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起来聊聊四位身份特殊的姐妹。
有多特殊?我们一一看来。先说大姐: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意思是:二十岁时已经很贤良(元春二十岁入宫),入宫后所到之处都因她而光彩熠熠。其他三个姐妹都不及她荣耀,(只可惜)虎与兔相交的时候,离开了人世。
判词中“初春”,意即“元春”,再加上画中一张弓(喻意“宫”),弓上挂着香橼(读音“元”),这是谁的判词不用解释了。注意“挂”这个动词,为什么不是“绑”,或“缠”,或“绕”这些相对“牢靠”的词?偏偏用了“挂”这样“随意”而“松散”的词,仔细体会一下曹老的用意。
元春是贾政与王夫人的长女,宝玉的亲姐姐,入宫后先做女吏(女官的一种,位及五品主要掌管皇后的文书和礼仪等工作。属知识女性的代表,可见元春才华了得),后封为凤藻宫尚书(这是曹老杜撰的职位,意思就是女吏原本归皇后皇贵妃多头管理,现在升到只归皇后一人管辖),再加封贤德妃(终于与皇帝“挂”钩了)。贾府为迎接她省亲,特意建造了一座豪华的省亲别墅,即大观园。
元春在《红楼梦》中出现的篇幅不多,分量却不轻,她是贾府的政治靠山,最接近皇权的人。她代表的是腐朽没落的封建统治阶级探索出路的最优选择(一个姐妹代表的是一条出路,这是四姐妹身份特殊之处)。从她赐给宝玉和宝钗同样的礼物可知,她还是“金玉良缘”最有力的支持者。
一个最接近皇权的人,一个统治阶级生存下去的首选出路,在省亲时居然“一句一哭”,把世人心目中富丽堂皇、神圣伟大、高不可攀、坚实恒远的皇宫,说成了“了无意趣”的,“不得见人的去处”。这是元春在矫情吗?故意拉仇恨吗?显然不是。
元春省亲,自己的亲爹居然只能在帘外问安。元春隔帘含泪:“田舍之家,虽齑(ji)盐布帛(只能吃咸菜穿粗布衣服,形容生活贫苦),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元春见到贾母(亲奶奶)和王夫人(亲妈),也只是三人紧紧拉着手,“呜咽对泣”,“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不是因为情绪激动,而是因为此时大家受身份限制,谁都不敢随便开口,以免坏了“秩序”啊)。三个人相隔八年的牵肠挂肚,都只能化为满腹泪水,还得克制着,“呜咽”而流。见了亲弟弟宝玉(元春是宝玉的启蒙老师,与宝玉最亲密),也只“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元春这一笑、半语、一泪,又包含了多少无奈啊,一腔关切的话语和着泪硬生生咽下)。回到自己家了,还得遵循这么森严的约束,可想而知,在“那里”,该是如何没有意思,该是怎样“不得见人”的了。
本应喜庆的省亲前前后后只有七个多小时,元春就哭了六回,实在不是好现象,预示着“盛极而衰”(元春的升任其实是搅入了某种宫廷内部斗争,明知很危险,她却没办法说与家人听)。元春回宫后没多久,突然得病去逝(蹊跷啊,耐人寻味啊)。身为皇妃的元春尚且如此,她的不“及初春景”的三个妹妹的命运,就更悲怜了。
虎兔相逢,一说是虎年与兔年相交的时候(年底);一说是虎年的兔月里去世的。总之,是指明元春“薨逝”(意思是:王侯驾崩)的时期。
元春的“大梦归”(佛教说法)不仅仅让贾府苟延残喘的虚撑之势轰然败落,也提醒着众钗们该醒醒了:第一条路走不通哦。
大姐就这么走了,我们看看二姐如何?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子系”连起来,是繁体字“孙”。与姓孙的有联系的,当指迎春。
生性懦弱的二小姐迎春,是贾赦的小妾所生(也有说是被收养的,也有说是贾政的小妾所生,这可能与曹老多次增删反复易稿有关,也可能与抄录者臆断或疏漏有关)。
给迎春安排前途的是她的亲爹。迎春是典型的包办婚姻的牺牲品。优柔寡断的迎春顺应父母之命,嫁给了父亲的债主孙家的孙绍祖(寓意“骚猪”)。婚后仅一年,迎春便被骄奢淫逸、猥琐变态的虐待狂欺凌羞辱而死。
迎春不但懦弱而且“乏情”,对周围的一切都不闻不问,木然处之,对自己也一样。她的首饰“攒珠累丝金凤冠”被下人拿去赌钱,她不予追究,别人要帮她去公道,她居然说:“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气。”她的丫鬟司棋还算有主见也敢作敢为,如果能跟着迎春嫁到孙家,起码能在一定程度上维护迎春少受折磨。偏偏因为司棋与表兄秘密往来的证据被抄检出,要被逐出大观园。司棋百般祈求迎春援救,迎春却含泪道:“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吧。”亲手把自己身前的保护伞撤除了。
迎春从小便死了娘,生性好色的父亲整日沾花惹草、嗜酒贪欢,哪有闲心管她?后母邢夫人更懒得操这份心(管得好也不落好,管得不好反得骂名),再加上贾赦认为贾母偏心贾政,一直与贾母“远远”隔着,贾母即便有心插手也不方便,以至于身为千金的迎春自幼便在荣府孤零零“自生自灭”着。关于这门婚事,说话有点“力道”的人都不过轻飘飘表达一下“不满意”,谁也没有与贾赦据理力争,更别说竭力保全她,于是,本就可怜悲凉着的迎春被生父一把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迎春的不幸结局揭露和控诉的是包办婚姻的罪恶,不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贾府的每况愈下(要是贾府如日中天,谁敢动她一手指头?)也在提醒着众钗们,这条路走不通。
老大老二已经这样,老三该何去何从呢?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意思是:聪明伶俐,才能出众,志向高远,然而,生在没落家庭的衰败时代,时运不正,前路渺茫。清明时节在江边哭送出远门,这一去呀,只能在梦里回到遥远的家乡了。
画中还有两个人在放风筝,一片大海,海中有船,船上有一女子在掩面哭泣。
四姐妹中间,就数老三探春最精明干练、敢怒敢言、志向高远,又生性要强(连王夫人和凤姐都要让她三分),曾在凤姐染病期间,有过一段崭露头角大显身手的时光,可惜因为出身低微(虽然是宝玉同父异母的妹妹,但因为是贾政与赵姨娘所生,属遮出),尽管呕心沥血,欲力挽狂澜,终落了个遭人嫌弃、远嫁千里的结果。
探春的悲苦除了怀才不遇,除了远嫁他乡,还包括她发觉家族里正在自杀自灭时的无比忧愤:“一个个都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不觉流下泪来”。
探春嫁的是镇海总制周琼的儿子,远涉南海,总算是躲过了贾府被抄家一劫。后终于有机会回京省亲,但所见皆已物是人非,此中悲苦一言难尽啊。
这似乎可以算一条不错的出路哈。然而,改变命运,重塑自身,对腐朽没落几成定局的统治阶级来说,是极其艰难的,更别说大势所趋、为时已晚。
那么,还有更好的出路吗?
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意思是:看破了三春(三个姐姐)的命运不济,一时顿悟,洗去铅华,换上僧衣。可惜又一富贵公侯之女,将在庙里孤寂终身了。
不用说,这是四妹惜春的判词。
三个姐姐的命运一个不如一个,作为老小的惜春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痛彻心扉却又无力拯救,毅然决然,出家为尼,借以逃避残酷的现实和悲惨的命运,却不想,踏入更深远的孤寂中。这当是没落的封建贵族们身处末世的又一种选择,一种摸索吧。
惜春是贾敬的女儿(贾珍的妹妹),宁府的人,母亲死得早,父亲一心炼丹想成仙,几乎不管她,她自幼便在荣府贾母身边生活(却不受贾母待见)。幼年丧母,又寄人篱下,使惜春变得异常冷漠孤僻、厌恶世俗。
抄检大观园时,在惜春的丫鬟入画的包裹里发现了“违禁品”(事后调查得知,那不过是贾珍赏赐给入画哥哥的物品),惜春立时表态“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撇清自己后,再加一句“你要打她,好歹带她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全不念入画平日里无微不至的照料。就是这样一个性格怯懦的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一个狠心的无情无义的人,居然自以为大彻大悟看破红尘,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道:“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奇怪的是,曹老对这样的绝情是持肯定的态度的(包括脂砚斋也是认可的),类似的绝情话宝玉也当气话说过:“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第二十一回),脂砚斋评:“此意甚好…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没人能与宝玉相比较是铁板钉钉的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大势已去的没落的统治阶级,会把虚幻的空无的成仙了道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却又在惜春“出家”后怜惜她所面临的孤寂,道:“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因为曹老“无才可去补苍天”的怅然,又因为曹老“怀金悼玉”的悲悯情怀,还因为“不如此,便怎样?”的无可奈何。
这正是:
“生于末世运偏消”,
“金闺柳质”更早夭。
哪堪“榴花”“照宫闱”,
“青灯古佛”疑为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