了。
小小说:就在门口还钱吧?
我让她稍等,挨个推窗户,终于找到一个没有上锁的窗户。
我习惯要翻进去,抬脚的时候,却又堪堪停住,脚像灌了铅一般,潜意识又在提醒我,我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就在这时,小小从我身边一翻而上。
她半蹲在窗台上,俯视了我一眼。
她说:还好吧?
我说:嗯,还好。
声音苍老得不像我自己的。
她跳进舞蹈室,发出轻微的落地声响。
那天她给我开了门,我打开灯,日光灯管闪烁了两下,亮了起来。
小小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好多镜子。
舞蹈室里,四面都是通透的玻璃,我和她走到正中央。
我捂了捂肚子,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吃饭,就是为了做到还原当时的情景。日记里的那天,爷爷饿得几乎昏厥,倒在市集里,之后奶奶出现了,伸出手,给了他那笔钱。
虽然爷爷没有强调过要怎样还钱。但在同样的处境里,想必更有说服力一些。
我慢慢的放松身体,扶着一面玻璃,跪倒在地上。
膝盖触及地面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肉体好像软成了泥,爷爷的记忆涌了出来。我放眼望去,哪有什么舞蹈室,我就这么无力的倒在市集里,周遭是吵闹的叫卖声,脚下有一滩发臭的积水。我想捡一些地上的菜叶充饥,却又被野狗叼走。
我双眼发黑,喘着粗气。
后来,小小穿过闹市,走了过来。
她朝我伸出手。
她说:钱不用急着还。以后要是没饭吃,去大队上找我。
那个吵闹的市集,消失了。
我透过小小的后背,看见在她的身后,三面镜子里,有三对我们。
那些我们里,我粗布脏衣,蓬头垢面。她头戴发簪,穿着一身洁白的的确良制的文工装。
我的手像是被牵引着,慢慢朝她伸去,打开她的手掌,把钱放在了她的手心。
我说:我把孩子抚养的很好。
小小说:辛苦了。
我说:以后不要一声不吭就走了。
她点点头,说:嗯,不会了。
九
我四仰八叉的倒在舞蹈室里,浑身是汗。
小小走过来,踢了踢我的腰,说:大爷,好点没?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又试了试自己的肌肉,往日的紧绷感,回来了。
我说:应该好了。
小小捋了捋头发,说:没事,我就先走了。
我叫住她,说:你的条件呢?
她回过头,说:去威胁我哥,好好学习,敢吗?
她不等我回答,挥了挥手手,走了。
有一点,我必须承认,其实我内心有些不安。实现了爷爷的遗愿,我得已恢复,可这又像是我把爷爷给赶走了一样。
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脑子里,我都没和他说上话。
那天夜里,我爸忧愁的站在我房间外,看着我疯狂的练哑铃。
他说:儿子,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没必要这样。你看,多影响家庭和谐。
我说:爸,爷爷抚养你的时候,很辛苦吗?
我爸像是没想到我会说这个,他说:那时候我身体不好,进不了生产队,一人的工分,两个人分,日子挺紧巴的……怎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说:爸,我见到爷爷了。
我爸没了声音。
我转过头,发现他举着电话。
他对着电话说:医生,我儿子好像智障了。还有得救吗?
我翻了个白眼。
十
在拒绝了我爸送我去就医的想法后,我倒在了床上。
那天夜里,我就那么躺着,半梦半醒的时候,摸到了那本日记,随手翻了翻,纸页枯黄,模糊之间,纸页像一片片落叶,掉落下来。
我突然觉得身体很沉重。
后来,爷爷的记忆汹涌的翻滚而出,像大海一样,把我吞了进去。
我看见爷爷的农田被烧毁,跟在沉默的人群后面,躲避凭空飞来的子弹,一路往南。
我看见他行走在那片沉默的土地上,一些人倒下,从此再也不会站起来。他不敢回头看。
我看见他终于在南方的小城里定居下来,朝代更迭,治世小民,爱上了那个给他钱的姑娘。可姑娘的家人不同意,于是,被拆散,陷入消沉,后来的一天夜里,那个姑娘来了他家。
她说:她的家人同意了。
她为此付出了一些代价,从此,腿上有了病根。
结婚生子。日子没能持续很长,她睡着后,没有醒来。
我不明白,明明遗愿都已经实现了,为什么爷爷还要让我看这些。
直到那些记忆不再翻滚,我看见一个老人,牵着一只水牛,站在田间,一言不发。
我走过去,说:爷爷?
他抖抖索索,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些水果糖。
我吃着糖,他抚摸我的脑袋,说:仔对你好不好?
我想了想,他说的,大概是我爸吧。
我说:别的都好,就是老爱揍我。
他笑了笑,说:回头我去骂他。
我说:我爸小时候,真的体弱多病么?
他说:是啊。那时候村里人瞧不起他,他也争气,考上了大学。
水牛发出了悠长的叫声,田间有一些飞鸟,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起飞。
爷爷说:有件事想你帮忙。
我看着他。
他说:找到二十五岁的我。
爷爷似乎是想有事交代给年轻时的自己。
其实我知道,年老的爷爷,与年轻的爷爷,都只是记忆里的画面。不管发生什么,现实都不会改变。
但我没法抗拒他的请求。
我拍了拍脑袋,回过头去,同一片农田上,一个穿粗布衣的青年出现了,牵着一只年轻健壮的水牛。
像是受到无形的屏障阻挡,那个青年走不过来。
爷爷站在这头,苍老的声音,朝他大声喊:你不要怕啊。
爷爷喊:她想和你过日子,所以你不要怕啊,她和家里人吵的时候,过去帮她。不要让他们打她。
爷爷喊:你年轻,挨点打,没什么啊。
爷爷喊:如果都没有做到,你一定要多陪她。
爷爷的声音几乎有些嘶哑了,他大喊着:你一定要照顾好她啊。
那个青年点了点头,牵着那只水牛,转过头,行走着身形隐去了。
我回过头,在我身后,爷爷也不见了。
风声倒退。
农田退去,天空也远去。
我慢慢睁开眼,天花板,吊灯。
我慢慢抬起手,手臂上插着一根吊针。
我爸坐在一旁,削着一颗苹果。
他说:你发了高烧。
我说:还以为你真当我智障了,连夜把我送去看脑科。
他重重的哼了一声,把苹果放在了床头,说:爱吃不吃。
现在想想,我和我爸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差的呢?其实都没有什么理由,不过是上了高中以后,互相的就不待见。
我看着天花板,说:看到那本爷爷的日记了吧。
他说:嗯,在你枕头底下。
我说:我真的见到了爷爷。
他说:爷爷怎么说?
我说:爷爷说你很争气,是他的骄傲。
老爸没有说话。
我转过头,看见他捂着脸。
这一次,他没有再骂我是智障了。
十一
我从我爸那里,拿回了爷爷的日记。
我踌躇了一会,翻开日记的最后,模仿爷爷的笔迹,写下了一行字:
2017年12月17日。
那些钱我还给她了。
十二
小小听说了我高烧住院的事情。
她给我发来贺喜,问我:怎么还没被烧死。
我没理她,揣着手,自顾在她边上坐下。
我说:奶奶,晚上有空吗?
她说:干什么?
我说:去威胁你哥。
她拍了拍我的后腰,说:算了吧,你拿什么威胁?
我下意识的揉了一下腰,这才想起,我已经不是个老人了。
我拿起她的手,说:他要是不好好学习,我就和你在一起。他别的不怕,就怕这个。
于小小把手抽走。
她说:我哥会揍你。
我说:我挨点打,没什么啊。
她沉默了一会,问我:要是他真的同意了呢。
我说:他高三,一年后就毕业了。这一年,咱两也好好学习,就是委屈你守点活寡。
于是她絮絮叨叨,又要说起滚字的四种写法。而我伸出手,指缝相扣,握住她的手。
她没有松开。
随即,她抬起食指,在我的手背上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一个滚字。
我狐疑的转过头,她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十三
那年夏天医院的窗子里,小小穿着素白的衣服,树荫覆盖了她的脑袋,她的头发上,倒映着一些斑驳的光斑。
我的手像是被牵引着,向前伸出去。记忆中还是那个声音:
如果你都没做到,你一定要多陪她。
呵,又是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