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江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词,它的作者是赫赫有名的辛稼轩。在宋代词人里,辛弃疾无疑是一个异类。这种异类首先是在身份上。宋代的著名词人里达官显宦不少,如晏殊、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赵鼎等人皆是如此,但却鲜少有人真正统领过军队,数来数去,也只有范仲淹、岳飞、辛弃疾这几人。有过军旅生涯的作者,他们的词一般都会显得气势豪迈、境界开阔,休说岳飞壮怀激烈的《满江红》,就是被西夏称为“小范老子”的范仲淹所写的军旅词如《渔家傲》等也显示出了战场上的豪情。这种异类还在于塑造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上。一般来说,抒情主人公形象基本可以映衬出词人自己的性格特征,李清照词中“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娇羞和“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惆怅,苏轼词中“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淡然,都是词人本身性格的写照,稼轩词也是如此。他第一次在宋词中塑造了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而且这种英雄还是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又激情澎湃的,这是以前的宋词中所没有过的。
严格来说,豪放词派中虽然苏辛并称,二人词风相近,但辛弃疾的词境更加雄豪恢弘,词的艺术方面也更加炉火纯青。辛词以前所未有的雄豪之气和豪放阔达的艺术境界吸引着后世的词人,因此在南宋自发形成了一个“辛派词人”,但无论是刘克庄、刘辰翁还是陈亮,他们学稼轩词却只学到了其雄豪,而忽略了其蕴藉,因此难以达到辛弃疾的境界。
辛弃疾能写出这样的豪放词自然是由他的心境决定的。辛弃疾曾经有过统帅大军的经历,就像他自己在词中说的“壮岁旌旗拥万夫”,也是五十人独闯五万大军斩将的猛将,可自从回到南方后,南宋朝廷早已失去了北伐的雄心,朝廷对他的任用,也只是不时令他去镇压农民起义或者练兵,待到问题解决,他便又一次被革职,于是他一次又一次赋闲,赋闲时间最长的一次长达十年。因此稼轩词中既有壮怀激烈、慷慨激昂的战场上的英雄气概,如“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也有怀才不遇的忧伤,如“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稼轩词中,也有叙述田园风光的词作。这样的一些词作,就来源于他长期赋闲的经历。在长期的赋闲时间里,辛弃疾生活在农村,与农民朝夕相处,创作了许多清新的田园小词,这些词中透露出的是闲适和幽默。稼轩没有苏轼那般真正看开了的豁达,他的闲适和幽默更多的是苦中作乐,是百无聊赖之际生活的一点调味品,但这样的一些田园小词,也写得极为清新活泼。稼轩写词不拘一格,俗字俗语皆可以入词,我们因此也能感受到其中独特的魅力。从“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的清新到“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的闲适再到“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的幽默,稼轩在赋闲的这段日子里苦中作乐,看起来似乎确实沉浸在了这样的日子里。
但是稼轩始终是一个英雄,一个战士,他的志向是“整顿乾坤”,是“看试手,补天裂”,他的一生正可以用那句“男儿到死心如铁”来概括。在漫长的赋闲生活中,他与好友陈亮互相唱和,这些唱和的词作无不表现出两个人的报国壮志。他与陈亮的唱和词中,称赞陈亮“风流酷似,卧龙诸葛”,说他们就像是那无人问津而最终累死在盐车下的千里马。陈亮陈龙川也和辛弃疾一样是一位英雄豪士,他曾在词中借六朝事批评南宋当政者,所谓“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他痛斥当权者只知为自己谋取利益却不懂得为国家着想。有这样一位意气相投的朋友,辛弃疾心中的苦闷和豪情都找到了可以诉说的对象。
辛弃疾最终还是没能等来大用的那一刻,老死于家中,据说在他死前,他仍然高呼“杀贼”而不止。这一幕让我想到了两宋之交的老将宗泽,他被金人尊称为“宗爷爷”,威震敌国,最终夙愿未成而死,死前高呼三声“过河”。还有终生难忘北伐的陆游陆放翁,他在死前也写下“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也许这样壮志未酬的悲剧英雄,他们的结局都是相似的,他们或许生前难以实现自己的壮志,但他们的事迹以及他们的诗句,千百年来一直在激励着无数的人们,他们的精神也早已经融入了中华民族精神的魂魄中,始终不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