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
冬日的仁川在西北风的呼啸下,显得异常清冷与寂寥,与此气候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浩浩荡荡奔驰而过的美军军用大卡车队,这是一支拥有225辆卡车的队伍,每一辆车上都挤满了人头,大家相互挨着似乎是在彼此取暖,但事实是各自想着心事。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一双饱经战火的眸子里都折射出异样的情绪:熙熙攘攘地挣扎、小心翼翼地幻想或者毫无预兆的绝望。
杨重喜就在这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中,凌晨三点他和其他战俘一样,被迫起床换上了国民党军装,然后按照之前的编号依次上车,离开中立村。他们要搭乘美国军舰离开朝鲜半岛,或者说离开战斗了许久的地方,而去路,却不是故乡。
杨重喜觉得自己跟别的战友不一样,有些人是被连哄带骗从而选择了方向;有些人是被恐吓、被严刑拷打被迫上了“贼船”;有些人是无颜面对;有些人是因为害怕死亡……杨重喜下意识地将脖子往军装里缩了缩,他现在的心情,显而易见,他只是有些惆怅。
早在1951年5月的时候他就决定了要做俘虏,很奇怪吧,别的战友是打败仗之后不幸被俘的,而他是黑灯瞎火自己偷跑进敌营自愿当俘虏的。不过,那又如何,事到如今,他成了这1.4万多人中的一份子,不管起因如何、境遇如何,被俘就是被俘,如今大家还不是一样?殊途同归。
唯一不同的是,杨重喜有着自己的心事,登上军舰之后,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心中的愁闷与失意更是加重了几层,脑海中的往事一幕幕重演,他索性闭上眼睛,不去想。身边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怎么了,同志?北方人,晕船?”
杨重喜条件反射地斜了斜身子,睁开眼叹了口气,“西北人,这是第二回坐大船咧。”
“难怪呢,你们那里不习惯坐船的,对了,你家里还有其他什么人吗?”或许是同在一条船上的情谊吧,能感受到对方真挚的关怀。
有,还是没有呢?杨重喜在心里反问自己一遍,应该是没有吧,年幼时过家家说的话哪能算数。可万一她真等着自己呢?她可是信誓旦旦说过,只要喜子哥哥不去五台山做和尚,她这辈子只嫁他!杨重喜想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最终无奈地摇摇头。
“哦,那是不用回去了,我看你还没娶媳妇吧,但愿去台湾后不用再打仗,娶妻生子,过上好日子!”对方再次拍拍他的肩膀,杨重喜有些迷茫地看着他的背影,看上去是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船舱走去。
不打仗?不打仗以后怎么回故乡?他当俘虏起先是想出卖军情给敌营的,冒死翻过铁丝网才发现自己简直没脑子,美国大兵用枪抵着他脑袋,他叽叽哇哇说了一堆,彼此语言不通,究竟是如何逃出升天的,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几天后他被遣往巨济岛战俘营,就这么被关了三年多,直到他选择拒绝被遣返回大陆。他亲眼看见过一个同伴被“反共头目”刺了30多刀,看着一些视死如归的战友悲惨的死去,他是人,当然也会觉得心惊肉跳,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仅仅想生,还想复仇。1947年父母在土改中惨死,很多场景历历在目,甚至还会不断重现在他的梦靥中,梦中也会有其他人,因为构不成美好,那也只算是一场醒后更添悲凉的噩梦。
跳船
“有人跳船啦,有人跳船啦……”突然喧闹的甲板上有人大声呼喊起来,人群从四面八方涌向甲板,这些士兵像一群庸庸碌碌的蚂蚁发现了一块散落的糕点沫,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向事发的中心聚拢,杨重喜远远看着,神情漠然,张了张嘴,但是却没有发出声音。
“砰砰砰……”几声枪响,甲板上顿时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敢探头去看看跳船的人有没有中枪,人群有些悻悻地往回走,居然没有叫喊声,只是窃窃私语着往船舱方向涌回,也对,这些都是见过大阵仗的士兵,这样的枪声与战场的炮弹相比,简直就是新年里玩炮仗而已,有些人的脸上还有看热闹的隐隐兴奋,渐渐地随着前腿踏进舱门的那一刻,转为遗憾或者怅惘。
船舱里有个脑袋探了出来,向四周看了看,发现靠在一边发呆的杨重喜,于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喂,山西的兄弟,对,就是叫你呢!”是刚刚的那个瘸腿中年男子,此时他的表情就像是遇见故人一样,虽然对杨重喜而言,他们不过是在几十分钟前,有过两句简短的对话。
“叫我?你咋知道我是山西的?”杨重喜有些纳闷的看着他,这个人不是同一个部队的战友,可似乎对自己很是注意。
“我去船舱里打听了一下,有人说你是180师的山西老乡,兄弟,你可真是命大,听说你们180师那叫一个伤亡惨重啊!怎么,没跟着你们吴政委回乡?”那中年男子见杨重喜依然靠在船舱外侧,并没有进仓的打算,也只好驾着拐杖走出来,继续搭讪“兄弟,你这真是菩萨保佑,平日里没少去五台山烧香吧,快说说你是怎么被俘的?”说完从兜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一支烟,递向了杨重喜,像是期待听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而那支烟是对说书人的犒赏。
杨重喜疑惑地看了看他,并不接烟,只是看着远方风牛马不相及地问了一句:“刚刚跳船的人你认识吗?”
“怎么?也想跟着他跳下去?我劝你呀,安分点,跳下去就是一个死!不过,你想葬身鱼腹,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死法!”那中年男子见杨重喜没有接烟的打算,小心翼翼地又将那只烟塞回兜里,将担架靠在门口,整个人也倚着门,然后双手拢进袖子里一脸怪怪地笑了。这笑容比哭还难看,像是硬生生要说一个笑话,可是笑话里一个笑点也没有,好不容易努力建立的笑点都是用对生命的轻视来伪装的,可自己又偏偏不那么轻视生命,伪装的不到位,所以,笑的满是尴尬。
“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要跳?如果不想去台湾,可以选择回乡啊?”杨重喜皱了皱眉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中年男子的表情。
“回乡没有好日子过,其实去台湾也一样,他醒悟的太晚了,所以选择半途结束!”中年男子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杨重喜,又接着道,“你不一样,你好像胸有成竹,不是兄弟我泼你冷水啊,去台湾不会有好日子的!”
“你知道你还要去?”杨重喜心里一惊,他可是觉得去台湾是要跟着他们的阎大都督一起,再打回老家的。
“去哪里都一样,兄弟你读过书没有?你知道自古像我们这种人都是不该活着的吗?以身殉国才是正理,我们这样的人,不管是回乡,还是去台湾,都是被人瞧不上的,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中年男子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接着道“至于我,过一刻是一刻,说不定过一会儿,我也跳船自杀了!”
“你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当初为什么要从炮火中逃出来,被炸死岂不是更好?”杨重喜有些鄙夷的看着他,自己当年家里也是地主阶层,也读过私塾,在战俘营花了三年建立起来的信心,哪会那么容易被三言两语所打败,即使他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动摇,那也是要反击的。
“你说那跳船的人 ,他既然选择了上船,就是选择了台湾,那又为什么跳船自杀呢?”中年男子反问道,他发现自己又把杨重喜的问题绕了回来,于是有些不忍心,但终究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因为他觉得,老天爷轻贱我们的性命,于是自己便也轻贱性命!或许下辈子,会投胎在一片没有战争的地方!”
“哼……”杨重喜突然冷笑出声音,“这是什么道理?因为生在这样的地方,所以就应该一门心思寻死?那这世界上早没有活人了!”
“对,所以人都会死!有些人死到临头才发现这一辈子都不该活,所以死的时候满心的愤恨,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死的从容不迫!相较而言,不去面对后半生的艰难,死的潇洒点不好吗?”
“哼……哼……哼”杨重喜接连冷笑三声,然后怜悯地看了对方一眼,绕过他,径直往船舱走去,丢下的那一句:“你要死便死吧,我要活的好好的!”很快便湮没在舱外的冷风中。
此生不复见
时间在一片昏昏沉沉地假寐中轻松划过,杨重喜拼命想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可是他做不到。对于船舱外跟他说话的那种人,他向来是瞧不起的。自己没有希望,就会埋怨老天爷,如果过得不好便要死去,那么这天下的人早就死完了。可矛盾的是,不知道那人的话到底击中了他的哪个要害,他的心情从原先的不知所措,变得有些惶惶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可又说不出是什么缘由。多少年后,风烛残年的他坐在驶往大陆的游轮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才恍然大悟,其实那是梦想沉落海底的绝望,其实那时候的他早就没有梦了,他在自己幻想的未来中沉沦,每往下一步,都有一个新借口,也都有一层被剥的鲜血淋漓的希望。
那一年的他并不知道眼中所见原都是假象,远处是锣鼓喧天的基隆港,宋美龄亲自到港迎接,整个台湾岛到处都打着“欢迎韩战义士”的横幅,古书中说“义士非礼不动,不为贫而易操,不为贱而改行”,自己竟成了这样的人,如何不让他心旌激荡?船正在逐渐靠岸,锣鼓声也越来越响亮,于是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口口声声说要轻生的人,他想看到他熬到这一刻终于看到希望时羞愧的面庞。他一张张脸看过去,有的惊喜、有的迷茫、有的疑惑、有的跟他一样,但始终没有找到那一副拐杖。于是他开始询问,他清楚地记得他问了23个人,因为大钟一共敲了23响,那一天他记得特别清楚,那是1954年1月23日,他在一艘充满希望的船上遇到了一个绝望的人,只是几个小时的相识,却是此生不复见。当他听说那个瘸子跳海了之后,居然不再嘲笑,对于生,他是如此敬畏,那么对于死,也就不应该轻视,自古以来,在我们中国人心中总是死者为大的。
六十年后
人生和故事毕竟不一样,故事总带有传奇色彩,而人生,充满了无奈。这是六十多年之后,杨重喜对着镜头的真情流露。
他不知道,梦想剥离到最后,血泪都会流干,徒剩一具枯骨,慢慢和岁月一起熬着,虽然熬不出鲜美的排骨汤,却也没了最初的疼痛。来到台湾的前十年,他没有找到他的阎大都督,其实他也打听过,他到台湾的第六年,阎大都督就在抑郁不得志中病逝。只是,那时候他还很年轻,还可以打落牙齿和血吞,他不相信,国民党当局千辛万苦把他们迎回来是为了处处防备,让他们过着最底层的生活,做小买卖、拾破烂、做清洁工……他不想承认,当初“韩战义士”的头衔,不过是在他们梦想即将下沉的时候恰当其时地抛出一个竹篮,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连梦想都兜不住……
暮年时,有人做过统计,他们这1.4万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功成名就,都是过着一样困苦的生活,这样雷同的人生,到底是因为战争而复制?还是仅仅因为他们原本就没什么梦想?是十年时光消磨了杨重喜最后的希望?还是那些梦早就在那艘军舰上被一个人击落,沉入了海底,随着记忆的淡化终于消逝不见?
这些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后来啊,杨重喜想活出自己的精彩,于是他拼命攒钱买了一辆出租车,这一开就是三十年,从青丝开成白发。他偶尔会和大陆游客说一说他当年抗美援朝的故事,只是记忆过于模糊,或是他要刻意掩盖什么,那些人总是不太相信他的故事,不过也没关系,开着开着,他也相信他不过是芸芸众生,没有曾经、没有梦想、没有故事,唯一可悲的是,他没有家国、没有故乡……但好在,无论什么样的人,总归会有个结局。
站在游轮上,看着湛蓝的海水,他突然想起六十年前素未谋面的跳船人,那个想象中的轮廓和那个不辞而别、此生不复见的中年男子重叠在了一起,他们仿佛变成了同一个人,他鼓起勇气对着他们说了一句话:其实我活着的时候就知道梦沉了,活着也没有多大意义,但是即使知道人生艰难至此,我也不曾觉得我会死的多么落魄。生已然不能自己,不如活着,等待黎明,你看,我们终究是要回到故乡的,不是吗?
2016年1月15日于休斯顿